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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旧 时

文_黛安

月 光

窗户很小,窗棂是几排竖着垒的砖,为了挡住冬天的风,爹就在这些砖上糊上了一层粉连纸。纸很薄,化雪的时候,风就像削尖了的竹筷,很容易就把这层纸捅破了。有时是大姐,有时是二姐,有时是我,就再剪块粉连纸,贴在破了的地方。这样,窗户也像我们的衣服,缀满了补丁。

我一觉醒来,看着窗户上开满补丁花的地方都有些白了,就知道天快亮了,我该上学了。我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因为我拿着班里的钥匙。家里没表,连个马蹄子闹铃也没有,窗户就是我的时钟。姐姐还没醒,我悄悄起来,把耷拉到地上的被子给姐姐盖了盖,背上书包,掀开麦草结的门帘,走到院子里。院子里亮堂堂的,一眼就能看清马棚边的槐树,南墙根的枣树。压水机旁的小香椿和我一般高,一片叶子也没有,它是春天才冒出来的。春天时,我站在石头上一下一下地压着水,它就一寸一寸地长大了。娘曾掐了三寸长的椿芽裹上稀稀的面糊放在极少的油里炸给我们吃。吃炸香椿成了我的梦,一想起来我的舌头就忍不住绞来绞去。我踩着一地凌乱的树影,像踩着一幅画,走到大门口,拔下门闩,来到街上。街上也亮堂堂的,我站在胡同里朝南一望,就看见了三婶家的屋顶和屋顶上竖着的一节烟囱,我好像还听见三婶拴在核桃树上的羊“咩”地叫了一声。三婶是村里最美的女人,眼窝里都是水,却总生不出孩子,就抱养了一个,叫旺。那只羊就是三婶给旺买的,我放了学没事就来看三婶攥着那只羊的奶子往外滋滋地捏奶。看旺抱着瓶子吮奶时,我也忍不住束起唇,但我嘬到的都是一股股凉风,它们像一只只陀螺,在我空荡荡的肚子里咕噜噜地打转。学校离家不远,几分钟就到了。操场上也亮堂堂的。四周都是堆成垛的柴火,风掠过焦干的叶片,哗啦啦响。教室大门锁着,一个人也没有。真冷,刀片一样的风贴着脚后跟钻进荡悠悠的裤管里。我边跺脚边搓手边抬头看看天,哦,原来天上还挂着一个白晃晃的大月亮!怪不得一切都那么清,是月光洗的啊。

耳朵疼起来,像有张小嘴啃着,要掉下来了。我捂着耳朵,踩着满地月光绕着操场跑。影子像一只糖稀做的小黑兽,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始终软软地黏着我。不知跑了多少圈,也不知踏碎了多少月光,暖从脚心一点点拱上来,到指尖,到眉梢。这时,月光渐渐淡去,天亮了。

繁 星

娘生我是在春天,农历四月初四。二婶说,农家的日子春天最难熬,青黄不接。上年的粮食已见了缸底,当年的麦苗还在地里。我出生后,姥姥踮着小脚拎来十个鸡蛋,娘不舍得吃,就让奶奶拿到集上卖了,换了一块肥肉膘,炼了一大勺子油,每天撇一丁丁炒菜。二婶说,虽然没粮食,天天吃地瓜干,但娘的奶争气,听见我的哭声就来水了,还很多,我咕咚咕咚地咽,撑得溢奶,娘的奶水还在冒,娘就把小花裹在怀里喂。小花是二婶的三妮,比我大八天,二婶没奶,小花成夜成夜地哭,二婶的眉头就皱成了疙瘩蛋。那些春天的晚上,二婶家的墙头上,好几只野猫在叫春,凄凄厉厉的,也像小孩子在哭,可把二叔烦透了。二叔把旱烟叶捏碎了用粉连纸卷着,一整夜一整夜地抽,手指黄了,眼红了。

这都是二婶告诉我的。二婶还对我和小花说,孩生日,娘苦日哇!

孩生日,娘苦日。我很小就记住了这句话。我从一年多前就开始攒爹用过的牙膏皮。爹是每天都要刷牙的,隔壁二叔,前排房子里的三伯,胡同中间的五爷爷,他们从不刷牙,他们都笑话爹。他们一笑就露出满口“金子”,爹也笑,爹笑的时候,闪过一溜干净的白光。

我一共攒了十四个,卖了七毛钱。我把钱塞在床的草苫子底下,等着四月初四,等着春天里那个青黄不接的日子。

可是天黑了母亲擦火柴要做饭时才一下子想起来。嗐嗐嗐!娘对奶奶说,今天是妞妞的生日!一旁的我愣了愣,转身大步跨过门槛,手伸到草苫子下摸着钱就走。我要割块肉给娘吃,我想让娘知道,孩生日,娘不苦。

胡同真长,路过三婶家,路过五爷爷家,路过冬梅姑姑家门前月牙一样的池塘,还没到。路坑坑洼洼的,然而我的脚底仿佛安了轮子,快得像在胡同里穿行的一股风。我就是一股风,不止我,和我一般大的梅、英子、小花,放了学就和我在胡同里疯跑,从这头追到那头,从那头撵到这头,比兔子都快,和风一样快。不知谁家新在墙根垛了堆柴火,我一踏上去就倒了。在我起来之前,我一仰头看见了星星,真多呀,像一朵一朵的荠菜花开满了天空。我一下子想起三婶家的麦地,自从三叔在煤窑上出事后,三婶家麦地里的荠菜一下子就蹿过了麦苗,开出小白花,一大片一大片地在风里摇,可好看了。日头最毒的时候,娘和二婶却把它们都拔了,有几筐喂了给旺买的那头母羊,还喂了我家的小毛驴,其余的都扔在了地头,晒成了草。可是那些荠菜花没干,它们还鲜鲜地活着,此刻,它们像刚刚从清水里捞出来,正淋淋漓漓地开在天上。

空气开始暖稠起来,我一骨碌爬起,循着香味,循着煤油灯菊黄色的光,找到那家肉铺。

我捧着一小坨肉往回走。身后传来咻咻的喘气声,我知道那是一条狗,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的心里只有那坨肉,我想赶紧捧给娘,我想赶紧让娘知道,孩生日,娘不苦。

我又看见了满天的星星。它们一路给我照着,直到家门口。

春 野

大门是一扇七八片旧木板钉在一起的柴门,还没有黄土夯的院墙高,白天从不关。我挎着小篮出来,往北一拐就到了我家屋后的大路。麦田就在路的对面,我蹦跳着走过大路,一脚站在了麦地里。再回头看我家,麦草苫的屋顶黑乎乎的,像一只趴着的大麻雀。后窗和我的书包一样大小,封着的灰白油纸上落满了尘土。院子里的槐树蹿过了屋脊,四下里乱伸的枝条干黑干黑的,枝杈上坐着的鸟窝就像树杈结的果,也灰不溜秋的。

可是田野就不一样了。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麦苗正在返青,绿幽幽的,往东瞭,二姨家的村庄远得根本看不见,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无穷的幽绿仿佛是从天边一路铺过来的。前几天才下过雨,娘、二婶、三婶,趁着地潮都刚刚搂过土,田垄又软又暄,脚陷下去再抬起来,就有一股土香从脚窝里冒出来。我是出来挖荠菜的,顺着麦畦走出去了老远,回头望望我家,呀,真的小成一只麻雀了。青青的麦田还没到头,我已挖了小半篮,累了,坐在田埂上。荠菜还不大,但绿叶白根,新鲜得像挂在草尖上的露滴。那些长在麦苗中间的荠菜,拔的时候,不小心把麦叶也揪下来了。肚子在咕噜,我拈起几株干净的小荠菜,连同麦叶,一起填进嘴里嚼起来。村里有几间牲口棚,我和小花、英子没事就爱跑去看牲口吃草。牛嚼得最慢,最细,有时会有绿色的草汁贴着嘴角滴答下来。我嚼啊嚼啊,也嚼得又慢,又细,把荠菜根都磨成水了,我成了春日麦田里的一头小牛了。

挖回家的荠菜,在清水里涮涮,捞出来,晾晾,撒上点盐,拌一拌,就能吃了。荠菜有点苦,可是咽下去,又觉得有股清幽幽的香一点儿一点儿地升上来。

三婶家的旺才歪歪扭扭地学步,还不会干活,娘就让我把挖来的荠菜给三婶送去一些。我颠颠地跑去,站在院子里脆生生地喊,三婶!三婶!三婶的门前有一丛迎春,青柔的乱枝挑满了小黄花,鲜黄鲜黄的,比鸡蛋黄还黄,黄得照眼。三婶应声从屋里出来,经过迎春花丛,三婶比花还好看。

天暖起来,麦苗像有无数条看不见的线提溜着,往上猛蹿。麦田绿得淌油了。放学后再去拔野菜,麦苗没过小腿了,麦苗没过膝盖了。累了坐在田埂上,麦苗齐着眉毛了。小花坐在另一条田埂上,她一偏头就不见了。我拧着脖子望一圈,眼里全是青翠的麦穗。我大声喊,小花,你变成一棵麦子了吗?并随手摸起粒土坷垃蛋掷过去。躺下去的小花咯咯地笑着坐起来,指着我别在耳边的荠菜花,也大声喊,妞妞,你变成一棵荠菜了吗?我也咯咯地笑。整个春天,我和小花除了上学就是蹲在麦地里,剜荠菜,拔荠菜,薅荠菜,顿顿饭吃荠菜。二婶说我们三根筋挑着个头,说我们细细的脖子快成荠菜茎了。可我们还是天天咯咯地笑。小花一笑腮上就凹进去两个深酒窝,我揪下一朵荠菜花按进去。我笑个不停,她看不见,她把荠菜在指上缠来缠去,跟着我傻笑,我们成了田野里两棵会笑的荠菜了。

背着满筐的野菜往回走,抬头看看我们的家,呀,一间间黄土房子不见了,只有一团团一汪汪的绿树,我们的村庄也成了一块绿色的田野了。

野菜老了,不能吃了,只能喂牲口。我成筐成筐地背回家,小毛驴的黑嘴角就天天衔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吃不了的,就摊在太阳里,晒干,垛起来,给小毛驴留着。

而我,依然穿行在田野里。

槐 花

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不是槐树。等想起来抬头看时,绿茸茸的叶子间已挂满了一穗一穗的青米。竹竿上绑个钩,伸着脖子一穗一穗地拧下来,撸下籽,晒干,拿到收购站上就卖成了钱。没卖的,捏一小撮在玻璃杯里,冲上咕嘟咕嘟开的热水,杯子一下子就绿了。水有点苦,二婶说,槐米凉,喝了能把在身体里窜来窜去的火打下去。我和小花就笑,都说,那么热的水,烫得嘴直吸溜,还说凉。

槐米会开花,开得还很快,竹竿转得慢了,一树的槐米就都爆米花似的全开了。花轻轻小小的,风还没吹,自己就飘下来了,粘在树下人的头发上、肩膀上。若是再刮阵风,看吧,飘飘洒洒,像下雪。

院墙外的那两株槐树才是真正的槐树。春日将尽时,也没叶子,光秃秃的黑枝丫上全都提溜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花也不大,花心绿蒙蒙的,揪一把塞嘴里,凉凉的,先是有点苦,嚼透了,又满嘴香甜。

那样的香甜,咽下去香味甜味能从脚底板子上钻出来,在没粮食的春天里又治饿,谁家不栽几株呢?院子里,房前屋后,路边,地头,沟畔,到处挂满了银子,白灿灿的。在村子里、田野里转一圈,摸摸头发、领子、裤腿,全都黏黏地让香气洇透了。晚上坐在院子里,每一朵槐花都噗噗地喷着香气,眼睛熏得睁不开,一会儿就困了,不由得关门睡觉,只留一树树月光似的槐花,和一院子槐花似的月光。

槐树长得高,娘得爬上平房才能够到花穗。她拧,我在地上捡。够一小筐了,在清水里涮涮,控干水,拌上玉米面蒸窝窝头吃。娘总说三婶更清苦,总忘不了让我给她和旺送去一些。才出锅的窝头热腾腾的,娘用笼布包了,我揣在怀里跑着就去三婶家。在大门口,正遇上也要去三婶家的柱子叔,他提着一小袋地瓜干。看见我,柱子叔龇牙笑了笑,把袋子递给我,说,妞妞,你拿进去吧。我怔怔地接过来,看柱子叔一瘸一拐地走远。柱子叔和旺的爹在一个煤窑,那次出事,旺的爹死了,柱子叔跑得快,命是保住了,腿砸断了。没有女人愿意跟一个瘸子讨生活,柱子叔就一个人过。柱子叔的棉袄破了,胳膊肘上冒着棉花,我想,我长大了要先学会缝东西,好把柱子叔钻出来的棉花塞进去,然后用密密的针脚缝得严严实实,再也不让它们跑出来。

三婶接过去,叹了口气。那声轻轻的叹息,像月光下,一朵槐花飘下来。

那么多的槐花却仍不能填饱我们的肚子。我们肚子里好像有一台机器,不管吃进什么去一会儿就没了。低处的槐花没了,孬蛋哥就爬到高处的树枝上给我们摘。孬蛋哥是小花的二哥,比我们大两岁。他骑在高高的树枝上,掐下一嘟噜,英雄一样朝下喊,妞妞,接着!我仰着头,看着蓝天上的孬蛋哥,张开双手捧住小白兔一样飞下来的槐花。我不舍得自己吞,就等他下来一起吃,他却总是摇摇头,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我就嚼得咯吱咯吱响,跟在后面馋他。我说,这么香,你真不饿?他说,真不饿!

又一次摘槐花时,孬蛋哥从树上像被人打中的鸟一样跌了下来,摔断了腿。别人都说他是给我摘槐花摘的,孬蛋哥却死活不承认。出院后,他说:“妞妞,只要你想吃,明年我还给你摘,我知道哪里的最甜,最香!”

我的舌头明明在嘴里打转,可我却说:“孬蛋哥,我不想吃了。”

槐叶很快就长出来了,碧青碧青的。偶有几穗白槐花,藏在叶子间,像一捧春夜的月光。

麦 穗

麦穗还是青的,麦芒也是青的,可是麦粒已经鼓鼓的了。站在麦田边,随便拽下一穗,在手心里搓啊搓啊,尖尖的麦芒扎得手心又痒又疼。皮下来了,鼓起腮,骨朵着唇,吹掉,一仰脖,一小汪绿幽幽的麦粒全填在嘴里了!每个粒里都包着一股嫩嫩的白水,又香又甜,比荠菜和槐花好吃多了。我和小花、英子,边走路边搓麦穗吃,小小的手心不多会儿就红了。没事干,我们就倚着杨树,望望无边的天空,看风怎样把棉花垛一样的白云扯成一条一条的白绸子;再看看无边的麦田,看麻雀怎样在针尖一样的麦芒上跳来跳去。英子说,当一朵云彩真好!当了云彩,就听不见我娘天天唠叨我姐了。我和小花咯咯地笑起来。那时,小花想着当科学家,想发明一种种子,撒在地里,一年四季都结粮食,多得我们怎么吃也吃不完;而我想当医生,先把柱子叔的腿治好,那样他就能讨老婆了。我们从没想过当一朵云彩。我们笑得啄麦粒的麻雀都哄的一声藏到杨树叶子里去了。英子又撅着嘴说,当一只麻雀真好!想飞就飞!我们又咯咯地笑,边笑边挠她胳肢窝,你飞呀,飞呀!英子怕痒,果然和只麻雀似的一蹦一蹦地跑开了,却没飞到杨树上去。

搓的鲜麦粒当然好吃,但没有在火上燎熟了的好。我把麦穗连茎揪下来,英子喀的一声擦亮火柴,点着一把玉米皮,小花两手掐着麦穗凑到火苗上燎。两块麦地中间有一片杨树林,树又多又密,我们在林子中间烤麦子,外边谁也看不到。小花说,行了,熟了!我们就吸溜着嘴吹吹,这手倒到那手,趁热搓着吃。热乎乎的麦粒里,有甜腥腥的泥土的味,有湿津津的雨水的味,有暖烘烘的太阳的味,还有不知从哪儿刮来的干爽爽的风的味,这些味道让我们在火上一燎,就成了真正的麦子的味道,粮食的味道,真香啊,香得我晚上睡觉直翻身掉被子,香得小花做梦都不住地吧唧嘴。手搓黑了,嘴吃黑了,我、小花、英子,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我们仨就像飞进杨树林子里的三只黑嘴鸟,禁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

那天,当我们又薅了麦子跑到树林子中间的时候,看见小满姐姐也在那儿。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我们不认识的男人。看见我们掐着的几大把麦穗,小满姐姐说:“来,妞妞、英子、花,我给你们燎,我燎得可好吃呢!”

实际上小满姐姐只是点着了火,是那个男人给我们烧的。他还搓了一小捧麦粒喂小满姐姐吃。我们边吃边眯着眼看。小满姐姐说:“英子,回家别告诉咱爹和咱娘!这是你——红旗哥哥。”英子直点头,我和小花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出了林子,我们都很高兴。红旗哥哥真好看,和林子里的一棵杨树似的,比要娶小满姐姐的那个半哑巴好多了。我曾问二婶,小满姐姐比荷花还好看,五娘娘干吗把她许给一个哑巴?二婶说,你以为你五娘娘舍得啊,那是给英子哥哥换媳妇呢。全村都知道英子哥哥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袋,三十好几了也没媳妇。

哦。我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

但小满姐姐要给哥哥换的媳妇我们见过,和小满姐姐一样,走在路上,就像一朵荷花在水里摇。那次,她来五娘娘家看了英子哥哥一眼就哭着走了。我们跟在她后面学她走路,腰都快扭断了。二婶说,她是那个半哑巴的妹妹,叫立春。小满姐姐嫁给她的哥哥,她嫁给小满姐姐的哥哥。她们俩都是给哥哥换媳妇的。

五娘娘忙着用红纸剪喜字。日子都订好了,一收完麦子立春姐姐就娶进来,小满姐姐就嫁过去,在同一天。

麦芒黄了,麦穗黄了,麦叶黄了。晌午,明晃晃的大太阳下,每朵麦穗都在嘎嘣嘎嘣地响。晚上,整个村庄都嚯哧嚯哧地把镰刀磨成了天上亮汪汪的月牙。天蒙蒙亮,也不用五娘娘喊,小满姐姐早就割倒半垄麦子了。那段时间,小满姐姐见了我们也不笑,只是抿着嘴使劲干活,像一头小母牛。

麦粒一进缸日子就到了。五娘娘忙得脚不沾地。这边去迎立春姐姐的人已出了村,那边来接小满姐姐的也已到了半道上。去喊小满姐姐赶紧罩上红盖头,却到处找不到她了。连池塘和枯井都瞧过了。

小满姐姐跑了。

五娘娘急得坐在地上拍打着腿号。我和英子、小花眨巴眨巴眼,什么也不说。我们心里藏着一个大秘密,好像埋了一粒不发芽的种子。我们都隐隐地为小满姐姐高兴。

立春姐姐哭着来了。来迎亲的人吸了一袋烟又一袋烟,却怎么也等不到小满姐姐,终于听说跑了,就三下两下把立春姐姐从屋里拽到地排车上拉走了。我们看见立春姐姐连红盖头也没搭,一出我们村就捻着乌溜溜的辫梢偷偷地笑了。

第二年,麦穗能燎着吃时,英子哥哥在屋里点火烧麦穗,连被子也烧了,连他自己也烧了。

我们正在路边揪麦穗准备去杨树林里燎着吃,远远地,看见小满姐姐回来了。她怀里抱着小娃娃,后面跟着杨树一样的红旗哥哥。英子撒丫子朝小满姐姐跑,我们撒丫子朝五娘娘家跑,边跑边喊,小满姐姐回来了!小满姐姐回来了!

五娘娘还没听见,满地的麦穗就先知道了。

荷 塘

在胡同里追风追够了,连跟在我们身后乱窜的狗也累得趴在柴堆旁眯起了眼,我们就去了池塘边。池塘的一圈全是柳树,我们脱了鞋,爬上去,骑在树杈上。正是柳条最柔软的时候,柔软得就像柱子叔看三婶的眼神。飘来飘去的柳条蹭着我们的脸,就像我们有时睡在柴火窝里,狗伸着舌头一下一下舔我们的鼻尖一样,又痒又麻,还有点酥。我们擗下一大把柳条,细的,编个草帽圈箍在头上,粗的,就拧成一截一截的柳哨鼓着腮帮子吹。小花吹得又尖又细,咪咪咪咪的,像小猫在叫;我吹得又低又粗,哞哞哞哞的,像老牛在吼;英子的不粗也不细,但是吱吱吱吱的,像夏天的知了一样聒噪。还是柱子叔拧的哨最好,吹起来脆生生的。但柱子叔很少自己吹,他拧的柳哨都送给了三婶家的旺。旺快三岁了,把柳哨噙在嘴里,吹出一串串的啁啁啾啾,像一只真正的鸟在树叶里唱歌。

吹哨吹得腮帮子疼。望着满池塘的清水,我们哧溜溜从树上滑下来,随便哪棵树下,捡一粒碎石,比赛打水漂。可无论我们怎么抛,小石子总是咕嘟一声就没进了水里,除了把鹅和鸭子吓一跳,一个水漂也没有。柱子叔领着旺来了,我们都吧嗒吧嗒地眨巴着大眼看柱子叔挑小石头。原来柱子叔挑的不是石子,是瓦片,薄薄的,不大也不小。柱子叔用力把瓦片撇出去,瓦片像长了脚似的贴着水皮蹭蹭蹭地跳。旺高兴地蹦起来,搬起块大砖头,嘭的一声扔进了水里。我们笑起来。再看看鹅和鸭子,它们扑棱着翅膀嘎嘎地叫了几声后,就静静地坐在水波上,一动也不动了,瞪着圆溜溜的眼呆呆地望着我们。鹅的羽毛真白,就像浮在水面上化不开的一堆堆雪。鸭子则是灰的,好像这个时候正在开着的梧桐花。我们围着柱子叔,扯着他的胳膊,拽着他的袖口,央求他教我们打水漂。柱子叔就果真拉开架势教起我们来。我看着柱子叔,满池塘的清水都装在他的眼里,又黑又亮。

我们刚学会了打水漂,青青的藕叶就从水底钻出来了,绿幽幽地遮住了整个池塘。又到了摸鱼的好时候。把吃剩的饼子掰一块放在罐头瓶子里,挽起裤腿,摸索着把瓶子摁到水底的淤泥里。上来时,顺手掐一顶藕叶罩在头上,翻着花绳坐在树下等。我们摸上来的大多是小虾米,偶尔也会有几条鱼,也小小的,和三婶的眉梢一样细。柱子叔和我们则不一样。他逮鱼不用瓶子,而是用尼龙网,纱布里包着饵,再坠上几块石头,用长竿子挑着沉到深一些的水里。我蹲在旁边,问柱子叔,什么时候就好嘞?柱子叔说,一袋烟。说完果真就捏出一小撮旱烟叶,捻碎了,用白色粉连纸卷了含在嘴里。我想问问柱子叔是不是喜欢三婶,可柱子叔不看我,而是盯着池塘出神,好像那些刚开的荷花里有一朵是三婶的脸。烟丝快烧着柱子叔的手了,我牵牵他的衣角。他扔掉湿渍渍的烟屁股,哗地一下撅起了竿子。呀,好多鱼啊,活蹦乱跳的,有的比手指还长,真馋人。更馋人的是,柱子叔把鱼都拎到三婶家去了,旺每天都喝白花花的鲜鱼汤,旺的脸就比鱼汤还白,圆圆的,和葵花盘似的,和一张小荷叶似的。

我问二婶,柱子叔什么事都想着旺,怎么不给旺当爹?二婶叹口气,说,你柱子叔比你三婶小,你三婶怕你柱子叔吃亏哩。小怎么就吃亏了?又不是打架。我又问。二婶就不稀罕理我了,撵着我和小花,去去去!哪儿好哪儿玩去!

这么热的天,除了池塘边,还能去哪里呢。荷花已经开得满池都是了,有的在荷叶上面挑着,有的藏在荷叶底下。有的全开了,像二婶、五娘娘她们哈哈大笑时张开的嘴,有的想开还没开,像三婶见了柱子叔,好像笑也好像没笑。晌午,我们爱盖着荷叶跷着二郎腿仰面躺在柳荫里,吱——吱——吱——树上的知了比池塘里的荷花还多,叫个没完,我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晚上最好,大人们都提溜着马扎来到池塘边的空地上,二婶她们纳鞋底,二叔他们抽着旱烟不是讲张飞就是讲李逵。这个时候,柱子叔就总爱凑近三婶坐,而三婶则扎在五娘娘她们中间,只是偶尔瞟一眼柱子叔。那一眼一定比糖还甜,因为柱子叔乐得直咂吧着嘴嘿嘿。有时候月亮很大,像一盏神灯,明晃晃地悬在高高的树梢上,这时,隐约能望见满池塘的藕叶,黑魆魆的,魅魅地摇摆;有时候没有月亮,只有满天野菊花似的星星,我们就探着身子往水里瞧,繁密的藕叶间,果然也开满了野菊花;更多的时候,天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还有在黑里飞游的萤火虫,但从池塘上吹过来的风似乎更香了,香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吸溜着鼻子,抱着大人的腿就迷迷瞪瞪地困着了。柱子叔有没有送三婶和旺回家,我们一次也没看见过。有一次我仰着脸问二婶,二婶正在扫地,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眉头,然后把我和小花扫到了大门外。

荷花能泡水喝,可它们那么好看,没人舍得采,都等着结成莲蓬吃。莲蓬也不能想摘就摘,因为五爷爷说,老早地把莲蓬揪下来,透了气,水底的藕就烂了。可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莲蓬籽一满,我们就又溜去了池塘,水边的莲蓬,很快就被我们撸净了。

旺就是这个时候出事的。那几天柱子叔没在家,旺眼馋我们天天都倚着柳树剥莲蓬,就趁没人时自己也下了水。傍黑天,旺被会踩藕的五爷爷捞上来,搭在了牛背上。老牛沿着荷塘走了一圈又一圈,旺始终没睁开眼喊声娘。三婶痴痴地望着池塘,两只眼像我们剥过的空莲蓬壳,天黑透了也不肯走,还是匆匆赶回来的柱子叔一瘸一拐地把三婶抱回了家。

从那之后,柱子叔再也没有离开过三婶。我们依然去池塘,只是去的少了,有时会远远地望见柱子叔陪着三婶坐在池塘的另一边。我们依然偷偷地掐了莲蓬卧在柳树下吃。只是,慢慢地,我们觉得莲蓬有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苦,缠在舌尖,久久不散。

稻草人

天真蓝,比英姑开着小碎花的蓝褂子还蓝。天真高,英姑家的白杨树两棵接起来也顶不着天。高高的蓝天下,我和小花跑到村外的田里去看稻草人。小花咂吧着嘴说,稻草人真好!什么也不干。我说,怎么不干,它得看麻雀哩,你又不看。

实际上,没有一只麻雀害怕稻草人。它们扎猛子似的一头冲到地里,吃饱了就扑棱棱跳到稻草人身上,窣窣地啄它的胳膊、草帽、嘴。稻草人也不管,光是呆站着,看欢腾的小鸟,看在田垄上晃晃悠悠走来走去的小花和我,有时也能看到英姑。

小花突然吧嗒吧嗒地眨着长睫毛问我,妞妞,你说咱算术老师和刘柱像不像稻草人和麻雀?还真是呢!我边说边捡起一块土坷垃投向一个稻草人,看能不能砸准。算术老师常把粉笔头嗖一声射到刘柱身上,刘柱捡起来收好,继续鼓捣他的破弹弓,眯着眼瞄窗外树上的鸟。他时常能把麻雀噗嗤一声打下来,放学后拎回家烤了给英姑吃。我和小花被街上不时飘荡的香味馋得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像一个炮仗点着了一挂炮仗,满街的孩子都跟着我和小花阿嚏阿嚏打喷嚏。

刘柱是英姑的二儿子。他原来有过一个哥哥,叫刘根,比他大两岁,八九岁时出疹子,两床被子焐得严严实实还冷得打哆嗦。正过年,不知谁咚地放了个鞭炮,刘根受了惊吓,没了。地离村子不远,埋完刘根往回走,北风正紧,把英姑圆圆的下巴三刀两刀就削尖了。隔天,孩子们去村外池塘打滑嚓,一搭眼看见先前埋刘根的小土包包上立了个崭新的稻草人。大雪迷迷洋洋舞得像流萤,孩子们缩着脖子往家跑,只剩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旷野里。

英姑越来越瘦,像一抹影子在风里乱荡悠。从那时起,刘柱就擗下带叉的树枝造弹弓,捡小石子当子弹,见了麻雀就打。蹭——蹭——有树的地方就有刘柱。渐渐地,大约隔年的春末时,英姑细长的大眼睛又汪着一洼清水了,又会冲着我和小花笑了。全村的女人数英姑笑起来好看,就像田野里被风新吹开的野菊花。英姑常去看她的稻草人。有时培培土,有时候,月亮出来了,亮汪汪的,英姑远远地望上一眼。一次,英子指着那个稻草人说,要是刘根从土里站起来,也有这么高哩!我和小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撒丫子就跑。

英姑的稻草人最好看,从不像二婶,潦潦草草地扎一个,火急火燎地竖到地里完事。小花常帮着二婶干活,写的字就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英姑总是挑最干净的麦草,一把一把仔细顺好了,用绳子结结实实捆好了,才扎成一个人的样子插到地里。它还让英姑粘上了弯弯的眉毛和弯弯的嘴巴,笑得和刘柱一样憨厚。蒲公英开了,它笑;布谷鸟叫了,它笑;几行大雁呼扇着翅膀往南飞了,它笑;红红的太阳在蓝蓝的炊烟里爬上来又掉下去了,它还笑。任由英姑刚刚给它换上的新褂子,在越来越凉的秋风里飘啊飘。

英姑家有一棵枣树,一棵核桃树。别人家也有,小孩子要吃,得趁大人下地干活的时候,从矮矮的墙头上跳过去爬到树上摘。总有快被大人捉住的时候,我们就小兽一样四下里乱逃。英姑的家没有墙,只稀稀拉拉地别了一圈麻秆当篱笆,上面成天不是开着豌豆花就是喇叭花,还有一截让繁密的花朵压歪了。可我们从不闪进去,因为英姑会招呼我们:妞妞,小花,英子,来!地上果然散落着刘柱刚刚用竹竿敲下来的半青半红的枣。井水和英姑的眼窝一样清亮,一涮,我们就嘎嘣嘎嘣地吃开了。真脆呀!真甜呀!英姑又给我们砸青核桃,鲜绿的汁水把英姑的手染绿了,好几天以后我们看见,那绿还在,好像洇到英姑的手里去了。

我们吃着英姑给的枣和核桃在田里瞎转悠,经过稻草人时,也给它吃。菊花开了。雪花开了。迎春花开了时,稻草人的旁边,竟冒出了两棵小树苗!我们飞奔着去告诉英姑,英姑却说,傻丫头,都长出来好几天了。

初 雪

隐隐地,依稀,沙沙沙,沙沙沙,仿佛我的耳边有风吹着一蓬枯草。望望窗户,黑里晕开了一抹微白,好像挂了满窗的梧桐花。想接着睡,沙沙的声音更密实了,是什么?院子里有一堆晒干了的柴火,两把木柄磨得溜光的锄头,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槐树,几丛开完了的菊花,它们像冬天的土地一样沉默,可发不出这样轻巧的声音。我裹上棉袄溜下床,摸索着拔下门闩,开门,哦,满院子飞舞着雪花!地,屋顶,树枝,都白了。什么都这么白净,恍惚泼了一院子的月光。我仰着脖子使劲望,想看看天上到底栽了多大一片杏树,开了多少洁白的杏花,才落下这么多这么多美丽的花朵。但我什么也看不到,满眼里都是飞扬的花瓣。草棚里的小毛驴大概看见了我,龇了龇牙,嘣嘣地踢腾了几下蹄子。绳上有一截套着几个铁环,正碰在青石槽上,叮叮,当当。挨着南墙支着两捆秫秸,落满了雪,像两只毛茸茸的大怪物。隔壁二婶家有一株腊梅,往年一到下雪就开花,我刚想踩着门槛伸头瞧瞧梅花是不是正在一瓣一瓣打开,一股冷风挟着雪花灌进来,我一激灵,赶紧掩了门,插上门闩,爬到床上。我和二姐一个床,我在这头,她在那头,我小心不碰着她,只把冰凌一样的手一下子贴在她脚心上,她的脚倏地就缩回去了。我偷偷地笑,小声说,二姐姐,下雪了!她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句,我没听清,但她把脚伸了过来,身子也贴近了我。我紧紧地靠着姐姐,真暖和。

一下雪,娘就不让奶奶早起床了。娘总说奶奶身子薄,身子寒。是不是薄了一冻就透,所以就寒了?我想问问娘。可是一转身娘就出去了,掐进来一大把柴火。哧——火柴擦着了,柴火点着了。娘从被子底下抽出奶奶的棉袄棉裤,翻过来,偎着火苗来回烤个遍,再翻过去,趁热让奶奶穿上。火光一点儿一点儿黯下去了,我一骨碌坐起来,嚷嚷,娘,也烤烤我的嘛!半夜里二姐姐把我的衣裳都拱到地下去了!可是娘说,小孩子身上三把火,哪有烤的!说完就出去给猪拌食去了。我扒着床沿,提溜着棉裤伸长了胳膊自己烤。一下没抓牢,棉裤扑哧一声就掉到灰里了。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村里热闹起来。这样的天大人不必下坡干活了,男人三五成群地吆喝着打扑克、下象棋;女人扎成堆绣鞋垫、纳鞋底;孩子涌到街上堆雪人、打雪仗。英子来找我踢毽子玩,我拉着她先去小花家看梅花开没开。那株腊梅枝条上果然鼓着许多花苞,焦黄焦黄的,像一粒粒漂亮的纽扣。小花的二姐春芝姐姐快出嫁了,正忙着做活,我凑过去瞧了一眼,呀,树上的梅花被她拈下来绣到鞋垫上去了!有全开了的,细细的花蕊弯弯地打着卷;有开了一半的,像……我看看春芝姐姐,像她那天瞅东方哥哥的眼神!那天,要娶她的东方哥哥兴冲冲地来了,给了她一块火红的纱巾。一开始春芝姐姐拧着身子不要,后来就系在头上了,倚着门框,手指绞着辫梢,就那样似睁非睁地看着人家。再瞧瞧鞋垫,枝上还飞着两只花喜鹊呢。英子、小花也发现了,我们睒睒眼,一齐羞春芝姐姐,你是给东方哥哥绣的吧!羞!羞!去去去!疯丫头!春芝姐姐红着脸站起来嗔怒地轰我们,我们嘻嘻哈哈大笑着跑出了院子,墙根还没踩过的雪,被我们咯吱咯吱地踏乱了。阳光亮得刺眼,可是风溜溜的,像饿极了的小兽,咬得我们耳垂生疼。胡同里十几个男孩子正在哇啦哇啦地拔河,我们跑过去,揪住绳子一头,一用力,对面的几个人呼啦全趴下了,我们也四脚朝天躺在了雪里。重新分组比了几回,阳光一缕一缕钻进了棉衣里,身上渐渐暖起来。我突然想起早晨的事,撂下绳子就向二婶家走,小花和英子也甩下那些男孩子,像影子一样紧跟着我。以前,二婶一听小孩子打听事,二话不说,抄起笤帚疙瘩就把我们撵出去。这次没有,而是边哧啦哧啦纳鞋底边说:“唉,妞妞,你奶奶年轻时跟着你爷爷天南地北打仗,可遭下罪了。你大大才九岁,你爷爷就没了。你原先有个姑姑,俊得水葱似的!唉,偏偏十八岁上染了疟疾,眨眼也没了。你奶奶和你大大,娘俩孤儿寡母的,心里又苦,身子能不糠面窝窝似的?多亏你娘,前脚一探进门槛,就把你奶奶当成自己的亲娘了!比亲娘还亲!猫眼大的小鲫鱼也给你奶奶留着炖汤喝!这会子,没准你娘去麦地里薅菠菜去了,晌午好给你奶奶打卤子。”我拔腿就走,想看看二婶说的是不是真的。屋后就是麦地。麦苗上覆着雪,雪薄的地方,青青的麦叶直生生地挓挲着,田野白中透着点点绿。青黑的小麻雀,有的一蹦一蹦地在觅食,有的静静地立在电线上。麦尖尖上的雪又松又白,我们捧下来攥成雪团朝着某只呆愣的麻雀掷过去。我早就看见娘了,她攥着几棵黑绿的菠菜正朝我们走来。田野那么空,那么大,空旷的田野里就娘一个人。娘的衣服上缝缀着几块小碎花朵的补丁,真好看,好像娘走在田野里时,那些花自己跑到娘身上去的。风撩起了她紫红头巾的一个角。娘整天忙得脚不点地,我好像从没仔细瞧见过她的脸。走近了我突然发现,娘黑眸子核眼的,原来也这么耐看。她问我们杵这里干啥哩,凉风灌热气的,小心肠子疼!说完捉住我们的手就往回走。我任由娘牵着,可是,娘的手指真凉,比风还凉,比雪还凉。

自从下过第一场雪,娘每天早晨都要给奶奶烤棉衣,一直到立春。红红的小火苗一蹿一蹿的,火光照亮了我们黑乎乎的屋顶,黑乎乎的墙。我看看奶奶,再看看娘,觉得暖烘烘的春天一直就在我们家里,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选自《天涯》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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