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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微物之神

文_易清华

蠓 虫

首先是一只,在我的鼻尖上悬浮,像一粒微尘,没有生命的,但我很快就发现,是我弄错了。它,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像我一样。

虽然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来,当我仰视的目光透过鼻尖,看到这个世界上最小的昆虫时,其实,它也是活色生香的,就像今天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明星和模特一样,有着自己光彩照人的一面,有着红色的绯闻和灰色的隐私,有着自己的爱和欲,而且,经常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是御风,还是驾车?总之,它来了,就那么简单。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是因为那么小的身体,还要有一对翅膀,一张嘴,还藏着针刺和那么多只脚,声带根本就没有安放的地方,所以就只好简略掉了。都说造物弄人,其实也透着无奈。

蠓虫,虽然只有一粒芝麻,或者说,一个针眼那么大,但是它的翅膀丝毫也不含糊,无色透明,纤毫毕现,几乎和所有天使的翅膀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在空气中颤动,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就像情人相爱时的呼哧声,有些急促。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很多只,千百只,亿万只。密集得像一朵黑云,我头顶上的空气顿时变得稀薄起来。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集结起来的,是靠手势,靠召唤,靠人耳听不到的声音,还是别的什么微妙的因素?我不知道,同时也无法猜测。我虽然感受到了它们强大的存在。亿万只的蠓虫,在我的眼里,就只有一只,像一只鹰,一头大象。它们只拥有一对翅膀,或者是四条强劲的腿。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傍晚。一个乡村少年,脸色苍白,枯瘦如柴。他一个人在田野上疯跑。因为恐惧,因为愤怒,因为恶心,因为悲伤,因为嫉妒,因为蔑视,因为羞耻,因为尴尬,因为种种内心的原因。他选择了奔跑,因为,只有奔跑,才是他力所能及的。他只是一个乡村少年,那时候的农村,可谓是吃不饱,穿不暖,人们在生存线上挣扎。就像没有谁会去关心一个少年脚上的黄胶鞋上的破洞,更不会有谁去关心一个少年,特别是他的恐惧,他的愤怒,他的恶心,他的悲伤,他的嫉妒,他的羞耻和他的尴尬。就像一只蠓虫,没有人会正视它的存在。

那个少年在奔跑,他想摆脱头上的那群蠓虫,哪知,就像不能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他根本无法摆脱它们。当他驻足停下来,一群密密麻麻的蠓虫又围绕在他的头顶。反复几次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摆脱它们的想法。他明白,它们跟着他,自有它们的理由。那就让它们跟着吧!

那么微小,无声,无嗅。虽然数目繁多,但没有任何攻击性。当它偶尔粘在他的皮肤上,汗水就能够把它淹死。它的尸体更是微不足道,他不需要埋葬它。只要用手轻轻一搌,它就会和他的毛孔融为一体。当它的细胞进入他身体的时候,其实他就是一只蠓虫。根本就没有什么恐惧,没有什么愤怒,没有什么恶心,没有什么悲伤,没有什么嫉妒,没有什么羞耻,也没有什么尴尬。在奔跑中,他有幸遭遇到这样的一只一群蠓虫时,他终于得到了解脱。因为他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一只蠓虫。

当他得知自己是一只蠓虫时,自信,梦想,荣耀,坚定……那些失而复得的品质,一起在他的内心涌动。

告诉你吧,那个乡村少年,就是我。

树 叶

不知何故,空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黏稠,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呼吸。所以说黏稠,也仅仅只是人视觉上的,或者是感觉上的,一种轻微,一种玄妙,仅此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只要你稍稍抬起头,你就会看到一片叶子的飘落。那是一片树叶,你开始看不清它的形状,是卵形的,条形的,还是圆状的叶子,只看得见一片轻盈的绿光,在高出你脑袋的空中闪烁。人的目光在捕捉它的行踪时,也变得飘忽起来,像一片叶子。叶子在空气中降落时,翻滚,躲闪,挣扎,滑翔,反抗,妥协……几乎所有人类历史上可以抒写的情状都一一经历,才心甘情愿地着陆了。

就是这样的一片叶子,掉在我的脚边。

我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弯下腰,注视着这片叶子。卵形的,身长大约五厘米,腰宽三厘米,还加上两厘米长的叶柄,也许是刚刚才脱离母体,所以仍然显得碧绿、鲜活和滑脱。不过,我很快察觉出异样。这片叶子的叶尖上有一个黑点,仔细一瞧,原来都已经碳化了。就像我们小时候,细嫩的皮肤,饱受寄生虫的侵扰,长了一个包结。不过幸好的是,还没有向全身蔓延。叶子的颜色也是有层次的,中心的颜色要淡一些,越到边缘,绿的颜色就越深。这使我无端想起现在文化的边缘性来。处于这种边缘状态的人,也有叶子的这种心态就好了。可惜的是,除了一声浩叹,可以说,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得到。

不过这种内心的感触,很快被叶子本身的结构所吸引。原来,叶子上也有一棵树,是一棵画着的树。我小时候在图画本上就是这样画树的。先画一根笔直的粗线条,象征着树干,再在两边画一些斜斜的对称向上的树枝,一直画到顶端,越画到顶端,树枝就画得越细,越短,像针尖一样。我记不起是谁告诉我这样画树的了,是启蒙老师,还是得益于自己的观察,或者根本就是无师自通。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植物知识的人,从没有观察和研究过叶脉,所以叶子上有树的形象,还是第一次知道,内心就觉得震撼得不得了。

不过也就仅仅是震撼而已。这种震撼,就像是一粒火星,一闪过去也就没有了。人的一生中,这种震撼太多了,硬要作统计的话,也只能用一个比喻来形容,那就是多如天上的星星。其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一个人内心的震颤就是这样的,当你看得多了,司空见惯了,你就会觉得平淡,觉得麻木,你也就会视若无睹。这也是人类妥协的一种方式吧,就像树叶和风的关系。

所以,当我看到这片叶子上还有一个虫咬的小洞时,我就显得平淡多了。这个小洞比一粒米大不了多少。洞的边缘,可以看到清晰的齿印。可见那条虫子牙齿的犀利和它噬咬时的毫不犹豫。

草履虫

那天,我突然梦见了草履虫。醒来的时候都不敢相信,我怎么会梦见那样的东西,都二三十年不见了?我不知道梦见草履虫意味着什么,弗洛伊德的释梦书里也没有讲过这个。但是梦见草履虫,应该与性没有什么关系吧。我这样安慰自己。梦见草履虫的那天,我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有不安之感。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生物知识的人。有几次到乡下,试图去找到草履虫,翻东找西,但是每次都是徒劳。我都快记不清草履虫的样子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从网络上找到的有关草履虫的图片是不对的,至少说,它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种草履虫。我记忆中的那种草履虫,是长条形的,红褐色,而且并不是生活在水中的。

我记忆中的草履虫,有四个关键词可用在它的身上——死角、逃逸、黑暗、气味。

草履虫生活的区域,是乡村那些潮湿的死角。我发现草履虫总是在屋檐下。那时的屋檐下经常码着柴草,如果我们把柴草搬开,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总是能看到很多草履虫。突如其来的阳光令单细胞的它们猝不及防。看得出它们身上那些微小的触须在颤抖,在挣扎。很显然,阳光令这些草履虫心慌意乱。不过,很快,它们就调整好了情绪,它们开始避开阳光,朝着黑暗的角落爬去。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草履虫的这个秘密,当时发现这个秘密时,不禁怦然心动。记得那时,我还没有看到过火车,火车只是在我的想象中存在。于是我在自己幼小的心灵中,把那些草履虫比喻成了开向黑暗的火车。

轰隆隆,轰隆隆,开向黑暗的火车。

其实,草履虫是从来不发出声音的。

草履虫身上最厉害的武器,是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肯定不是臭气,不是那种慢慢腾腾的腐烂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味,我实在无法用有限的语言来描述。尽管这种气味,仍然深刻地留在我的味觉中。如果勉强来描述,我只能打个比方,是像硫酸那样特别刺鼻的气味,那种起着腐蚀作用的气味。碰到什么,什么都可以腐烂,什么都可以摧毁的王者的气味。

一开始,草履虫这种强烈的刺鼻的气味,应该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武器吧。但是到了后来,草履虫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敌,它的肉体实在是不鲜、不美,就是没有那种气味,也没有谁来侵犯它。

那么,这种气味又意味着什么呢?

现在想起来,这种气味只有唯一的一种命名:那就是孤独。于是,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梦见草履虫了。

小水沟

那不过是一条小小的水沟而已,根本不值得大书特书,但我却总是有写它的冲动。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压抑着这个念头,但有一次,它干脆就流到了我的笔端,看来我是非写它不可了。

它是一条长度不到两千米、宽度不过三米的小水沟。像这样的水沟,根本就用不着给它命名,于是,我们就叫它小水沟,再具体一点儿就是某某村的小水沟。它从东到西穿越了我们的整个村子,是四十年前,我们的前辈们一锹一锹开挖出来的。它保证了一千多亩田地的灌溉,为我们的丰收,为我们这个村子的正常运转,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样的话不说也罢,说了也是白说。要知道像这样的村子,这样的小水沟,在中国的大地上多如牛毛。

我想说的是,这条小水沟对于一个人成长的重要。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中,没有这样的一条小水沟,他的生命会显得多么逊色,多么苍白无力啊。

这条水沟每隔五百米就有一座简单的砖石小桥。我们农家的孩子,两三岁时就从这条小桥上走过去,脚下的流水看到小桥上蹒跚的脚步,仿佛一下子也流得温柔起来。随波逐流的小鸭子,多是黄色,还有白色和麻色,发出欢快的嘎嘎声。我们走出小桥,迎接我们的是无边的田野。根据季节的不同,在春天我们可以看到金黄的油菜花,在夏天看到芬芳吐穗的水稻,在秋天看到雪白的棉花,在冬天看到碧玉的蚕豆苗。

等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这条水沟就成了我们及时行乐的温床。在冬天,那时候每年都会有几场大雪,甚至有鸡蛋大的冰雹,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就都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在堂屋当中烧起稻草大火,侧耳倾听着门外冰雹捶打屋宇和大地的声音。狗都像懂事似的,从野外跑了进来,偎依在家里长者的脚边一声不响,支起耳朵,仿佛做着一个远古的狩猎梦。现在我们那里的孩子要看到这么大的雪,就只能在电视上了。

等到冰雹停了,我们会穿着笨重的棉衣走出去,在厚厚的雪地上翻滚。急切地走到屋外的那条水沟边上,这是我们眼中最为神秘的一个地方。我们中一个鬼主意多的小家伙,把一块石头扔了下去。石头在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于是我们知道了水面上结冰很厚,便一个个走下去。胆子大的走在最前面,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冰面上,是那么紧张,手挽着手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胆子小的站在岸上,脸孔紧张得通红,为冰面上的勇士们屏住了呼吸。记得有一年,五个五六岁的小孩同时落水,家家户户,有二十多户人家吧,都抱来家中最好的稻草,在岸边上烧起了冲天大火,那火光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五个差点冻坏的孩子脸上露出了得意受宠的笑容。大人也似乎被这冲天的火光所感染,根本就忘记了责骂他们的孩子。

夏天,涨水的季节,我们在这条水沟里学习游泳。水沟里的水涨到人家的禾坪上来了。水是那么清亮,负责灌溉农田的人一大早就肩负铁锹来看水。他们都是一些好心情的人,嘴里哼着祖传的歌谣。他们控制着水的流向,让它们流向干渴的棉花,开裂的稻田。等到水沟里的水浅了,我们就结伴来到水沟,把水搅浑。在浑水中摸鱼儿。有运气好的小孩子,一个下午能够摸到几十条,其中有鲫鱼,麻果楞,黄皮皮,洋婆婆,甚至还有鳜鱼,不过要想把它抓起来,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一个小孩脚下踩着了一条鳜鱼,它身上的刺扎了一下他的小脚板,痛得他在水里打滚。后来发肿,流脓,差点把小脚脚烂掉,一个月之后,才被一个神奇的土方给治好。

这是一条美丽的水沟,不过它的美丽,现在只能长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了。那时它美丽,是因为人们对它的保护和珍惜。每年冬天,农人们都会自发清理水沟里的淤泥和垃圾,每年夏天会用电抽水进来,让它美丽得像一个丰满的少妇。但那是很久以前了,现在的农民似乎对他们曾经如此依赖的土地冷漠了。他们的目光,向往城市的方向。他们宁肯天天打牌。土地的深处很难找到他们的心跳了。去年,我从城里来看这条久违了的小水沟,它已经荒废多年,河床早已经淤积,长满了凌乱的水草。据说,终年都是那么一层浅浅的锈黄色的水渍,在漂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就像眼泪一样在它的睫毛上滚动。

那天,我听到了小水沟在哭泣。

丝 鸟

那是一种比麻雀还小的鸟,大概只有算盘珠子那么大。浑身黑黑的,比没有月亮的黑夜还黑。它不像麻雀那样住在屋檐下,整天叽叽喳喳的,从人们的肩膀上飞过;也不像那些喜鹊啊八哥啊住在高树上,它那么小,根本飞不了多高。我想,要是遇到一阵风,它就会被吹得没有踪影,像一片纸屑那样。

所以,丝鸟总是躲在一丛一丛的荆棘中,像闪电一样在荆棘中飞来飞去。荆棘虽然很矮,但长着密密麻麻的锋利的尖刺,你要是伸手去抓它,手臂肯定会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

所以,丝鸟是最安全的,它不像麻雀,可以随便在屋檐下的窝里抓到,也不像喜鹊或者八哥,能用鸟枪或者弹弓射杀。它太小了,你根本无法瞄准。

麻雀虽说怕人,但它们又总离不开人,当你舞动手臂时,它会迅速地逃离,但当你安静下来,它又会飞到你的身边。丝鸟不是这样,它远离人类,似乎不喜欢任何人类的气息,对人类嘴边剩下的食物也根本不感兴趣。它只喜欢露水、野果和昆虫。

丝鸟不是能歌善舞的鸟类,但也叫。三四月间,许是起春的缘故,总是叫得好勤快。每天清晨,它们都会站在屋前屋后的荆棘上,撕开嗓子,咝哩哩咝哩哩地叫喊。

那声音尖尖的,像匕首一样插进人心,给起床的和正准备起床的人一个狗血淋头的兆头。村里的人都说,丝鸟,丝鸟,什么丝鸟,简直就是死鸟。

据说,丝鸟叫得最厉害的时候,就会有人死去。

有一年四月,小溜子又发病了,是肚子痛的老病。因为他就住在我屋隔壁,喊痛的声音传到我屋里,我心慌,就走过去,看看他到底病成个什么样子了。

他妈见我进屋,也不讲话,只把嘴巴往房里一努,我就进了小溜子睡的那间房。

小溜子迷迷糊糊的,脸面蜡黄。我不敢把他喊醒,也不愿久看他那样子,只好走出来。在房门口,我看到小溜子的妈在擦着眼泪。她担心小溜子的病诊不好了,吃了几天的药,打了几天的针,都不见好转。

那天,小溜子的妈请来了村里的一个老巫师。老巫师给小溜子做了法事之后,对小溜子的妈说,必须把屋前屋后的荆棘全部砍光。只有这样,小溜子才能保住性命。见人们半信半疑,老巫师进一步解释,是那些丝鸟在作怪。于是小溜子的妈请来村里的几名劳力,用锋利的镰刀将屋前屋后的那一丛丛荆棘全部砍光了。

因为没有了荆棘,小溜子家附近再也听不到丝鸟的叫声了。奇怪的是,三天之后,小溜子的病就真的好了。

从此,小溜子再也没有犯过病。二十多年过去,不知道人们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我只知道丝鸟还在叫,人也还在死。丝鸟的叫,人的死,两者有没有什么联系,我们是无法搞清楚的,就像鬼神,说有便有,说没有便没有。有与无,全在于心的把握。

露 水

那些个晨曦初露的清晨,总有一个睡眼蒙眬的乡村少年穿过无边无际的田野。他脸色苍白,打着赤脚,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衫短裤。上衣胸口上有个刚刚撕开的小口子,还没来得及缝补。昨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噩梦。他瘦小的身子像锯子锯过的木柴,在黑暗的夜晚七零八落。看来,他不得不重新整理自己的身体,就像那个经验丰富的农人,把那些散乱的木柴整理成捆。

所以,当他在郁郁葱葱的田野上飞奔的时候,他的身子发出散架似的,吱吱嘎嘎的声响。

空气清新得就像母牛挤出的奶水。天空还有些灰,是那种渐渐变化着的灰,空灵的、弹性的灰,灰中透白的、闪光的灰,散发着湿润的、温馨气息的灰。他把那种灰使劲地吸进胸腔,他感觉到小小的心脏发酥,发软。他的脚步轻起来,轻起来。

小路两边长着司空见惯的野草。那些高的矮的野草,温柔、调皮、沉默、善良的野草,有的甚至像老朋友那样攀着他的肩膀,或者挠着他的脚心。这些草身上都含着露水,所以,少年很快就被打湿了。

一棵草儿,一颗露水。

他生下来没多久,父亲就在维修学校的屋顶时摔了下来,注定一生要在轮椅和床上度过。家里一贫如洗。母亲天天要到野外劳动。父亲带着他,两个人,一大一小,在地上爬来爬去,家里还有一只很大的乌龟,在大小两人之间的间隙爬动,很慢很慢。他五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家里人急了,从远乡找来一个白胡子巫爷,鬼画桃符,无用。半年后,家里断炊多日,暴躁的父亲悬梁自尽。他搬不动父亲沉重的身体,突然大叫,来人。屋外行人闻讯赶来,救起父亲。他开始说话,并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露水。

一棵草儿,一滴露水,这是一种生存方式。

小 鼠

这是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节目,时间过去很久了,那只小鼠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永不磨灭。我多次梦见它,梦见它在我的身边出现。

那是一个冬天,村后的一座山燃起了熊熊大火,于是,山上的诸多生命遭受了毁灭性的灾难。等到大火熄灭,到处都是烧成焦炭的动物尸体,然而生命的顽强也如野火烧不净的草根,一些藏身于地下的小动物得以幸存。譬如一些土蜘蛛,还有一些小老鼠等等,它们在灾难过后,又重新步入生命的舞台。但严峻的是,这座舞台于它们来说,已然是一座废墟,它们的当务之急是生存,所以它们为了寻找到食物和水源而钻山打洞、上蹿下跳。

这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小鼠,它在大火来临前夕,就已身怀六甲,大灾之后,它忍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产下了四个子女。此时的它,身子干瘦,浑身挤不出一滴奶水。无疑,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它不仅养活不了自己的儿女,连它自身也朝不保夕。这时,惨烈的一幕发生了,它竟然一口一口地吞噬掉自己的孩子。它使我感到无比震惊,一个母亲怎么能够如此残忍呢?哪怕它是一只小鼠,在感情上,我仍接受不了。

我不忍再看,便把目光从电视机掠到窗外,窗外是一株枝条盘曲的绿树,当我的目光从窗外的绿树再一次回到电视上时,那座受灾的山已经迎来了它生命中的又一个春天,烧枯的树木披上了绿色的新装,野草萋萋而生,山溪淙淙而鸣,被大火驱赶的动物回到了家园,甚至还带来了远方的客人。到处是鸟语、兽鸣、花香,这种生命的欢腾,使我一下子忘记了小鼠所带给我的恐惧和不快。

那只小鼠竟然又怀了孕,又顺利地产下了四子,我对它的母爱疑虑重重。我甚至想,像这样的母亲生孩子干什么,不是造孽吗?但是,它一开始就让我刮目相看,此时的它完全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它总是把四个孩子紧紧地盘在身上,供给它们充足的奶水,而且过不了几天,就衔着它们迁入新居,因为它害怕它的孩子受到敌人的侵扰。孩子们断奶之后,它就出去寻找食物,虽然食物在洞穴里堆了厚厚的一层,但它仍然不辞辛劳地到处寻找。

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它为了孩子们的安全起见,仍然过不了几天就要迁入一个新居。这时它不需衔着孩子们迁居了,孩子们一个个比它轻不了多少,它就是衔也衔不动了。于是,娘儿母子五个,彼此咬着尾巴,组成一个列车一样的队伍,在蜿蜒的岩石道上开拔。当娘的当然是火车头了。

有一次,它们碰到了一头庞大的野牛,其实,照生存原则来说,野牛对它们不存在任何威胁,野牛根本也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小鼠带着它的孩子们仓皇逃蹿,最终平安地到达了新居。

但是,在到达新居后,小鼠发现,那个火车尾(最小的孩子)给弄丢了。它慌忙沿着来路寻找,并发出了吱吱的慌乱的叫声。我听不懂它的语言,但我知道它是在叫着它孩子的名字,要它回来。后来,它终于找到了那个孩子,孩子便咬着它的尾巴,娘儿母子一道奔向新居。不久,又传来了那头野牛的吼叫,它干脆衔着这个孩子,她是怕它的孩子受惊,就这样它把孩子衔进了新居。

我流泪了,并理解了那只小鼠在灾难中的那种残忍,这其实是一种赤裸的生命的本能的表现,如果它连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那么,它怎么有能力来保护自己的孩子?怎么来施展它的母爱?

如果没有这种生命的自私,也就根本没有爱的伟大。

选自《鸭绿江》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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