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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乡村的歌与哭

文_陈利生

乡村上梁歌

有一栋上好的砖木房子,是过去山里人家引以为豪的。所以,有人笑说,村里人一辈子就两件大事:一是儿子,二是房子。生得儿子,就开始忧房子;如果没有房子,人家姑娘就看不上儿子。房子,是每个村里人的心病。

可见,农家建房,是一个家庭浩大的“土木工程”,其艰辛曲折可想而知。从小,我就亲眼看着父亲累并快乐着,如燕子衔泥般,把房子一点儿一点儿筑大、筑高,好几个春夏秋冬过去了,终于变成了现在的“老屋”。

造一栋新屋,再苦、再累,总会熬到上梁的日子。

上梁,这是建房的重头戏。因此,其仪式是异常隆重的,昌化老家人一点儿也不马虎。主人家老早就请人择了吉日,向亲朋好友发出邀请。上梁头一天晚上,主人家还要专门摆酒席,招待工匠和次日帮忙的乡亲。大伙吃足了大块肉,喝够了大碗六谷烧,第二日的上梁仪式也就铆足了劲。

新房的大梁,老家人叫“正梁”。一早,木匠做好的笔直粗壮的正梁,早就横放在那里,书有“文东武西”、“正梁大吉”的梁上,插着五色花朵或绑着红绸布。“良辰一到,上梁开始!”这时,两个强壮的后生将正梁抬起。同时,鸣锣放炮,其家人和至亲持香迎接,在一片喧闹的锣鼓声中,将正梁护送至新房。

上梁开始时,主人家要在香案上摆上花馒头、生猪肉、活鱼等祭品敬天地。敬天地结束,就是上梁了,仪式不可谓不庄重。这时,热闹的锣鼓将仪式主角木匠师傅请了出来。立于大梁旁,木匠师傅喝一口糖茶水,高声诵曰:

“一朵鲜花满堂开,仙桃仙果摆上台,鲁班先师下凡来。手执东家一把壶,黄金万两打酒壶……壶中盛的羊羔美酒何人所造?杜康先师所造。造来何用?第一桩美事娶亲嫁女,第二桩美事置满田庄,第三桩美事好日好时敬梁头。

“一敬天,天上老神仙;二敬地,地下城隍老土地;三敬鲁班先师下凡来。

“一敬梁头弯一弯,代代儿孙做高官;二敬梁头弯弯转,代代儿孙出富贵;三敬梁腰连中三元——”

木匠师傅停顿一下,众人齐声喊:“好!”

木匠师傅又来劲了:“手拿金索绵一绵,黄龙背上围三围。东围三围出富贵,西围三围出丞相,再围三围连中三元。

“一结长生不老,二结富贵双全,三结人财两旺,四结米谷成仓,五结五湖四海,六结六国封丞相,七结七仙七女下凡来,八结八仙送宝上门来,九结九世同居住,末结连连万代红。

“东边何人把梁头?鲁班先师把梁头。

“西边何人把梁尾?铁拐老仙把梁尾。

“东边起,西边红。脚踏金梯步步高,鲁班先师下凡采仙桃。仙桃仙果非是凡人采,鲁班先师下凡采一遭。一采采到银盆里,脱下蓝衫换紫袍;二采采到金盆里,脱下紫袍换龙袍……”

众人又齐声喊:“好!”

木匠师傅扯开嗓子唱,直唱得脸红耳赤:

“手拿木斗金线银角尺,拔出木斗定一向,一线弹来风调雨顺,二线弹来国泰民安。手拿斧子一斧二斧劈得斧斧成双。手拿锛子一锛二锛锛得板板条条。手拿长铇一铇二铇,铇得青丝御带……小小金锤七寸长,今日正时大发紫正梁。一锤发的天门开,代代儿孙代代红;二锤发的地门来,立柱先同贺先来;三锤发的朝山金鸡叫,千年富贵千年财;四锤发的四季平安,四季龙嚎发大财;五锤发的五湖四海,五路财神进宝来;六锤发的六谷杜丞相,代代家中出丞相;七锤发的良田万顷,万顷良田子孙贵;八锤发的八仙来恭贺,八仙送宝上门来;九锤发的九世同居住,百岁门前种金树;末锤连连,人丁千万,再发人丁千万万万人丁。请问东家愿富愿贵?”

众人又齐声应答:“富也要,贵也要!”

“好一个富贵双全,发锤到堂子孙满堂,发锤落地大吉大利!”在一片大吉大利的喊声中,正梁被稳稳地敲进了榫眼或凹槽里。这时,在屋顶的木匠唱诵毕,众人齐声喝彩!鞭炮锣鼓声响起来,有人在屋上高高撒下糖果花生,小孩子哇哇叫着满场乱窜……主人家喜滋滋地忙着给帮工们发烟,给匠人们发红包。

夜晚,东家摆起了丰盛的酒席,叫“上梁酒”,也叫“起屋酒”,以酬谢所有的匠人、帮工和亲友。那几个建屋的“功臣”,自然被主人请到了堂前最主要的位置就座。按老家规矩,匠人们以木匠、檞匠、砖石匠先后顺序入座。

这一夜,堂上的贺联贺轴红光一片,主客的脸上红光满面。尽管主人有些疲惫,但那掩饰不住的兴奋与自豪,分明写在那张憔悴的脸上。

昌化的上梁歌,初听好像是匠人脱口而出的唱词,有些土俗,然而却又极富文采,给人以音乐美,很好地表达了山里人的思想感情,极富浪漫主义色彩。歌词中那种表现神仙鲁班的气派,那种“读书入仕”的朴素情怀,很好地体现了儒家的思想与追求。乡村上梁歌,也把那乐观向上、豪放粗犷的山民性格表现得一览无遗。谁说不是呢?

最后的挽歌

人在世间走一遭,伴着自己的啼哭而来,伴着他人的哭声而去,这大概是生命最完美的轮回。

在乡村,生与死,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以前,村里的老人“老了”,儿孙都要在灵前哭。哭灵,不仅仅用以寄托亲人对逝者的哀思,哭得越敞亮,越悲壮,越能证明这一家子是孝子贤孙。这也是老人最后的面子,是人生最后一件顶顶重要的事,绝对马虎不得。

哭灵,确切地说,是一件技术活,不是随随便便地哭就可以的。尤其是担任“主角”的哭灵人,是带领老人走最后一段路的人,在死者灵柩前痛哭,用哭带动悲痛的情绪,让亲朋好友感到死者的离去确实是悲愁无限的事,忍不住跟着掉几滴眼泪。因此,哭灵往往是乡村女人的“专利”,男人大多没有这个天赋。

时至今日,儿时听来的那一段段悲戚戚的哭灵小调,依然能触动身体中最为敏感的神经。

那一年,村里的一个老妇人走了。棺木停放在堂前正中。外嫁的女儿奔丧来了,各地的亲戚也赶来吊唁了。灵柩前,女儿们哭得颇为斯文,抽抽搭搭的,声音不高,也不成调。这时,旁边一位老婆婆有点看不下去了,走到那几个女人身旁,说:“哭要有哭的样子的,你们看着——”说罢,扶棺痛哭,“水涨石头在,桥断搭起来,百花去了逢春来,亲娘去了永不来……”

接着,老婆婆大哭一声“亲娘呀”,儿女们早已泪流满面。那一声“亲娘呀”,高亢绵长,音调悲凄,并且抖得十分厉害,让人感觉似乎快要晕厥。儿女们再也忍不下去,不由得“啊”的一声,也随着大哭起来。

“天留甘露佛留经,人留子孙树留根,亡灵今日莫怨天,哪个人生有百年/生也空,死也空,生生死死如梦中,生如百花随春放,死若落叶难返青/金也空,银也空,金银财宝在手中,不知多少穷了富,也有无数富了穷/名也空,利也空,争名夺利如春风,帝王将相并后妃,曾有几个万年红/阳春今日孝当先,虔备羹饭满灵堂,虽则不见亡灵面,一片孝心天地长……”

老婆婆哭罢,满场唏嘘,闻者无不为之动容落泪,一下子把灵堂悲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意犹未尽,老婆婆又如诉如泣地哭了起来:“要去看娘过山湾,脚酸背痛总是难,上次看娘娘接女,今日看娘痛心肝/要去看娘过个坂,雾去雾来人茫茫,过去看娘娘接女,今日看娘泪满衫……”

据说,老婆婆哭的是上名堂的《哭娘歌》。如《红楼梦》中“哭灵”那一段:“紫鹃你莫怪我……妹妹啊你在九泉把心放,宝玉不做无情郎!”这种哭调,都是有出处的。

昌化马啸山区流行的小调《哭七七》,便是一例:“一七到来哭哀哀,手拿红被把郎盖,风吹红被四角动,好像我郎活转来/二七到来哭哀哀,抛下妻子多凄凉,月下孤身空赏月,梦里见夫会面来/三七到来哭哀哀,亲戚朋友到道场,廿四个和尚团团转,奴奴披麻戴孝上香来/四七到来上灵台,望乡台上哭哀哀,望乡台上青铜镜,镜中不见我郎来/五七到来是葬台,殡葬台上哭哀哀,大小男女都要哭,哭得我郎活转来/六七哭夫上坟来,我郎已去阎王殿,牛头马面两边站,当中独坐我郎君/七七到来除白陵,白头白脚白麻裙,有心要做三年孝,无心七满去嫁人。”

那种哭,是扯开嗓门边哭边诉,是拖着长腔长调的哭。我觉得用“哭”来形容还不够准确,因为听起来,分明就像在唱歌。哭着唱着诉说着逝者生前的苦和生前的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点点滴滴,打在听者的心坎上。这时,有人会偷偷用手拭眼泪,也有跟着号的。哭的哭,劝的劝,愁云惨淡,呼天抢地,有种凄凄戚戚的热闹。

自此以后,这位会哭灵的老婆婆声名远播。也许就从这时开始,她成了村里的专业哭灵人。四里八乡,只要哪户人家办“白事”,老婆婆便不请自来,陪人家亲人好好哭上几天,一直到丧事结束。当然,主人家是不用付工资的,只管她丧事期间的吃喝。时间久了,倒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大伙称她为“哭婆”。每当村里有人“老了”,哭婆如还没有赶到场,人们反而觉得有点不知所措,倒对她牵挂起来:咦,哭婆怎么还没有来呢?

最隆重的哭,是在抬棺送“老了”的人“上山”的时候,哭婆必须调动最悲的情绪,带动老人的后人们一路哭送。出殡路上休息几趟,哪次该哭,哪次该休息,哭婆都把握得清清楚楚。

哭灵,当然也有假情真泪。记得儿时,村里一个老婆婆过世,出殡时,哭得最响的,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他的闺女,而是他的儿媳。那个精瘦矮小的女人,拖着儿子撵到棺前,高声号叫:“我的娘呀,你还没过上好日子,为何走得格急格早嗨……娘呀!娘呀!让我随你去呀!”她上小学的儿子懵懂地看着娘恸哭。见儿子站着发愣,做妈的伸出两根指头,狠狠在他腋下掐了一把,儿子便像他妈一样,杀猪般干号起来。

老婆婆的儿媳哭得惊天动地,声势浩大。可人们只像看戏般地看着。大伙都知道,她原先与婆婆像结了怨的仇家,整天吵架。平时,她总是叫婆婆“老不死”。听说这次老婆婆是喝农药死的。这时的泪,让人分不清是伤心的泪还是悔恨的泪。直到她男人冲她吼出“够了,号得人烦……”她才收了腔,拉着儿子闪到一边。看热闹的人都冲她的背影撇嘴:“这个女人,哭得倒蛮有劲。”

当然,对那种感情很好的亲人过世,哭出来的肯定是真情真意。那一年,村里的王嫂丈夫因病早逝,她扯开尖细的嗓子,边哭边骂:“你这个短命鬼,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让我遭罪。你两腿一蹬,快活似神仙,我拖着你两个儿女咋过呀?”王嫂边哭边跺着脚,突然跳将起来,探头就要往棺木上撞。劝慰她的女人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

还有一回,隔壁八十多岁的老阿婆仙逝,七十多岁的老姑姑回娘家奔丧。老姑姑进得灵堂,扑在嫂子的棺木上就哭开了:“你十五岁就进了我家门唉,我俩好得像姊妹唉……一起上山拔猪草,一起河边洗衣裳……我出嫁,你眼泪滴滴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看到我回娘家你就好欢喜唉!”老人哭诉的都是少女时代的前尘往事,也许,老人哭嫂子,更多的怕是哭自己逝去的青春好年华。老人哭一句,身子前倾拜一拜。看老人哭得伤心,几个同辈人挽着她的胳臂,就劝慰她,说她嫂子生前没病没痛,是在睡梦中过世的,是有福之人。这时,老人才止住了泪。

终于有一天,村里的哭婆“老了”,再也没人哭灵了。后来,人家办“白事”,再也听不到那如歌如诉的哭唱了,大约是现代人的眼泪金贵,人们都哭不出声来了。

如今,在部分农村,哭灵受到了一些民间艺人的演绎,内涵也发生了变化,由专职哭灵人在葬礼上“表演”,且舞且唱,常常声泪俱下,以此换取儿女的馈赠。这里插一句,曾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位老人过世,哭灵人竟套用《洪湖赤卫队》中韩英的唱腔哭道:“月儿高高,挂在天上,秋风阵阵,江水浩荡……爹啊,含辛茹苦辛劳了一辈子,可恨苍天,狠心肠,把我的爹接到黄泉……爹的恩情永不忘,我的亲爹,我们永远把您记在心上……”更有甚者,人们竟然用录音机代替人哭。人们对此褒贬不一。不管如何,你听了,我想,定会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生命从世上消失了,哭自然是生者宣泄悲痛的最佳方式。这不,古人陶渊明就给自己写了很好的《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诗人对死亡的理解,一种看透人生的清醒和淡泊脱俗的态度,跃然纸上。

选自《东海岸》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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