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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梦山记

文_黄金明

无法还乡

跟中国南部无数个村庄的命运相似,村庄十室九空,人都进城了。去城市找生计,或干脆迁至城镇定居。溪流、田垌、森林、庄稼、祠堂、井台、戏台、池塘、屋巷、房舍、牛棚和猪栏,人、鸡和狗,野生的草木,野兽、蛇蛙、鸟雀和各式各样的昆虫……这一切在流失和消逝。不用多少年,人们远走他乡,村庄只剩下墓地及遗址。三十年前,尽管遭遇了难以计数的天灾人祸,村庄仍生机勃勃,一度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达到了史上的繁荣。中国南部有无数个村庄跟凤凰村有相似的命运。这一切只活在我的记忆中,但也不断遭到磨损、削减并最终坠入遗忘。我在纸上建筑另一个村庄的妄想显得徒劳,但对抗遗忘的想法让人安慰。

每年三四月间,莺飞草长,春暖花开,我都返回村庄看一看。每一次,我都发现村庄少了一些东西。上次是戏台坍塌了,这次是井壁倾圮了。最让我忧惧的是,人气越来越淡了,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孩,难得听到鸡鸣和狗吠。河流逐渐枯缺、萎缩,它干涸到几乎断流了。凭吊的意味越来越浓。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村巷上行走,风从远处的荒山吹来,从黑屋子的角落吹来,夹着荒寂的滋味。我走到山间和田野,那种“生”的、荒凉的感觉愈来愈浓,在过去,山坡和田亩因为有人侍弄,有六畜的走动和人气养着,就显得很“熟”。每一陇柴火都有人用镰刀去割取,每一株青草都有牛羊去啃食,每一株野果树都有人在攀摘。即使是一些杂树野木,也有孩子在攀折或挨擦,染上了人间的气息。那是一种家园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已丧失殆尽。村庄以及村边四周的山野,显得越来越生了。那种“生”的感觉,像石头郁积在我的心上,硌得我不舒服。很难说清楚,村庄是从哪一刻走向生的,当我发现村庄在不可避免地崩溃时,却悚然一惊。也正在那一刻,我才清楚它在心中的分量。我对它的了解,太过肤浅及模糊。我对村庄的历史毫无头绪,我对村名“凤凰村”之由来乃至“凤凰树”一无所知。当我想到要写它时,已是写作十八年后的事了,这也是我离开村庄的时间。在十八岁之前,“走出故乡就是最大的胜利”(叶赛宁语)成了我的信念,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好是坏,但我知道这个地方不值得留恋,不会有比这个村庄更糟糕的了。

随着年岁增长,我发现人是无法离开出生地的。你的躯体离开了,你的心仍留在那里。你会通过各式各样的路径无数次地返回那里。坐汽车是一种方式,倒提皮鞋跋涉在泥泞的小径是一种方式,做梦肯定是最常见也最直接的方式。在少年时代,我无数次通过梦境的魔法逃离村庄;有朝一日成了城里人,却一次次通过梦境回到故乡的每一寸土地。当你以为你离开了,其实你是将故乡带在身上,你到了哪里,故乡也跟着到了哪儿。你通过某种神奇的方法,将故乡折叠在身体的某处,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尤其是半梦半醒之际,在烟雾缭绕之间,故乡就如卷轴在你的眼前展开,山水,草木,人畜,以及相关的一切。它既是一个梦幻般的画面,也是真实的图景。你走在村庄的小路上,跟来往的人说说话,也跟路过的鸡和狗打招呼。你有点兴奋,有点怅然。你就这样一次次沉湎于故乡的风与物而无力自拔。

每一个人都是出生地所孕育和养大的。这个意义对于乡村长大的人愈加凸显。尤其是在乡村长大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我朋友中就有这些人。他们跟乡村的关系恐怕更夹缠不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就像一棵在出生地长大的树木,无论成年后走到哪里,都无法带走树根。一个成年人,就像是一件家具的成品,涂上油漆,用砂纸打磨,看上去神气活现,并在嘈杂的市场被买主慧眼识珠,继而在岁月中遭受漫长的磨损而最终报废。所有的家具都曾经是木头,它即使被斧砍,被锯开,被刨削,被抛光,最终不可能遗忘掉树根的记忆,不可能忘掉身上开出的小花。枝头掉落的果子,不会忘掉绿叶及吹动叶片的鸟鸣与风,更不可能忘掉源源不断地通过树根施送的汁液以及星空隐秘的召唤。那是生命的根基,也是自由的全部。生命在于运动。树木的生命在于一动不动。也许,人终究不是树,而更像蒲公英,他成熟了就到处飞。但是,乡村的孩子要飞出去、飞到城里去,他必须脱胎换骨。这就是树木变成家具的秘密。大多数的树木都想成为雕像,但结果只能成为家具。只有少数的树木想成为煤炭。一个家具想返回树木,树木想返回种子,种子就沉睡在黑暗而混沌的泥土中。它从未萌芽,也就不必担心砍伐,但它从没有放弃生长的想法。光是这种拱出地面、抽出嫩芽的想法,就让人情不自禁了。种子迟早长成小苗,除非它已窒息。我宁愿相信,即使一棵被肢解并制造成家具的树木,也梦想回到家乡。何况是一个乡下人。

但是,你真回得去吗?

我不是没有动过回去定居的念头。我在城市住腻了。我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在南方最大的城市里定居,并获取了一份稳定工作,娶妻生子。我终于发现,我终究是自然主义者,我喜欢山野溪流,喜欢泥土及草木之气,喜欢树林里的鸟虫以及林间的清风,喜欢无遮无拦的天空,它空无一物或挤满奇异的云朵并不重要……我不喜欢城市。城里人也让我觉得市侩。他们喜欢用金钱权衡一切,乃至幸福与自由,纯净水可以用金钱换取,清新的空气却无法凭钞票购买。我终究是误入此地的乡下人啊。近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过逃离。我心目中的净士,一定要有山与水,最好是某个山中小镇,不能有太多的污染,旅游区也太嘈杂,又不能太寒冷。这说来简单,实已近于苛刻。我想过去海南文昌(2010年楼价疯长,将我此念扼杀了)、广西桂林的郊外(诗人安石榴一再向我推荐)、云南边陲乃至移民海外。我既异想天开,也一本正经。总之,我不喜欢任何一个大城市。我还没有赚够生活费,但对工作也没什么留恋。我从未渴望过建功立业,况且一个小职员能有什么功业?我对成功有迥异于种种流行成功学的理解。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返回出生地,不回凤凰村,那么在化州郊外也行啊。考虑到在村庄度过的复杂岁月(快乐的童年,懂事之后饱受屈辱的少年时代,成年后在村民卑躬而惶恐的目光里,我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我的念头略感动摇。我将怎样跟村民们相处呢?尤其是那些数十年来欺凌我们的人,尽管我从无“复仇”之心(邻里之间的恃强凌弱,在乡村太普遍了。本不值得牢记心头,童年时遭受的屈辱却不可磨灭,不是要刻意记取,实际上已化为成长的养料),他们却不可能忘记。村庄荒废了,河水断流了,田地饱受污染。我无须再以耕种为生,在村子却无法找到乐趣了。我像那些在乡村长大而误入城市的人,没有回头路走了。我暂居在广州城郊的边缘之地,距市中心有数小时之遥,暂时打消了返乡定居的念头。

园 山

村庄四周多是形状相似的丘陵,连绵起伏,或浑圆丰隆如好乳,或狭长如砥石,或山体光秃,或林木茂密。山太小了,很少能看到泉水。在两山之间的带状洼地,便是田垌,常修有水渠或溪涌,一年四季,流水不断。垌中多为水田,此乃村民安身立命之本,主要种植水稻,一年两造,有时亦种红薯、香芋诸粗粮。

山脚多为坡地,土质松碎,故难蓄水,要种稻子(旱稻)或小麦亦无不可,但较低产。多种薯类、豆类诸作物,亦种甘蔗(糖蔗耐旱,果蔗多种于水田)、黄麻等。坡地之上,已到半山,柴草茂盛,树木掩映,多为林地或砍柴处,村民平时所用燃料,大多出于山上的芒草及小灌木。芒草柔软如丝,晒干后体积更小,火势甚佳,且灰烬不多,是乡间理想的柴火。当然,芒草总杂有铁芒箕、山稔、扫把树等杂草及灌木,既不易采割,又不好烧,也不必清除。

山上的树木多是桉树、松树、苦楝树、相思树等,多为前人所种。树林多属集体,私人亦偶在自留山地上种树。树叶尤其是橡胶树叶及松针,乃是极佳的燃料,打柴火的孩子用笊篱收集回家,乃厨房的上等柴火。松树上毛毛虫密布,以松针为食,一旦触及皮肤,痒痛无比。

园山在长滩的南岸,外貌像一个面包,整体浑圆,顶部隆起。它和牛洼山、马自山之间的狭长田垌乃是村庄重要田垌江竹垌,江竹溪绕着园山流过,土地庙就在园山脚下,河流旁边。山脚四周是稻田,稻田往山脚延伸,有数十畦菜地,一年四季,蔬果不断,白菜、芥菜、油麦菜等轮番登场,葱、蒜、韭菜和荷兰豆为菜园的常见之物。这些菜地在坡地上呈梯级分布,不易被牛羊啃食,又靠近河溪,浇水便利。山腰往上,遍布着桉树林、松树和杂树林,林木不算高大,倒也算枝叶丰茂。

我曾反复梦见园山的每一处地方,菜地、山村及柴草中隐藏着的鹧鸪,还有无数件稀里古怪的事。梦境是如此神奇、广博和飘忽,无法准确地描述,连梦的大概也讲不清楚,但仍能感觉并在临睡前通过回想而浮现在眼前。梦境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它偶尔跟现实交叉,但大多数时候保持着平行或处于另一个天地。越是超越现实的梦境越难捕捉,一个孩子的梦幻更具有梦本身的色彩和性质,神奇,变幻,无从捉摸,即使可以再一次将梦境重现,而一旦回到现实,已不知所终。譬如我能想起园山的每一样事物,我知道我梦见了它,却将事件及场景一一遗忘。只有极少数时刻例外。或者,我通过诱导在夜间反复做同一个梦(人可以两次做同一个梦吗?有两个梦是完全一致的吗?)来加强对其挖掘和追忆。只有那些模仿现实的梦境容易记住,但是比生活本身更单调、枯燥和冗闷。梦与现实的界线混淆不清而难以区分。一个人在睡眠中到了另一个世纪,他在奔跑、跳跃,或像鸟一样飞翔,甚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淳于棼那个进入了大槐国的神奇之梦,就高度概括了无数人的梦境及人生。

关于园山,我能大略记述的梦境有几个。

其一,园山在我的梦境中具有崇山峻岭的高大和广博(也许,中火嶂在梦中巧妙地覆盖了园山并一再放大?),山中峡谷密布,飞泉流瀑在嶙峋山石间倾泻,而山峰之上修筑的城墙绵延数里,城墙里面有一个繁荣而自由的国度,沃野千里,屋舍无数,层层叠叠,店铺林立,到处有鸟语花香,屋顶上的青瓦如鲫鱼的鳞片一样细密和合乎秩序。城垣上挂着一面大旗,写着这个国家的名称,但这已无法记起。那是一个孩子在最大程度上所能想象的理想国。然后是外敌入侵,无数敌人乘坐大船往山城进攻。一时间,飞矢流石,血肉横飞。在梦中我并不惊诧大船如何能顺着山坡往上前进,因为梦境中的山城迅即变化成了一座庞大的海岛,敌人的船队在波涛怒海中疯狂进攻。梦境自动修正着其合理性。在跟敌人的无数次攻守拉锯战之中,我俨然是大将军,白袍银甲,白马银枪,披挂上阵,身先士卒,率众击退了外寇。梦境宏大、瑰丽及惨烈的程度,当然不可复述于万一,而我在梦里度过的神奇生涯跟淳于棼亦有相似之处。当我醒来,并没有因为失去梦中世界而悲伤,只是感激园山给我的梦境提供了模具和器皿,让我醒后仍兴奋不已。不是说我有什么做大人物的愿望(恰恰相反,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更趋向于厌恶任何形式的权力,而享受于一个人的孤独与安静),而是我于平庸琐碎的日常经验中有了一次神奇的经历,它改变了我在生活中的单一和平面,使我在无法变改的乡村生涯中出现了深度乃至神奇的陌生国境。当然,梦境中各类事物的意义是不可拆解的,也未必有什么意义。你永远无法解释一个梦,就像你永远无法抓住梦幻水底下的一尾金色大鱼。它不是真实存在的,也难以被清晰地言说。在这个意义上说,弗洛伊德建立在空穴来风和捕风捉影之上的精神分析学,就比梦幻本身更显得虚无和飘忽。

其二,园山是一条通天大路,路面全由浅蓝冰雪堆积而成。大路的两边全是悬崖,而这条路如此宽阔,简直像有边界而无穷伸展的平台,它指向无限和神秘,我不知道路前头到底有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远方的前面仍是远方,道路的尽头仍是道路)。我疯狂地奔跑,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路面像镜子映照着我的影子,而后头的道路融化于瞬间,我仿佛像火把穿过冰层。我永远不可能到达终点,我也无法停顿下来,沿着大路最终能跑到地球的外面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上面奔跑。我也无法从路上逃离。不断地奔跑,奔跑,那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不吃不喝,没有休息,没有睡眠。我的任务就是不间断地奔跑下去。这甚至谈不上是一种惩罚,而那种奔跑本身没有任何隐喻性及形而上的东西。直到我被清晨的鸡鸣惊醒,我才得以在无穷尽的奔跑中脱身而出。那个无限伸展的道路,曾是一座大山幻化而成的景象,已牢牢地占据了我的记忆。

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村里来了一个考察队(我乃其中一员),将踏勘、整合村里的文化旅游资源。在牛洼山的坡地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厕所遗址,虽然墙垣坍塌,柱梁断裂,灰沙剥蚀,但仍从其巍峨如宫殿般的高墙想见当日之气势,而那个粪池宽广如湖泊。更难得的是,它有数百年历史了。这就成了文物。考察队的人兴奋不已,认为这将是村子的文化名片,有待包装、开发。这个梦略显古怪,我不知道所从何来,又隐喻着什么,也许它无关指涉,一个梦幻而已。考察队在将近黄昏时跋涉到了园山脚下,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奇峰如柱,山尖堆满积雪(我可能受到第四套人民币十元面额图案珠穆朗玛峰的影响,在梦中,园山的高度和形状完全模仿了这座世界第一高峰),辉煌的晚霞打在山上,将群峰染得金光灿灿,神奇的事情出现了——这座高不可攀、耸入云际的大山布满了雕像,与其说山上的每一座山崖都被雕成了神像(人像),毋宁说这座山由数不清的雕像所组成。那些雕像面目不同,形态各异,或蹲或站,有的作势欲奔,有的在踱步或歌吟。这仿佛是诸神的乐园。事实上,我记不清任何一个雕像的面目,只记得山上金光闪耀,跟天上的彩霞融为一体。这让考察队欣喜若狂,纷纷爬上山去。这样一座布满了雕像的高山,无疑是世界奇迹。有人大胆假设,这片土地在洪荒年代乃神奇之所,曾经生活过史前时代的一个巨人部落,而那些雕像乃巨人的化石,就像恐龙的化石一样,这些巨人的遗迹正好解释那个厕所何以如此巨型。然后,考察队成员之间、考察队与村民、考察队与当局发生了无数纠葛及离奇之事,我大多忘了。我只记得当我将报告递给市长时,市长也喜出望外,派了一个施工队准备开发景区,山还是那座高山,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雕像了(这无疑在潜意识中抄袭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掺杂了卡夫卡《城堡》的某些情景)。那些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梦境最有价值、最奇异的部分在于考察队成员之间的纠葛,但我全忘了。我只记得我在梦里写出了一部杰出的小说,但我马上醒悟,我不是真的写下了这个故事,而是在梦见我完成了它。因此,必须马上起床将故事概要记录下来,我就有望在醒后抓住它。于是我克服了睡眠的惰性,披衣而起,将故事完整地记述,并回头过了一遍,对自己的记忆力深感满意。然而,这一切只在梦中发生。当我彻底苏醒后,我依然无法抓住一鳞半爪。类似的事情,我重复过多次,但没有一次在现实中成功地将梦境记录或复述。

关于以梦幻为题材的现代文学,很少人能像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做得那样出色(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当然是不朽之作,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亦多有述梦之名篇)。此书以辞典的方式,讲述了剽悍的游牧民族哈扎尔在“宗教大辩论”之后改变信仰,于中世纪突然消失的谜团。内容丰富博杂、包罗万象,将神话与真实、幻想与现实、史实与伪经相互缠绕,盘根错节,完全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词条并不是孤立的,它们之间的拼嵌、互文组合成了有迹可寻的完整画面。词条既相互支持,又相互拆解,从而使小说具有多重阐释的可能,呈现出迷人的开放性结构。那些词条像蛛网一样交织,纵横交错,有着隐秘而惊人的内在秩序。词条之间的交叉、呼应和补充,使其成为一部元气充沛、浑然天成的小说,毫无割裂感。就小说中对于梦中人、梦中事和梦中世界跟捕梦者的对峙关系来看,又堪称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梦之书,穷尽了梦的各种形态及梦与现实的关系。小说学术性著作般的严谨姿态及故事上的诡异离奇,构成很大的张力。叙事上的变幻莫测和语言上的锤炼精妙,也跟本书梦幻般的氛围相契合,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既如坠入色彩斑斓的梦幻世界,又如乘坐时空穿梭机穿越于历史与当代。

园山上栖息着不少鸟类,鹧鸪能卖到一个好价钱,所以常有人追捕。

我曾看到园山出现了一顶雪白的蒙古包状的捕鸟网。它在山坡上缓慢地移动,它的中轴是一根竹竿,被猎鸟者牢牢掌握在双手之间。他举着那面大网,一只狗跟在身边跑来跑去,吠叫不止。远远望去,那面大网就像是一朵白云,或一团雾状之物,那个情景契合我梦中出现的事物。当猎鸟者遇到鸟雀,就会将大网像锅盖罩下来,直到将猎物捉住放入竹笼中。这种捕鸟法比用猎枪优胜之处在于可以捉到活鸟。竹笼里已有两只鹧鸪,它们在不安地跳动和鸣叫。

那个捕猎者是一个陌生人(很有可能是外地人),他不因为有斩获而欣喜,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闯入的人,他的忧郁几乎将草木染上了灰暗的色调。

中火嶂

中火嶂是粤西名山,气势雄伟,奇峰罗列,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跨越官桥、石湾、新安等数乡镇,离我村只需步行半小时,越过数座丘陵及田垌即到。父亲常说,如果迷路了,就朝着中火嶂的方向走,中山嶂是我们家乡。山上林木幽深,泉水叮咚,四面八方都有山涧流泉,是无数条小溪及河流的源头。凤凰村边的小河,有一条支流亦发源于中火嶂。山上野果丛生(夏秋二季,山稔果遍地皆是),野兽出没,登高望远,视野开阔,可望远处大河波涛闪光。四周的水库如都坑、湾头、六蓄等多处,如明镜晃动,清风徐来,心旷神怡。山下屋舍如火柴盒般大小,田畴亦不过如作业本般宽阔。

据说解放前尚有老虎出没。山脚下的庞村,有一户地主雇了两个佣工,三月时毛薯藤蔓缭绕,要上篱桩了,便到中山嶂砍杂树做桩,忽闻一阵恶臭袭来,一人担心地问:“不会有事吧?”一股旋风出没,一人当场吓晕在地,一人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有老虎呀!”他回去一说,大队人马拿起鸟铳,敲锣打鼓冲上山去。众人都看见老虎金黄的身影了。老虎一溜烟跑了。那晕过去的人,背部被老虎撕去了一大片皮肉,血肉模糊,却捡回了性命。

山上又有野猫、野猪和龙狗诸物。龙狗最爱偷鸡喂小龙狗,它用嘴叼住鸡,如果有人看见了,就拼命追赶,去捡龙狗鸡。按乡间惯例,谁捡到就归谁。有时,龙狗被赶得紧了,就将鸡扒土掩埋,但匆忙间埋得不深,被人找到又刨将出来。如果被人发现了龙狗的巢穴,那就发财了,劈几片松木桩插在洞口,母狗进不去,小狗出不来。母狗只好不断地去叼鸡,抛在洞口处,以让小龙狗充饥,却被人们不断捡了吃。发现了龙狗窠,就好比发现了一个聚宝盆,可以不断地吃鸡。在乡间,没有比鸡更好吃的了。直至吃腻了,才下手去捕小龙狗。

山上野禽亦多,山鸡(茅鸡)、田登鸡、野鸭、鹧鸪等很多。我曾在山上跟一只大鸟遭遇。它从松树上振翅飞起,转瞬间即没入了草丛,不见踪影。它有着五彩缤纷的羽毛,光华夺目,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鸟,却在记忆中留下长久的印象。

中火嶂野果种类繁多,数以十计,野山竹、布渣子、山蕉果等随处可见,最多的是山稔子。清明过后,山稔开花,漫山遍野都是粉红粉白的山稔花,清淡素雅,略带土气,仿佛每一朵花都带着乡村姑娘的羞怯和谦卑,谈不上天香国色,也不算特别鲜艳,却自有几分质朴和清新,让人感到亲切。六七月间,山上山稔成熟,由青转红,继而发紫,汁多味甜。

山稔果遍地皆是,多如海沙,无穷无尽,采之不竭。中火嶂四周的数十个村庄,都有孩子头戴草帽、臂挎竹篮前去采摘。我多次跟同伴或独自上嶂摘山稔果,一边摘果,一边登山,先填饱肚子,再装满篮子提回去。这种山稔是粤西最常见的野果,遍布两广,每一座丘陵乃至田头坎坡都能见到踪迹。凤凰村的马自山、园山、鬼落山、门星岭诸山亦盛产此物,却不如中火嶂更密集。这种小灌木又名桃金娘,在嶂上长到三四米高,粗如儿臂,有的老树怕有上百年了。今年砍伐,明年又抽枝散叶,照样开花结果。

在中火嶂东南向一个山麓的谷地上,有一溪水流过,山坡上有一大片野生山竹林,乡人称之为“莲芽”。林中藤萝缭绕,果树茂密,旁边的山溪水流击石,声音悦耳,溪畔苇草如旗,随风招摇。在七八月间,树上硕果累累,生果子呈青色,熟了表皮澄黄,果肉分瓣,亦黄澄澄,跟我多年后在省城超市见到的山竹差别甚大,尽管果肉形状相似,但果实外表及颜色都迥然不同。山竹呈黑褐色,果肉白色,使我疑心“莲芽”并非如别人所说的就是野生山竹。山竹果肉清甜,“莲芽”虽有甜味,却奇酸无比,不敢径直咬食,只能囫囵吞枣,骨碌吞下腹中。饶是如此,吃得多了,牙齿仍酸得连豆腐也咬不动,连牙刷也不敢碰。

来采摘野生山竹的人不多,树底下密密匝匝地铺了一地金黄,犹如金锭遍地,空气中弥漫着又酸又甜的气味。我第一次潜入果林,乃独自一人。林中幽静无比,林子狭长而宽广,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嶂坡,怕有好几百亩。而四周草树繁茂,涧水淙淙,不闻人烟,仿若置身于世外桃源,又或九重天之上,似误闯入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既兴奋又略有忐忑。

中火嶂脚下颇多村庄,村头地尾亦多见大榕树,以供村民遮荫休憩。榕树村在嶂坡上辟有茶园,所产“榕树茶”,名声在外。北麓山脚(处于凤凰村之南)有数道山溪汇聚成一处大山塘,堤坝高筑,出水口修有水渠,旧时供水磨及灌溉之用,20世纪80年代,磨坊已废弃,水面颇开阔,清洌见底,有几分“天池”之气概。中火嶂地形险峻,乃兵家必争之地,解放前亦为革命老区,山上活动着共产党的游击队。

父亲跟我说过,游击队昼伏夜出,神出鬼没,让驻扎于石湾一带的国民党及乡兵闻风丧胆。而双方交战,又每以凤凰村为分界线,他多次目睹双方枪战。有一次,石湾乡兵到凤凰村收税,遭到共产党伏击,他们从中火嶂下来,埋伏在马自山、园山林木深处,抢占了制高点,而乡兵即在门星岭上对峙。父亲当时跟几个小伙伴在村边的裂坑里捉鱼,忽听得桥拱上传来炒豆般的枪声,子弹在门星岭、马自山和园山之间如飞蝗般穿梭。游击队的人勇猛异常,而国民党从村中撤出,直退至门星岭,又招架不住,只好且战且退,往石湾乡撤退。游击队大呼酣战,直逐到佛子村,乡政府派出增援,方才撤回。双方你来我往。凤凰村中筑有碉堡,里面守着十几个保安兵,收税前必出来放哨,于鬼落山、马自山布防,就是要防止中火嶂上的游击队来袭击。凤凰村是双方势力的中间地带,又是双方驳火的战场。游击队勇猛扑击,冲锋陷阵,而国民党的乡兵就常作卧倒状,情形狼狈。游击队常杀过凤凰村直到佛子村,而国民党就不敢去中火嶂。村民皆为国民党治下顺民,虽无几人参加乡兵,保安队长却是村中首领,又兼当时“禁头”之职,以维护村中治安。村中没人参加游击队。

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我十多次爬到中火嶂上去,每次沿不同路径,尽得登山之乐。我发现上山的道路不止一条。每走一条新路,都会有不同的收获。山上曲径通幽,野果飘香,最常走的还是沿着那段盘山公路,长约三四公里,走完公路,又得越上数座山峰,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沿着高陡的羊肠小道,抓住路边的灌木,一步一个脚印,一个多小时的攀登,就可上到嶂顶,视野极为开阔。山下村舍田畴,犹如缩微景观。山坡上有几块巨石,平整光滑,犹如石台石床,没听到相关的民间传说,颇为可惜。据说在90年代中期,山上修建了登山石阶及几个凉亭,是谓旅游风景区,不知游客几何。

1960年前后,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我方大量修筑防御工事,在中火嶂亦建了多个防空洞,公路两旁有多个洞口,从洞口探头望入,里面潮湿黑暗,但洞内幽深,时闻滴水声,青苔砾石密布,看来废置多年。据说里面洞府宽广,幽深,有厅堂、卧室乃至厕所,既可贮粮,又能住人。其中一洞横贯嶂坡,从东面进去,可以从西边出来,怕有十几公里,说得神乎其神。我一直深感好奇,也曾经跳入洞中,臭气熏天,黑咕隆咚,终究不敢往深处走。过了数年,又约了好友拿电筒、火把以防二氧化碳,准备来一趟探险,却发现洞口被军队用水泥封闭了。这是90年代初的事了。我有二十多年没上中火嶂了。我少年时上中火嶂,纯粹出于实用目的,乃是为了采摘山稔、“莲芽”等野果,竟无多少观赏风景的闲情逸致。一直想过重返中火嶂,至今仍未成行。

小时候,我时常于梦中登中火嶂或做过相关的梦境。要讲述或描绘梦境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用的是梦幻般的语言。讲述或谈论诗也是如此,除非你用的是诗的语言而非日常用语。重现梦境或追忆梦幻都有其可能性,只是你仍然无法形诸于笔端。我常于夜深人静之际,于半梦半醒之间,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往日那些关于中火嶂的梦境,正如人不能两次涉足于同一条河流,却能在最大限度上逼近那个梦,正如一条河流对另一条河流的模仿,总能获得很大的成功。我反复使用这个方法,将自以为重要的梦幻捕捉并一次次强化,其中有中火嶂的相关梦境。当我试图用语言去讲述其大概时就略具可能性。

其中一个梦是这样的,中火嶂像一艘蓝色的大船航行于浩瀚的海面上,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城堡,在城墙外面,有一支军队在攻打,而我则指挥城里的人防守,画面在不断地急剧地变幻,人脸像走马灯地转换。我的身份也在变化,城堡成了一只巨桶,城墙成了桶壁,而无论怎么变化,做梦者永远是主角。我时常梦见我骑着高头大马跃上中火嶂,率领千军万马,这不是所谓建功立业的想法,而纯粹是受木偶戏或小人书中赵子龙白马银枪的影响,我太喜欢这个人物了。有时我骑着大鸟在嶂顶的碧空上飞翔。有时我像鸟一样飞。

我梦见中火嶂变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玉石之山,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因为四周都是低矮土山,这座大山就显得太过神奇,太过重要。而山脚下的湖水倒映着云雾缭绕的刀刃般的山峰。我跟一帮人走在山路上,路边的石头都是宝石,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开始时,我们在山边上穿行,后来发现竟置身于山体内部,整座大山犹如一座玉石建筑和雕琢的宫殿(2005年7月,我在甘孜稻城上看到亚丁神山,那座山上雪峰巍峨,山尖如锥,觉得似在梦中见过)。梦境在不断繁衍、流动,犹如河水在变换着不同的浪花,要讲述梦境何其艰难,只能约略说过大概。那些情景,人物的脸庞和四周的事物都显得飘忽莫测,不可捉摸,瞬息万变。画面、时空和人的想法及行为,都像河流上耸起的浪花,于顷刻间涌现而又破碎。我在睡醒之后,就遗忘得差不多了。后来的捕梦或追忆只能影影绰绰地记得大致的轮廓,这足以让人心神俱醉,要形诸笔墨或语言,却无能为力,亦无法保留梦境的神奇之万一。那座庞大的水晶或玉石宫殿,忽然又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大山,而山尖被一把无形的庞大的钢刀拦腰削去,是谁在虚空中挥舞着那把钢刀?中火嶂的横截面成了一个无限宽阔的运动场,上面椭圆形的石灰线在标刻着跑道。四野岑寂,山风吹拂,我独自一人,在沿着跑道奔跑。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没有竞争对手,但我在不断地奔跑。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只在天穹下的这个无边无际的运动场奔跑,没有目的,没有计划,不断地跑呀跑,仿佛一直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后来,我才猛然发觉,过去也做过相似的梦境,但梦中地乃是园山,如今被置换于中火嶂。山大多了,那种怪诞之感愈加强烈。

我还梦见我是一只大鸟,双翅伸展,可以将中火嶂完全覆盖,我的翅膀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难以飞翔,只有夏季台风吹刮,我才可以借助风力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能,我在梦中跟那只神奇的大鸟相遭遇,并渴望成为那只鸟;且记起了一本叫《中国寓言故事》的小册子中的相关故事。中火嶂也是一只大鸟,它飞起来,我仿佛是它,又仿佛是另一个无形的大鸟站在云端之上注视着它。

中火嶂不仅给我的少年时代提供了野果、风景,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梦幻的场所,或梦境的容器。我做过数不清的关于中火嶂的梦,以它为舞台,我仿佛扮演过无穷尽的角色或生活。一个人仅拥有现实生活是不够的,他必须同时拥有梦幻的世界。我在梦中从事过不同的职业和生涯,甚至化身为天地万物,中火嶂就像一个宇宙容纳了这些奇异的情景和事物。要完整讲述一个梦境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使用的是梦幻般的语言,看似破碎实则流动,看似模糊实乃精确,正如你要复述“大海”、“宇宙”之类的全部,就得动用跟实际事物同样繁多而宽广的词语。一个人如果只拥有现实世界,那么他的生活就不够完整和美好,太单调、太苍白了。他完全将黑夜的神秘和奇幻错失了。一个常沉湎于梦境中的人,就拥有了两倍以上乃至更多的生活。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更精彩和神奇。那也是现实,是另一个世界。我少年时就是这样的人。随着年岁增长,梦幻逐渐枯缺及萎缩,犹如星球的坍陷及死亡。近年来,所做的梦跟现实渐趋一致,混为一谈,而缺少神秘及变幻的梦幻性质。我将此称之为现实主义之梦,它是对生活的抄袭和复制,换言之,它寄生于现实生活而没有灵魂及活力,毫无创造性可言。梦的本质是自由的,无中生有的,它无须附庸于陈腐破旧的现实图景。一个复杂而神奇的梦,是一部巨著,是一件艺术品。梦的核心就是神秘而超越历史和记忆,它拒绝任何形式的捕捉、凝固和阐释。梦即诗。如果梦沦于对现实的复制与模仿,那就是梦想者的堕落和梦境的僵化,生命变得迟钝和平庸。当梦成为日常琐事的抄袭和附庸,已失去了其独立性及栩栩如真又不可捉摸的变幻性。

1949年之前,化州寺庙甚少,而庵堂颇多,这不知是何缘故。化州城郊外禾化处有唐荫庵,庵有佛像、尼姑及田产若干。再往北部近十里处,石湾乡李山村处有大石庵,再十来里处到新安乡榕树村处,有一神仙庵。在两庵之间,建有甬道,用火砖铺砌,宽逾一米,向为交通要冲,若遇高山大丘,必开山掘路,以利通行。这庵堂倒有几分驿站的感觉了。这神仙庵广为人知,不为其他,乃因一口奇井。在山冲处有数丘水田,庵堂建在凹口,在水田中有一块长三四米高逾一米的大石头,半截埋入田中,石头上有一细小泉眼,泉水涌流,四季不断。尼姑在泉眼旁用砖石砌出一个正方形水池,井水溢满,长年不息,用之不竭。这水甘甜无比,榕树村人喝茶,用此泉水冲沏最妙。此水之妙,有人做过试验,用碗盛了泉水,另七八个碗装来源不同的井水,这神仙井的水七天后才有蚊虫,而他井之水只三四天即腐败变质。该泉名声大振,传遍四邻八乡,后来还引来了港商,此乃后话。

听中火嶂老人讲述,这泉水又有个传说。据说清末民初,化州有一少年统领因清朝覆亡,遂逃入庵中,男扮女装,得以保存性命。快过年了,村中有个穷人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他今年必有飞来横财。但他到了年三十晚,仍一贫如洗,闲极无聊之际,遂逛荡到庵堂看女尼张贴对联。只见一高大尼姑登上梯子,抬手贴那横批。他一仰头,就看到了该人胯下那壮观物事,不禁惊呼出声。那冒牌尼姑赶紧将他唤入内室,塞了一笔钱作掩口费。飞来横财之说,果然应验。1949年后,“破四旧”运动兴勃,庵堂活动禁绝,尼姑被驱逐,不准再念经礼佛。那冒牌尼姑终于东窗事发,屡被批斗,觅得时机偷渡到了香港,竟然如大鱼脱却金钩摆尾去。1958年时,举国大炼钢铁,村民将庵堂的砖石拆掉建高炉,至公社化时期又将剩余墙垣拆来建生产队的办公室,好端端一座庵堂被夷为平地。“文革”后,有工作队入榕树村,见村民犁田,常被田中一巨石阻隔,殊为不便,牛亦惊惧不前,遂提出平整田地。于是工作组发动群众,用十字镐、鹰嘴锄之类的利器,将石头生生砸碎清除,更有利于耕作。村民奔走呼告,都说工作队为群众办了件大实事。但那泉眼就此闭塞,泉水也不见踪影了。

谁料,到了1983年春,有个老头从香港回来,自称是昔日庵堂中出家人,愿意捐资二十万元重建庵堂,只是神仙井已不见踪迹。请了专家探勘,挖掘,将那块田地抄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无法找到那个泉眼。只好在神仙井疑似遗址处挖了口新井,中火嶂山下地下水丰富,挖井不难,只是寻常井水,跟神仙泉不可同日而语。用水泥、砖头做了假石头置于泉水之侧,石上当然没有水流出。那出家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白须飘拂,气概不凡,自称有九十九岁,愿在庵堂终老,无人有异议。

中火嶂辽阔绵延,山上杂树草木甚多,邻近村庄的人都来砍柴,多砍灌木、芒草之类,乃无主之物,木材自不可滥伐。柴草砍伐后,就扔在山上晒干,下次才缚挑回去。外地人常来偷柴。偷得多了,当地人就在柴草中塞入庵堂中弃置的木像泥偶,偷柴者不察,待挑回家烧柴一看,被骇得半死。此亦为神仙庵轶事。

选自《散文》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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