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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县城:闯入者

文_洪忠佩

他算不算一位闯入婺源县城的盲流呢?他在婺源县城无居无业,甚至姓名籍贯都没有人知道。

他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夏天一个闷热的午后,地点在县城天佑路的IP电话亭。天佑路,是婺源县城格式化的主干道,也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在手机微信年代,IP电话亭仿佛是城市的弃儿,而他在电话亭声嘶力竭、哦噢哦噢地嘶吼,没有理由不引发过路人的好奇。他右手拿着话筒,左手用大拇指拼命地摁着IP电话机上的数字键,嘴巴里不停地嘶吼着,仿佛他喊得越重,对方就能听到他的声音。除了喋喋不休的嘶吼,他没有任何其他语言的表达。难道,他是一位智障者或是失语者?走过路过,我对他的好奇也仅此而已。

让我难以置信的是,我下班从星江路走到天佑路时,他还在IP电话亭哦噢哦噢地嘶吼着,声音明显沙哑了,而拿话筒摁数字键的姿势始终没有变。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他:大约五十上下的样子,身体黝黑偏胖,上穿一件××油漆的广告衫,下穿一条银灰色的长裤,腰间的皮带上吊扣一个露着毛边的手机套,全身上下沾满了污垢,而脚上呢,拖着的塑料凉鞋已经分不清颜色。因为面对着他,还站住了,他也注意到了我,他看我的表情是愤怨的,眼光里带着挑衅。在我转移视线的时候,他哦噢哦噢的嘶吼声也停了下来。尽管如此,“小把戏”(小孩)和黄毛丫头(小姑娘)看着他,还是远远地躲开了。

尽管我生活的婺源县城胃口很大,在不停地扩展地盘,县城周边大部分的菜园、茶地、山岗都沦为了街道和住宅区,但常住人口还不到八万。而涌进的流动人口,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撇开先后建设景(景德镇)婺(婺源)黄(黄山)、景婺常(常山)高速公路和合(合肥)福(福州)高速铁路的工程人员,每天天南地北到婺源来的游人来来往往已成为常态。人气旺了,商业氛围浓了,县城本质中的部分就越来越淡了。婺源县城新老城区上点规模的街道也就是天佑路、文公路、书乡路、文博路、才仕路、星江路、滨江路,而街道的名字与历史人文结合得很紧。天佑路的两边,房屋只有四五层高,除了银行、保险公司、学校、书店、医疗点,还有烟酒商行、酒店、创意饮品店、茶叶店、面包房、服装店、五金店、电脑代理店、影楼、花圃、足浴城,传递的气息都与居民的生活密切相关。天佑路唯一留存最初原貌的,只有保险公司旁边的一片栎树林。在许多年里,我在县城的生活,如果剔除自身性情的部分,我有过窘迫,更多的还是悠然。有的事,就像看到电话亭前嘶吼的他,看过了,印象也就随脚下的脚步溜走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我走在天佑路竟莫名其妙地对IP电话亭多看了两眼。所谓失落,也不过如此吧。IP电话亭前空空的,当然也看不到他歇斯底里的身影。而这样的失落,多少有点漠然和看热闹的成分。奇怪的是,虽然只隔了一天,我却对他的长相有些模糊了,能够有印象的是他哦噢哦噢的吼声。说实话,我当时走在路上,对他又有了是否受到电话刺激或是泄愤的猜想。在他的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又有怎样虚幻的景象呢?想不到的是,在转弯的香樟树下,我看到了他侧卧在地上的身影。衣裳还是那身衣裳,神情却判若两人,他安静地眯着眼,像是睡着了。或许,是我手机的振铃声打搅了他,他非常警觉,瞟了我一眼,眼睛没有直视,眼皮就垂了下去。他侧卧的地上,散着一叠地方晚报,还有吃剩下的汽糕。他油乎乎的手背上,有着几道明显的血痂。按照县城的语言习惯,称皮肤白皙的为“白面书生”,而皮肤黑的则称“烧炭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心里只好用“烧炭的”代替了。

我在县城上班,要走过新老城区,一天累计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花在步行的路上(骑车、坐车都是上下班出行的方式,我认为最为奢侈的还是步行)。蜿蜒的星江河,既成了新老城区的分界线,亦成就了县城“一江两岸”的格局。在老城区,有隐约可见的城墙和残存的城门洞,还有大庙街上五显菩萨的祖庭——灵顺庙。那是县城遥远的历史年月家园和民间信仰的见证。东门大桥、西门大桥、天佑大桥、景观桥,共同连接着新老城区的通畅,以及居民井然有序的生活。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婺源县城山峦还算葱郁,星江河里的河水还算清澈,而天空还是那么地蔚蓝。这,或许是我选择工作生活在婺源县城的最大理由吧。如果失去了这些,我不知道我工作生活的婺源县城与现代中国其他的县城还有什么区别。途中,碰到看到的事也不少。正常的有:游客问路,化妆品、保健品推销,广告传单散发,游医问诊,乞丐乞讨,生意人蝇头小利的争吵。非正常的呢,有打工失窃者的哭诉,上当受骗者的咒骂,上访者的愤怒,以及婚外情者的家庭暴力,甚至还有交通事故血淋淋的场景。不知怎么的,我总感觉这些正常非正常的事,像电视屏幕插播的广告,在日趋增加。惶惑、委屈、急躁、焦虑、贪婪,还有怨恨、恐惧,仿佛这样的词汇无时无刻不在街上蠕动,甚至挤压冲撞。或许,这也称得上是一个县城间歇式的脸部表情吧。在众多的婚外情故事版本中,曾经有一个版本的故事让大多数县城人匪夷所思:经销品牌酒业的某老板雇了一位外地女员工,雇着雇着就雇上了床。最后,老板的家散了,他和女员工互换了位置,几百万的资产也换了户主。如果县城有人说到这个故事,旁人就会忍不住添上一句:那是怂人一个,败家子呀!

起先,我走在街上遇到听到这样的事,有些不屑,有些困惑,后来,心里有些添堵,有些隐隐作痛。久而久之,司空见惯,有预谋的也好,突发的也罢,遇到或者听到,也就近乎疲惫与麻木了。然而,我也弄不懂自己到底有怎样的想头,几天来在天佑路一直把目光定格在IP电话亭前“烧炭的”身上,往返天佑路连香樟树底也不错过。他在IP电话亭歇斯底里的嘶吼,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人的孤独。我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念想,也是有些幼稚和轻薄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烧炭的”底细,他来自哪里?他的情感又有过怎样的沉沦纠结?他异样的举止又是在隐藏或是袒露什么?他的吼声又想表达什么呢?这个时候,我感觉到闷热的天气,带给自己的是汗津津黏糊糊的难受。

这个闷热午后,是前些日子闷热午后的重复。一辆昌河面包改装的宣传车在城区大街来回巡游,车上的高音喇叭周而复始地播放迎接上级、创建卫生城市检查的通告。喇叭仿佛也被闷热闷着了,传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并不流畅。大街上,卖水果的,卖烧烤的,卖麻辣烫的,甚至补鞋擦鞋的摊点,还有载客的摩的,骑自行车卖米酒的,骑电动车收旧家电的,统统都不见了踪影,街上显得冷清了许多。不过,县城的居民若要找他们,都知道去处。临时的管制看起来效果不错,但消除了管制之后又会如何呢?而这时,街上只有戴着凉笠口罩分不清性别的清洁工,拖着板车和塑料桶在忙忙碌碌地做保洁。环卫所的洒水车呢,也没空歇着,叮叮咚咚不停地来回穿梭洒水。

在天佑路,IP电话亭并不起眼,而他歇斯底里的异常,还是引起了穿着制服的城管队员的注意。一位年轻的城管队员向他走了过来,劝说他离开。他充耳不闻,依然肆无忌惮,吐沫横飞,哦噢哦噢地嘶吼着。在城管队员拉他的时候,他和城管队员较上了劲,脸涨得通红,哦噢哦噢地吼得更响了。年轻的城管队员看着有些不耐烦了,就开始拽他,没想到自己却被花坛绊倒了,弄得年轻的城管十分狼狈。两位站在边上的城管见状,就向他扑了上去,又扯又按,结果还是被他挣脱了。当城管队员再次追上按住他,他完全被架空了。年轻城管押他进执勤巡逻车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惶恐的神情。而他的眼神里,又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IP电话亭空了,话筒没有挂在话筒座上,而是像吊死鬼一样吊着,闯入者哦噢哦噢的嘶吼,我却一直挥之不去。那天是2012年7月15日,抑或是7月15日的下午,在婺源县城天佑路的公共电话亭前,一个闯入者的嘶吼就这样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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