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彝人的河流(二题)

文_阿微木依萝[彝族]

外婆的菜园

外婆的屋后有一座倒塌的烂房子,断墙上生着野草,墙内栽着南瓜和番茄。南瓜到了开花的季节,藤子就爬满了院墙,花也就开满了院墙。番茄结果的时候,只有雀子蛋大小,熟透了挂在树上,像一只只红色的眼睛。

去一次外婆家要走五个多小时,一待就是半个月。

送我去外婆家的是三十岁的父亲,他走路风一样快,我追在后面小跑;追不上了,哭了,而他又不想背我,于是黑着脸吓唬我:还不快走!老林(树林)里头有鬼!

穿过乱坟区的时候,我的脚下总像踩着风火轮。走到外婆家,累得两条小细腿都是疼的。我会向外婆告父亲的状。狠狠地告状。

被告一回家,我就成了野人。外婆是管不了我的,也没空管我,她总是很忙,忙她的地,忙她的菜园。菜园就在断墙内。我就在断墙的菜园里跑来跑去,我把这里当成一个后花园。

外婆在菜园内只种两种菜,番茄和南瓜。它们所占的地方杂草一株也不能有,有一株,外婆就拔掉一株;野花再好看也无用,只要它们敢在南瓜开花的时节凑热闹,外婆就将它们掐了扔到路坎下。

外婆的手是无情的,在对待那些抢春风的野花时,她的手就变成一把快刀。

我不爱她的瓜果蔬菜,只爱断墙上高高长着的野草,去外婆家的时候,如果恰巧赶上墙头的野草开出白点点的细碎的花,那么,就要在墙角高高的跳几下,还要唱几句捡来的歌。

这几句捡来的歌让我意外捡来一个徒弟,这徒弟是我的小表弟,他是小舅舅的儿子,小我两岁,喜欢松鼠,长得也很像松鼠,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尖声尖气,非常像松鼠。我们喊松鼠为“貂娘子”,于是,小表弟就有了一个非常另类的绰号——貂娘子。

貂娘子最爱的也是外婆的菜园。本来相安无事,教完他唱歌,他学会了就在菜园唱几句,然后玩他的泥巴,或者,找几坨牛屎去粘蜂桶,一般不影响我。但是那一天,我俩干了一架,为了一朵墙头的花。那花是我先看到的,我要摘来插耳朵上做耳环,不巧貂娘子也看中了墙头的花,而且眼看爬不上墙,坏坏地甩去一坨牛屎,那鲜花就躲在牛粪里了。

实在不可原谅。我把他推倒在地,往他的头发里撒了一把泥沙,并且说,这是我外婆家,你滚蛋。他也很聪明,指着我家的方向说,你才滚蛋,这是我奶奶家,你家不在这里,爬!

他把我骂得回不了话,怪叫着哭上了。

菜园里刚刚传出貂娘子的尖叫,外婆已经跑出门十步远了,手里拿着刷把。很奇怪的,她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每次跑出门拿的是扫把,她们母女两个好像商量好的,一个用扫把收拾我,一个用刷把收拾我。就在打倒表弟的一刹那,我在心里喊一声“刷把!”果然,刷把就出来了。

看着外婆朝我奔来,我在心里问,跑不跑?还没回答,脚已经飞奔出去。不跑不行,那刷把刷在身上,印子细细的,就像在身上下了一场生疼的雨。

外婆追不上我,她赶着去安慰貂娘子。同时,用刷把将墙头剩余的花扫下来。

貂娘子后来经常去他的外婆家,后花园才彻底变成我的。

我后来上了小学,再去外婆家时,外婆已经很老了,老得我不敢认她是我的外婆。我远远地看着她,她脸上的皱纹比后花园的杂草还蓬乱,而那时,后花园是不允许杂草出现的。

她再也没有精力去打理杂草,后花园逐渐成为杂草的天地,番茄和南瓜只剩下一些枯干的藤子。

后花园都长在外婆的脸上来了,那些她曾经厌恶的杂草纠缠在她的脸上来了,就连掐掉的花朵也变成丑陋的蜡黄的颜色粘到她的脸上来。她的脸是一个失败的后花园。然而,我当时不过七八岁年纪,不能体会这些。我只是怯怯地站在她旁边,很不情愿地半天才喊她一声“外婆”。

外婆说话的声音很细,就像后花园里杂草被风吹动的声音,而且越说越细声,后来干脆不说话了。她老得像个哑巴了。

哑巴是孤独的,她坐在后花园里,一个人看着墙头的杂草,有时候,象征性地在断墙里走一走,仿佛墙内还栽着她的番茄和南瓜,好似南瓜和番茄此时正开着花,她坐在墙边,不转眼地看着墙内,也许这样看下去,那些开花的藤子很快就会结果。

她不和熟人打招呼了,孤零零地坐在路口。我正好去她家,走到路口,她也不理我,等我大声地喊她“外婆”,她才凑到面前来仔细看一看我,看我是不是她的外孙女。

“是腊珍?”(外婆给我取的小名)

“是腊珍。”

“昨天来的吗?”

我明明刚走到路口。不敢刺激她,于是回答:“是昨天来的。”

她笑呵呵地往后花园方向一指:“去摘个南瓜,晚上煮南瓜给你吃。”

后花园没有南瓜,只有杂草,如果摒去杂草,它是空的,比天空还空,比心空还空。

但是外婆说后花园里什么都有,有番茄,有南瓜,下半年还准备栽葱和蒜。

什么都有,也不过只有番茄和南瓜。葱和蒜从来就没有栽过。

后花园里什么都没有了。到了冬天,断墙上的枯草扎不了根,风一吹,它们旋转几下就飞走了。

我说,外婆,我给你背一首古诗。她说,你说啥?你饿啦?

外婆不仅是哑巴,也是个聋子了——她老得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听不见。

我在后花园背了一首诗,那时,傍晚,五月的天空下着小雨,墙头还有一些野草,有一株开着粉色的小花。

外婆坐在路口,背对着后花园,小雨打在身上,她动也不动,好像不知道冷。

小顺才

小顺才来了,小顺才抱着他的一扎草烟来了。他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我住的村子,正巧遇上在路边放羊的也布。小顺才从来不和人打招呼,但这一次,他居然跟也布打招呼了,他说,彝教娃儿,你叫啥名字?

也布愤怒地斜眼看他,末了,学着大人的样子和声调粗吼:“滚你妈的蛋!”

也布讨厌别人喊他“彝教娃儿”。虽然他真是彝教娃儿。

生着闷气的也布回到村里,坐在一块软石头上跟我讲这件事情,还没讲完小顺才又来了。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昨天受了也布的吼,今天养好耳朵,又来了。

也布迈开两条细腿,伸出两只手,摆出一个“大”字形立在路中央拦住小顺才。昨天占了上风,今天气势凌人。

小顺才,你龟儿子又来做啥?也布学着汉人的口气。他和汉人孩子吵架学会很多骂人的话,这是其中一句。

小顺才是个野人,也是个傻子,经过村里男女老少一百多号人的鉴定后,他是傻子加野人无疑。

小顺才没有亲人,也记不住自己的姓氏。他的名字是个谜,他并不清楚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你问他,他说他不叫小顺才,那叫什么呢,鬼晓得。

他的名字来得莫名其妙,姓氏也消失得莫名其妙。包括他从哪里跑到这个村庄后山的崖洞里居住,也没有人清楚。

小顺才应该也算自力更生的,虽然他傻,却会找柴卖。可是他天天找柴卖,也要天天讨饭。他有一把钝刀,从来也不晓得磨,就是那把钝刀,将一百斤一捆的柴打理得漂漂亮亮。一百斤柴可以换到两块钱,或者三块,却不识数,有了钱也不晓得怎样花。

没有花出去的钱,从来也不在他的身上,弄丢了或是被骗了,他也说不清楚。

有人笑他,说,小顺才,你崽儿有钱了吧?昨天又看到你卖柴。

小顺才挤一挤眼睛——没得,没得。

这会子也布正拦着他的去路,他慌了,结结巴巴说,让开,让开。这口气和“没得没得”是一样的。

说,你去哪里?也布不让他过去。

饿了,去你家讨碗饭吃。小顺才是看着我说的。

在我眼里,小顺才是个大富翁,他每个星期卖一次柴,可以得到两块或三块钱,有一次亲眼看见他把钱掏出来数——假装数。当时看得很眼热,羡慕小顺才的钱,也羡慕他的腰,虽然他背柴的样子十分难看,瘦巴巴的,让一百斤柴压得像一把快要残废的弯弓,就那样,人家也一步一步把柴背到街上去了。

为了显示钱多,他喜欢收零钱,他当然不知道两块钱是多少,应该是多少。假如两块钱给他四张五角,他不太高兴,给他一张贰元,他更不高兴,只有给他二十张一角,他高兴得要死,拿着一大把两块钱(有可能少一两张),飞一样地跑回山洞。

下一次他肯定要把柴卖给付他二十角的人,其他的人他会十分厌恶地说,你们都是骗子,少给老子钱了。

我听他要去我家找饭吃,有点不乐意。几乎每次肚子饿了,他都会首选我家。

我家没饭了。我说。

其实有,蒸了一甑子,我撒谎了。

可以煮啊,我等。他把也布推开了,用他背柴的力气。

想着那顿饭免不掉,我又想起他的草烟,也许可以要一把草烟给父亲。我试探地问,你的草烟呢?

被偷了,放在山洞里,今天早上起来就没有了。说得好伤心的样子。

确实,小顺才的山洞没门,遭小偷是难免的。而且洞子不大,落雨天,他能睡觉的地方只有巴掌宽。他这个情况与村里老人的一个传说相像,当然,他没有传说里的那个人有才。

传说里的那个人是骗子,那骗子是没有办法,他太穷,住在高山上的窝棚里,讨不着老婆,但他脑子好使,所以出山去了。他出山后,遇着一个美貌的姑娘,他对那姑娘讲:“我住的房子那是天点灯,风扫地,又省煤油又省扫把;我吃的更好,一天三个鸡,板凳天生成,四脚可落地;至于我盖的铺盖,那叫恶狼袋,比起那软塌塌的棉花被强太多。”

就这样,那姑娘被他骗来了。一看,确实,窝棚不盖瓦,盖着稀疏的草,露着小孔,晚上有星星月亮,天点灯便如此得来。下雨如何糟糕,他不提。一天三个鸡,实际上说的是“箕”而不是“鸡”;他顿顿吃的土豆,一天三顿都用撮箕装。板凳没有,直接坐在地上,所以“四脚可落地”。至于恶狼袋,指的是破麻布口袋,那就是他说的比棉花被还强的铺盖。

以小顺才的口才,与那传说中的主人相比,差太远。他太糊涂。

但他有时候是不糊涂的,比如问到烟的事情,他又很机敏地领会着你可能想要他点好处,于是他说,烟是没有了,下次我卖了柴,给你一张钱。他不知道钱怎么算怎么说,他称“一张”。

小顺才不糊涂的地方还有一处,那就是遇着一些彝族小青年,他就会很有礼貌地喊人家教他彝话。他说,你们教我说“饭熟了没有”。他觉得这句是最重要的,会经常用到。

那些青年多半是二杆子,教了他一句骂人的话,他拿着这句话四处去说,差点挨打,才弄清这句话可能说不得。

还有,他会打工,他打工求的不是钱,只是三顿饭。只有饿极了,他才会跑到需要帮忙挖地的人家请求。他说,我顶一头牛,你不信可以试试。那也是二杆子青年教他的大话。试过的人家都知道,他顶的不是耕牛,是地鼓牛。

小顺才的天赋只在砍柴和卖柴上。试过他这头牛的人家都不愿意请他,哪怕只需要供他三顿饭。

他将这些遭遇讲给我的父亲听时,已经坐在我家的桌子前吃了五碗饭。他是个饭桶,也许之前不是,只因为饿得太多,才把胃饿成一只桶。当他要第七碗饭,给他添饭的我已经跑来跑去不耐烦,一直站在甑子边,脚有点发酸。

坐在外面听他讲闲话的父亲也着急了,那是小顺才要第九碗饭的时候,他开始着急。

他不晓得饱足,不会撑死吧?父亲低声和母亲说。

小顺才耳朵尖,听到了,说不会的,我还差小半碗就饱了。

这话听起来怪可怜,好像他之前只吃了小半碗。

甑子已经空了,他也终于吃饱了,整数,十碗;我给他添饭,来回跑了十趟。

我们家的草棚门矮,小顺才出门撞在门框上,赶紧后退几步,弯腰走出去。他吃得太饱,弯腰时脸上扯出一丝难受的表情。

记住,一张钱。小顺才走的时候,我提醒他。

留了私心的,等他卖了钱,我就抽贰元的,没有贰元就抽五角。我上二年级了,认得钱。

小顺才是个没有记忆的人。他昨天做的事情,或者上午,乃至刚刚做的事情,一转身就忘了。过了一个星期,我问他要那张钱,他眼神空洞地看着我,黯然地坐在洞口,像块人形的石头。

又过一个星期,小顺才失踪了,我和也布跑到他的山洞查看,里面只剩下一块破布和一些干草,围成一个圆圈,像一个烂鸡窝。掀开干草和破布,下面是一块石板,一点石疙瘩也没有,磨平了。靠石壁的左边有烟熏的痕迹。

山洞的顶上长着新鲜的青苔,看来是连连下雨,没有睡处,才急迫地搬了家。

洞口摆着一块石头,那是小顺才的“板凳”。也布坐在上面,学着小顺才的模样,傻呆呆看着山壁上的胡须草。

洞子的旁边,还摆着几捆没有卖掉的柴。

小顺才不会回来了。我说。

心里很难过,为了他欠我的一张钱。

会的,他龟儿憨兮兮的,跑不远。也布望着山下的小路,说得好自信。

小顺才真的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他的消息。听到他消息的那一年,是我辍学的第二年。

他其实没有跑远,就住在我们周围的另一个山洞里。听说那个山洞旁边有熊。

小顺才没有被熊吃掉,他是撑死的,又有人说是渴死的,他的死,和一些讨饭者的结局不太一样。也布告诉我,小顺才在另一个村庄讨饭,之前生了七八天的病,一直没有力气下山。他遇上的人家看他实在可怜,领他去随他吃饱。听说他吃了好几斗碗。

用“斗碗”形容,肯定比我家的十碗饭多。

那时候的小顺才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拄着拐杖,很艰难才把那几斗碗饭装出门去。

他是死在一条水沟边的,发现他的人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只破碗,努力向着水沟爬,从那个样子可以想象他急切地想喝水,但是,在只离水沟两步远的地方断了气。

小顺才被火葬在三岔河的河滩边,涨水的时候,他的骨灰被河水冲走了。他是没有姓氏的,没有名字,那个名字是捡来的,他时而承认,时而否认。火葬他的人无法给他留一块哪怕破木雕刻的墓碑——因为他没有名字。

选自《青岛文学》2013年第1期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