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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棰 骟

文_杨志林

经历了很多事之后,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棰的过程,人一天天老去,理想一天天消失,希望一个个破灭,最后再生猛的人都会变得像挨了棰的公牛一样,在失望中走向死亡。回想当年的我,我发现自己错了,其实,我们比蛮蛮还不如,生活中,随时都有砸向我们的棰子,防不胜防。我们随时都有被阉割的可能,不是睾丸,而是思想;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小时候,我最恨的人就是刘二狗他爸刘木棰了。我恨他不是因为他人坏,说良心话,刘木棰是个非常厚道的人,他乐于助人,不管哪家有什么急事只要叫到他,他二话不说,一定会踏踏实实地帮你办事。我家盖新房时,从打地基到上房梁,从砍木材到盖瓦片,他一天没落下,是全村人中最卖力的。我恨他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把我天天放养的那头大公牛——蛮蛮给骟了。他的这一行为,让我在童年以及少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他充满敌意。

蛮蛮是我除了程瑶瑶之外最好的朋友。从四岁起,它就天天跟我在一起。蛮蛮脾气很暴躁,经常为了跟村里的小母牛干那档子事而和别的公牛斗殴。蛮蛮力大、勇敢,每次都把别的公牛打得落荒而逃,不是破了头,就是断了角。有时人从它面前经过,它也会莫名其妙地对人咆哮,并做出攻击的架势,村里很多人都怕它。但是,蛮蛮干活很卖力,还会拉车,是全村公认的最能干的模范牛。

蛮蛮的这次阉割之祸主要是由它的好色引来的。过去,它把人家的母牛给上了,大部分通情达理之人,都一笑了之,毕竟这是畜牲们两厢情愿干的事。有的母牛主人不仅不追究责任,还会对蛮蛮表示感谢,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用去找种牛、不用去付种牛费了,省时省心又省钱。在农村,找种牛配种是很昂贵的,一次要六十元钱。可是这次不一样,蛮蛮把村长家的母牛花花给强奸了,花花跑,蛮蛮追,花花一急,一脚没站稳,摔瘸了腿。村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马上找到我爸理论,硬要我爸赔五百元钱,理由是花花摔瘸了,要三百元医药费,花花是“黄花闺牛”,要两百元青春损失费。我爸不想把事情闹大,怀着息事宁人的心态赔了钱。我爸对蛮蛮的行为很恼火,赔完钱,狠狠地骂了它一番。骂的大概内容是这样的:“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村长,你知道吗,村长也是干部,村长也是领导,你欺侮村长家的花花,就是欺侮领导的闺女,你爽啦,你舒服啦,可是老子我却被村长王八蛋给敲走了五百块。你爽一次五百块,五百块你知道吗,三千斤萝卜卖不到五百块呀!”

蛮蛮听不懂我爸的话,但它知道我爸很生气,所以一动不动地站在牛栏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爸。我爸骂够了,扛着锄头去干活了。

如果蛮蛮能够吸取教训就此住手,不再去干风流快活的事,或许可以躲过这一劫。可是,好色与好斗的蛮蛮安静了一个月不到,又惹了大祸,它把二十里外老鸦桥村的村支书的小公牛熊熊给打伤了。原来,又是为了一只小母牛的事,蛮蛮跟村支书家的熊熊干了一仗,打掉了熊熊一只牛角。村支书得理不饶人,要我爸赔三百元医药费,说不给钱就要找他在派出所任副所长的侄儿来搬我家的东西。我爸又无奈地付了钱。蛮蛮的表现彻底惹恼了我爸,他一咬牙一跺脚,作出了要阉割蛮蛮的决定。

在农村骟牛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割骟,一种是棰骟。割骟就是用一把小刀割开公牛的那玩意,然后取出睾丸,再往伤口处涂一些消毒的药水就完事。棰骟就不一样了,不是取出睾丸,而是用木棰,把睾丸棰烂,把公牛的输精管棰断,每下一棰,公牛就痛苦地哀叫一声。据说经过这样的棰法,再凶狠的公牛都会变得温顺,受棰后的公牛只知道吃草干活,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连杀都不用捆,棰骟可以说是中国最古老最残酷的骟牛法。

可能是赔了八百块钱的原因,我爸对蛮蛮很恼火,选择了棰骟这种最残酷的刑罚来对待蛮蛮。刘木棰是我们村有名的棰骟高手,几十年来,经他棰骟过的公牛不下两百头,于是,我爸请他来给蛮蛮净身。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感到气愤。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爸把蛮蛮牵了出来,它没有觉察到危险,认为跟往常一样,是要放它出去吃草,非常高兴地跟着我爸屁颠屁颠地走出了牛栏,走过了院子。在村口的路上,它还仰起头裂开嘴长啸了几声,并在路边很惬意地撒了一泡尿。我远远地跟在后面,心情很复杂,甚至很不理智地希望蛮蛮这时候突然发难,拱倒我爸后逃跑。“赶紧跑掉,永远不要回来!”我一次次喊着,可是蛮蛮没有这样,而是一蹦一跳地跟着我爸走向了那个事先设好的套子之中。几个壮汉迅速地取出绳子把蛮蛮捆了个结实。

刘木棰带着他的木棰来了。刘木棰平时很猥琐,但是在阉牛的时候,他的精神却特别饱满,像一个将军,像一个大侠。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将蛮蛮抬到临时搭好的“手术台”上,按倒在地。待一切就绪后,刘木棰捋起袖子,操起了大大的木棰,开始给蛮蛮进行断子绝孙的手术。

在我们那儿,骟牛时,女人和小孩是不允许看的,说如有女人在场,再好的骟牛师父都不能把牛骟得彻底,而不能让小孩看的原因我想主要是出于对孩子幼小心灵的保护,不能让他们过早地看到人类行为的残忍。

蛮蛮是我的好朋友,它受难,我一定要在它身边,所以我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到了准确的阉牛地点,我已事先在附近选好了藏身之处。后来,程瑶瑶得知我要去偷看阉牛的事,非要跟我去不可,我拗不过她,有条件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条件是让她把她爸珍藏的那把藏刀偷出来给我玩几天。

我和程瑶瑶躲在草垛里,目睹了整个不人道的过程:一块大黑布把牛的眼睛结结实实地蒙住,蒙布的原因据说是牛会记仇,在阉割过程中,如果被它看到了脸孔,以后就可能遭到牛的袭击。蒙好眼睛后,刘木棰举起了木棰,开始是轻轻地棰,边棰边抚摸,让牛感到搔痒式的快感,一有快感,胯下那东西就有了反应,就不断变大,待那东西胀大变不回去的时候,刘木棰就一手死死抓住那玩意,一手狠狠砸棰。不停地棰,越棰越急,越棰越重,在刘木棰看来,眼前这个通红通红、直不愣登、大若汤碗的睾丸就是罪恶的化身,就是邪恶的源泉,就是不得不割去的毒瘤。在他看来,他现在不是在行恶,而是在行善,在积德,他手中的大棰不是凶器而是正义的象征,所以他拼命地挥棰。这时,每下一棰蛮蛮都痛得四肢乱蹬,惨叫不已。我看到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蛮蛮全身在发抖,全身在痉挛,痛苦的叫声传得好远好远。程瑶瑶吓得大叫,我赶紧抽出双手,一手蒙住她的眼睛,一手捂住她的小嘴。

棰了大约半个钟头,刘木棰扔掉木棰,用早已准备好的“菜油+锅灰”做成的酱糊状膏药涂在蛮蛮那个已经被棰得不成形状的睾丸上。

待一切工序完成后,刘木棰叫人把捆牛的绳子解开。平时一冲动能够四脚腾空的蛮蛮,被棰烂了睾丸之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在地上跪了四个多小时后才勉强站起了身。我陪在蛮蛮身边,看到了蛮蛮眼中不曾流过的泪水,我把牙咬得格格作响,真想冲出去打倒刘木棰。

蛮蛮被骟后,我对它进行了特别关照,不仅每天放学后都上山去割最嫩的草给它吃,还瞒着父母,给它开小灶,偷偷割地瓜藤,拿生地瓜喂它。在我的关照下,蛮蛮一个月就恢复了健康。身体是好了,但受棰后的蛮蛮性格上发生了巨大变化,我发现它失去的不仅是性功能,也失去了打架的勇气。以前被蛮蛮打过的公牛,现在也时不时地找上门来挑衅。面对欺侮,蛮蛮每次都是逃跑,再也没有还击。它对母牛的兴趣也一天天减少,有时一些母牛也会来挑逗蛮蛮,但它总是黯然走开,它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过去天天找母牛的它现在连吃草都不跟母牛一起吃了。看来,不管是人还是畜牲,有的事,不行就是不行了!

从蛮蛮身上,我知道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雄性的世界里,最脆弱的地方就是睾丸,要想活得长久,一定要保护好这个东西。这对我的影响很大,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跟人打架的时候,我把这儿保护得特别好。我下定决心,这一辈子都不能让人抓住这儿,就连我最爱的女友程瑶瑶也不能。

我很后悔带程瑶瑶来看阉牛,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她成为我女友之后,她经常威胁我,说我如果变心,她就要像阉蛮蛮一样阉了我。因为我知道棰骟的凶残,她的话对我很有威慑力。

在我上初一的时候,蛮蛮死了,距它受棰被骟只隔了四年。蛮蛮死得很壮烈,它选择了跳崖。蛮蛮是从乳房峰的一处二十多米的陡崖上跳下的,二十多米,八层楼高呀。当村民发现它时,它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牛眼。我爸找了好多人,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蛮蛮抬回了村,然后开膛剖肚,每人一份,大家分食了蛮蛮。当我放学回来的时候,看到人们提着蛮蛮的肉,有说有笑地行走在村中的小巷里。我飞奔着跑到家中,看到的只是一张薄薄的牛皮和大大的牛头。我抱着牛头痛苦不已!

蛮蛮死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蛮蛮没有死,它正在乳房峰下跟村主任家的母牛花花做爱,它野蛮地趴在花花身上,胯下阴囊紧缩,阳具挺直,威猛非凡,犹如天牛,我兴奋地大喊,狗日的蛮蛮,加油,加油……

我醒来后才明白,这只是一个梦。我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当时的我才十五岁,整个脑子里充满了梦想,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对女人的好奇。当时的我,总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棰不了我,谁也骟不了我。后来,读高中、上大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生孩子……在经历了无数事情之后,我才明白,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棰的过程,人一天天老去,理想一天天消失,希望一个个破灭,最后,再生猛的人都会变得像挨了棰的公牛一样,在失望中走向死亡。回想当年的我,我发现自己错了,其实,很多时候,我比我放养的蛮蛮还不如,生活中,随时都有砸向我们的木棰,防不胜防。我们随时都有被阉割的可能,不是睾丸,而是思想;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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