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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小城往事(三章)

文_王洪勇


老车站

我不是一个充满深情眷恋远逝时光的人,但远逝的时光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陈年往事,如今我除去那些陈年往事似乎什么也不再拥有,我每天拎着那些往事四处晃荡,无所事事的我只好生活在对那些往事的怀念中。我是一个平庸的人,所以我的生命往事也极其平庸,但假如与我一样平庸的人有兴趣,我愿意和您一起走进那些老掉的时光,我知道那些老掉的时光并没给您带去太多的幸福与快乐,但那些尘封在岁月深处的往事却是令您难忘的,此时我想对您说一下北门外的老车站,老车站您一定记得吧!没准还曾和您的生活发生过某些关系呢!

老车站曾像北门内的邮电局一样,在20世纪50至80年代给小城的人们带来那么多渴望与欢乐。要知道那些年代里是没有互联网和卫星数字电视的,闭塞的小城人要想得到来自外界的消息,都要通过邮电局和老车站,小城乃至周边乡村的某一户人家若和邮电局以及老车站有密切的关联,那么他家就会引来太多艳羡的目光。当年邻居刘家的几个儿女都在外边工作,所以他家便和小城的邮电局和老车站有着密切的关系。邮电局经常为他家送来儿女的汇款单和信件,而在中秋与春节这两大节日,他们的儿女们便会乘车来看望他们的父母,当年我和后街的德子经常骑着自行车去车站,为邻居刘大伯接他的儿女们。刘大伯的儿女一个在北京工作,另一个在哈尔滨武警总队任科长,他们都有令人羡慕的工作和身份,所以当年他们显得十分矜持。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带给父母的礼物,坐在我们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声不吭,我想他们此时一定正用手捂着鼻子,阻挡着来自我们身上所散发出的汗臭味,当然有时他们也会好奇地望我们一眼,但他们望我们的目光一定会是居高临下的,也许是颐指气使的。当年的我们为了接他们回家,既牺牲了体力也牺牲了尊严。但我们是无怨无悔的,因为邻居刘大伯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曾对那些“有亲朋自远方来”的家庭充满羡慕乃至嫉妒,因为我们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是以农耕为主,我多么渴望某一天有来自城市的亲朋来光顾我们这个寂寞的乡村茅舍呀!但父母却对我说,我们家没有任何在外边工作的亲属,所以我的渴望也就只能变成幻想,但美好的愿望总是在生活中存在着。当有一天爸爸接到来自大连的一封挂号信时,突然微笑着对我说,大连的四姑就要到我们家里来了,四姑虽然不是爸爸的亲妹妹,但出阁前曾和我家走得很近,经常缠着妈妈教她纳鞋底,四姑长得很俊俏!四姑生活的地方高楼林立,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蓝色海洋。于是我便盼望着四姑的到来,我想等四姑来时,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一定会羡慕得死去活来。但当有一天爸爸又收到一封挂号信时,就有些失落地对我宣布,四姑没有时间来了。爸爸一边对我这样说,一边又信誓旦旦地表示,四姑总有一天会来的。听到四姑不能来的消息我哭得混天和地。为此,小伙伴还喊我牛皮匠。

我家虽然没有远方的亲属,但在70年代我却经常光顾小城的老车站,当年这座小城的老车站占地面积并不很大,它只有一栋简陋的蓝色欧式建筑的尖顶小楼,小楼一层的四分之三为候车大厅,靠大厅的西侧开一间小屋,小屋里坐着一位面色黝黑、身材颀长的漂亮女人,女人总是不苟言笑地沉默着,她沉默得高贵而宁静。当年我已经阅读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我以为老车站的这个皮肤黝黑、身材颀长的漂亮的女人拥有安娜的高贵和艾丝美拉达的美丽,这样美丽而高贵的女人一定拥有天使一般的善良。可当有一天我和德子在初冬的某一个刮着寒风的日子,百无聊赖地躺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背珠算口诀时,却被这个女人像训畜牲一样训走了,以后,我就悲哀地否定了她天使的地位,我想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会有这么狰狞的面孔?

时光总是抛下一些无法割舍的往事兀自远行,老车站很快就被冷落了。老车站所以被冷落是因为马路上开始奔跑着一些私人营运的公共客车,我的文友吕顺当年就曾拥有过一辆跑北京的江淮客车。吕顺在以前曾是交通局的会计,他和老车站的那个美丽女人同属一个单位,他后来辞职跑客运时,曾想用高薪聘请车站的那个漂亮女人去为他卖票,漂亮女人迷恋体制内的安逸与宁静,她微笑着谢绝了吕顺的好意。

马路上跑的汽车越来越多了,后来那个漂亮女人又在车站干了很多年才退休回家,女人回家没过多久,老车站就废弃了。我想这也许是一种宿命,老车站的生存历史是随着那个漂亮女人的退休而结束的。

老车站在漂亮女人退休以后又寂寞地存在了许多年,老车站老了,老成了一段无法忘怀的历史,漂亮女人也老了,她笔挺的腰开始弯曲了。我经常看到她拎着一只菜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她依然宁静,依然不声不响,看到此时的她,谁会想到年轻时的她曾经拥有安娜的宁静与艾丝美拉达的美丽呢?

后来我也逐渐地走向衰老,再后来我就在老车站的矮墙上看到了用白灰水写下的几个大大的“拆”字,就是因为这几个大大的“拆”字,我又重新走进了老车站。老车站变得越发衰败了,它的门窗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卸走了,以前车水马龙的候车大厅里落满了厚厚的尘土,但在这厚厚的尘土上却清晰地印下了两行鞋印,这是两行女人的鞋印,我猜到这两行鞋印是谁给印上去的,读者当然也猜到了,因为她美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这幢老车站了。人呀!这短短几十年,有些人刚刚学会生活就苍老了,因为在并不久远的时光里,我们本来就没有美好的生活模式和概念,所以我们还没有学会生活,这其实是时代的悲哀,也是我们自己的悲哀。

随着时光一起老去的还有我们太多色彩斑斓的美好向往。老车站即将消失了,明年这里就要诞生一幢二十六层的米黄色的高楼,这是规划局的一位朋友对我讲的。他对我说这件事情时是目无表情的,他所以目无表情是因为他太年轻了,他只有三十八岁,他不知道老车站和一个美丽女人的故事,他亦没有岁月远逝的忧伤。

如今,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小城的痕迹一点儿也找不到了,小城展现给我们的一切都是新的,可是那些似水流年的日子和刻骨铭心的往事,却深深地埋在我们心底。


老县委街

下面说一说老县委街老县委街其实只是一条不足三百米长的短短的街道,街道两旁长着一些茂盛的老槐树,老槐树健硕的枝条相互交错,把一地好阳光给硬生生地阻挡在了树冠的外面。盛夏的一些炎热的日子,小城的那些怀揣往事的原住居民是喜欢到老县委街上来的,他们仨一群俩一伙凑在一起,于是那些沉埋在岁月深处的人和物事就浮出水面了你还记得南街的小楼夹肉火烧吗?一白发老汉问另一位秃头老汉能不记得吗!老汉的语气里带些许时光远逝的忧伤与惋惜那烧饼烤得外焦里嫩,肉也肥瘦均匀入口即化,恐怕有生之年再也吃不到那样正宗的夹肉火烧啦。老汉生发绝望感慨。又有人提起发生在70年代商业局的一桩风流韵事,就是因为那桩风流韵事,已经被提拔为县常委的商务局长,被派到下边的一个闸所去看闸了,而与商务局长有染的那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儿却被遣返回故乡了,草草地就嫁给一个男人完婚了。但见过外面世界的女人已经不习惯农人的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了,她在参加了几次生产队劳动以后,就投了村后的老五河。还有人提到了李井贤,李井贤曾是孙村人民公社的教育办的总校长,他在王村驻村期间曾和数名女子有染事发后李井贤入狱,那些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却蒙受世人厌恶的眼神,屈辱而卑微生活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

男女情事是那些年最敏感的热点话题,没有哪个人有勇气敢去触摸它,一旦你忍受不住心灵的煎熬,你就要付出比爱更痛苦一百倍的代价。而我对这些话题是不感兴趣的,我只对生存在那些年的那代人的生存状态感兴趣,我以为一些还在为温饱和生存奔波劳碌的人是无暇顾及男女情事的,而这些正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男女情事的人,当年都是衣食无忧地生活在小城内的佼佼者。他们太多人的心里都曾装着一个女人抑或是多个女人,只是他们没有勇气走近这些女人。此时他们谈论着这些男女情事,其实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失落和遗憾。他们为什么不谈论因为写小说而遭受批斗的一中教师汤吉夫,他们为什么不谈论那个毕业于华盛顿大学的博士生郑永现疯掉的漂亮媳妇李卓娅,李卓娅在疯掉一段时间以后便上吊自尽了。因为他们不会为人世间的冤屈伤情感怀。

老县委街是个可以怀旧的地方,老县委街亦是当下小城唯一原汁原味被保存下来的,属于过去时的地方。我来老县委街一是来寻梦,二是想咀嚼岁月远逝的忧伤。老县委街形成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当时路北为县委、人大、宣传部。和县委遥相呼应的分别为县政府、武装部和县政协,紧邻这些部门的是一些原住居民。当年我随父亲去县城卖烟叶时是要经过老县委街的,清晨的老县委街寥寞静谧,淡蓝色的煤烟在空中缭绕。这是老县委街的原住居民在点燃炉灶,当年能够让炉灶火焰熊熊的都是那些吃商品粮的公家人,而侍弄土地的农民别说无钱购买蜂窝煤,即使有钱也是买不到的,因为在计划经济的70年代,购买所有的商品都是需要票证的。我们这些生长在农村的农家子弟,只能用充满羡慕的眼光去奢望那些老县委街的原住居民,在熊熊炉火上熬煮热腾腾的白米粥抑或是一些别的食品。这些食品在清晨寂寞的时光里散发着诱人的浓香,同时也让一个粒米未进的少年饥肠辘辘,然而他还不能表现出他是饥饿的,因为他正值壮年,身材矮小且病弱的父亲的肠胃也是饥饿的。但饥肠辘辘的我马上就被那些正在生火以及煮饭的年轻漂亮的主妇们吸引过去了,她们虽然长相各异,但每个人都有一张白皙的面孔和白净的手,她们一边生火煮饭一边眉飞色舞地和另一位主妇或者女人说话,她们在说话的间隙中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她们望我的目光是充满鄙夷的,是充满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的。当年所有进城办事的乡下人都会遭遇城里人的这种歧视的目光,然而也不是所有生火煮饭的主妇们都会用这样的目光来望我们,紧邻政协的一位煮饭的年轻女人的目光就是和善的,甚至可以说是亲和的。她白皙的面庞上浮现着浅浅的笑容,那浅浅的笑容温馨而甜美,就是缘于这女人亲和甜美的微笑,让我感觉这条老县委街在那个年代里还是有些许温暖的。

频繁地来县委街是在80年代初,那些年我喜欢文学,并被招聘到大罗屯文化站上班。和我一样喜欢文学的还有一位在县委办公室工作过的姓任的年轻人,他当年写诗,我也写诗,我们经常在一些宁静的黄昏来临时一起到老县委街上散步,我们谈论诗歌,也谈论文学动态。记得最初接受北岛和舒婷的诗歌就是缘于他,然而我却向他推荐了惠特曼的《草叶集》和《叶芝诗选》。

时光缓慢而有序地流淌,文学转眼就变成了昨日黄花,任姓青年后来荣升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大好的仕途在向他招手,他已无暇关注文学。我是一个充满悲悯情怀的人,也许悲悯离文学最近,我仍然经常到老县委街来.我所以迷恋老县委街,是因为老县委街留下了我生命历程中的难以忘怀的往事。当然它也非常宁静,这里没有小贩在兜售商品时的讨价还价,亦没有嘈杂的汽车喇叭的轰鸣和社会上的打情骂俏,这里只有两排茂盛的老槐树在寂寞的时光里默默生长。

我曾在90年代初的一个飘着细雨的日子来过老县委街,当时整条大街空无一人,只有雨落在树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我站在老县委街东头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默默地回忆一些与老县委街有关的事情,这些所谓的事情其实不应该称为事情,它只能称为一些被时光淹没的情绪,就是因为这些无法言表和释怀的情绪,让我对文学充满生离死别的爱。

当然老县委街还记载着一段有关我的似爱非爱的故事,那是激情燃烧的80年代,在初夏小叶玫瑰蓬勃盛开的季节,我结识了来自青龙河边的一位叫凤香的业余作者。当年由于我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了一些诗歌,她便红着脸羞答答地拿着她的习作来请我为她看一下。她是个感情细腻而充满激情的姑娘,但却不善于言表,她总是挂一缕纯朴的微笑倾听我对文学以及生活的表述。她是我大哥的学生,当年她已经寻了婆家,但这是一桩父母包办的姻缘,是她非常排斥的姻缘,就是这桩糟糕的婚姻弄得她十分不快乐。我们几乎在每个周五的黄昏都要到老县委街漫步,春天很快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来临时我收到她写给我的一封长信,信的内容是说以后她不能再来老县委街和我漫步了,以后也不能再热爱文学了,她要面对一种最真实的生活。捧着她的来信我的内心生发出一缕理想幻灭的悲凉,知道从此后我不光要失去一位倾听倾诉者,同时也会失去一位令我心仪的异性朋友。然而还没等我从感觉的幻灭中走出来,更大的不幸又来临了,凤香已于昨日上午喝农药自尽了。听到凤香自尽的消息,我一下子就崩溃了,一个人跑到东风饭店喝了半斤二锅头,又醉醺醺地跑到老县委街,抱住一株老槐树痛哭失声。

此后我不再去老县委街了,此后因生活所迫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文学。

是什么时候我又重新走向了老县委街?是在我人生最失落的时候,是我海市蜃楼一般脆弱的人生信念破灭以后,是我只有往事没有未来的五十岁生日过去以后。我又开始走向老县委街了,走向老县委街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下很多小城镇都在加快城镇化建设,很多古老的,引领人们进行往事回顾的建筑都在逐渐消失,而展现在人们面前的都是建筑风格相同的摩天高楼。有人说中国的城市建筑风格都是相同的,你看到了一座城市就等于看到了一百座城市,抑或是一千座城市,当然不同的是有些城市还留有一些古老的建筑。我想,当有一天这些古老的建筑也在时光中消失了,那么,我们所有的城市的建筑格局还有什么是不同的?

感谢上天的眷顾,它还为我留下了一条能够让我拎着往事四处行走的老县委街,自从我搬到县城居住以后,几乎每天都来老县委街走一走,在这条街上,我虽然看不到当年煤火炉熬煮香喷喷大米粥的那些美丽的女人们,但她们美丽的倩影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我不知此时她们都生活在哪儿。

有人说一位来自外地的房地产商看上了老县委街的这块地皮,此时政府正在和这位房地产商进行谈判,假如价格合适,这里很快就要矗立起一栋栋高楼,假如老县委街也盖起了高楼,那么属于昔日小城的古老印迹还剩下些什么……


老水塔

在这座高楼林立的新兴小城里,颓败破旧的老水塔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所幸的是它躲在小城一处很少有人光顾的地方,所以它才幸免于难。

我是在初冬的一个傍晚发现它的,这个傍晚的霞光很灿烂,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了这座老水塔,它那破败不堪的墙体在淡黄色的残阳照射下,显得破旧不堪。它的出现使我深感意外,在我的记忆深处它应该在十年抑或是更久前就消失了,因为它早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可不知为什么,它却奇迹般地在小城的角落里生存了下来,它的存在让我的思维错位。在寸土寸金的当下,怎会允许这么一个早就应该消失的庞然大物存在?可当我仔细打量老水塔所处的地理位置时,我竟然就找到了这庞然大物存在的理由。它原来伫立在一面倾斜的高坡上,而且所占的面积也就几百平方米,没有哪一个傻瓜开发商为了征用这几百平方米,还得费工夫将这个庞然大物搬走,为此它就存在了下来。然而因为它的存在让我的记忆又回到了四十年前。

老水塔始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某一个春天,它的建成让小城的居民着实欢欣鼓舞了一番,因为在它还没有出现以前,小城所有的居民吃水和用水都要去北门外的陈家老井去担。居住在陈家老井周边的居民为此而十分得意,因为离老井近而省下了太多的时间和体力。但生活在南门和东门外的居民却叫苦不迭,因为他们担一担水是要付出半个小时乃至更久时间的,为此生活在老井周边的居民着装总显得格外干净,而离老井稍远的居民身上的着装就有些油渍斑斑。当年县评剧团的女演员郑丽娜是小城的一枝花,小城的很多自以为是的男人都在玩命追她,但她经过再三考虑,最后却嫁给了距离老井最近的一个相貌平平、在县小五金厂上班的工人。有追求者就气急败坏地问她为什么嫁给这样的人.她温馨地笑了,说:“我知道你哪点都比他强,可你家离老井太远啊!我又爱干净,光担水就累趴了你。”那人却一下睁大了眼说原来不嫁给我就为这呀!要早知道这样我即使成夜成夜地担水,也无怨无悔。

这个传闻是否真实无人考证,但漂亮妩媚的郑丽娜确实嫁给了居住在老井边上的一个普通工人。就在这一年的政协、人大两会上,有很多委员的提案都和吃水有关,县委马书记看到这么多的提案都涉及饮水问题,于是便四处筹钱修建了这座水塔。水塔修建的位置当年正好是城中心,为此南门和东门外的居民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放鞭炮,有人还为马书记制作了一块匾,匾是由本县书法家田涛所题“为民办实事,人民好书记”。可生活在北门外的居民却不那么高兴了,虽然老水塔里流出的深水井的水既甘甜又卫生,但从此后他们却失去了近水楼台的优越感。修水塔其实和我没有关系,我是个乡下人,我所以知道陈家老井和老水塔的故事,是因为当年我三姨就居住在小城里,饮水的事儿一直是三姨家的焦点话题,我曾无数次和小表哥去担水,水塔建成后三姨家最高兴,因为三姨家离水塔最近。然而吃水塔的水是要付钱的,二分钱一担水,负责收水费的是一位小眼睛的年轻人,据小表哥说他是某个局局长的公子。当年的他着笔挺的藏蓝西服,穿军用厚底皮鞋,嘴里叼一支大前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他却对住在水塔边胡同里的大双和二双显得十分殷勤。大双二双是一对孪生姐妹,姐俩都生得如花似玉,只因受漏网右派老父亲的牵连,所以很少与人来往。姐俩因为没有任何社会背景,中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县砖瓦厂去干扎坯子的粗重活计,但虽然干粗重活计,二人的皮肤还是都白嫩细腻,衣服也干净得纤尘不染。看水塔的小眼睛男人,追求的似乎是姐姐大双,大双是个宁静而安详的女孩,她和小眼睛男人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小眼睛男人向大双献尽了殷勤,但大双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于是小眼睛男人恼羞成怒了,他经常在背后讲大双的坏话,还不卖给她家水喝。但姐俩并不和他计较,就扛起扁担去陈家老井担水吃。后来在县委工作的一位年轻干部看不过去了,就严厉地批评了小眼睛男人,还说如果再敢打击报复就不让他卖水了。在县委干部的干预下,他只好又重新卖给大双二双家水了,但每次姐俩来担水,他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老水塔不知工作了多少年,在我搬到县城居住以后,它就闲置在一旁了。有时我和朋友遛弯到老水塔时还会深情地望它一眼,它在我们的目光注视下显得庄严肃穆,我想老水塔此时一定正在回忆往事,在它的往事中一定都是有关众星捧月的辉煌,但我们知道世界上所有的辉煌都是短暂的,而辉煌以后的寂寞日子才是生活中最真实的东西。

90年代我在县电视台工作,其间我曾心血来潮地想追踪一下那些正在消失,抑或已经接近消失的物件。这些被追踪的物件包括老石磨、提水的辘辘、锄、镐、木锨以及石碾子等,当然也包括老水塔。我和摄像师走近老水塔时,天上正飘洒着纷纷细雨,摄像师站在不同角度为老水塔拍下了很多组镜头,然而光拍摄孤独的老水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样就显得镜头太空,于是我便想到了生活在老水塔旁边的那条胡同里的人们。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大双和二双,还有那个曾追求过大双的看水塔的小眼睛的年轻人,可他们都不在这条胡同里生活了,他们都去了远方。这是目前唯一生活在胡同里的最后一位原住居民告诉我的,他说过不久他也要离开这条胡同了,去他儿子现在工作的城市生活了,他对我这样说时声音里带着岁月远逝的忧伤。当我问他大双二双去了哪里时,他说她们此时在南方的一座城市生活,她们都生活得很好,尤其大双目前已经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了。听到大双和二双都有如此美好的归宿,我忽然就感觉十分快乐。我知道丢失在岁月深处的东西是无法找回的,但我们可以在属于我们的生活中继续寻找,我知道在我们的开拓途中会留下太多的遗憾和刻骨铭心的失落感,但又有哪一位成功者的生活是绝对完美的?当我就要离开老水塔时,那个小眼睛,曾经看过水塔的人突然走过来了,他也许对老水塔有无法割舍的深情,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的头发全白了,由于臃肿他的眼睛显得越发细小了。我认出了他,但我没有和他讲话,我知道他的生命和灵魂都已经融入到远逝的时光里了,他是那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远逝的时光给他留下了太多优越的感觉,他不希望也不承认,人的生存状态是需要平等的。那次离开老水塔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老水塔。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又邂逅老水塔时,我也苍老成了老水塔的模样,老水塔旁边的那条胡同还在,但它的入口处却堆放着一座小山似的废品,我不想走近那堆废品,因为我知道伴陪那堆废品生活的人一定会是来自外地,到这里来讨生活的陌生人。曾经在胡同里生活过的原住居民们都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都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当我这样想时,我忽然就有了些许感伤:生活啊!当你刚想好好爱她一场时,她却只为你留下了已经不太丰盈的日子,就像这座早已废弃的老水塔,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轰然倒塌。假如老水塔也消失了,那么有关那些年代的一切痕迹都将走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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