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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植物•青春

文_秦羽墨


稻子就像飞镖

鬼节前后田里开始动静大作,不知道是先人们踩在禾苗上回来又走了,还是禾苗本身抽节发出来的声响。过了不久禾苗就含了胎,它们挺着大肚子像怀胎十月的女人,禾叶将胎心婴儿般呵护在怀。稻胎丰满待出,每根尾巴上都顶着一片最壮硕的叶子,一根根像倒立在田中的飞镖。

放学路上从田里拔出飞镖,攥住尾巴,抡起胳膊往天上一送,“嗖嗖嗖”,在天空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我们用它们互射,稻胎做的飞镖射在身上并不怎么疼。这些都不能让大人瞧见,否则会迎来一顿痛骂,每支飞镖都是未来的稻穗。那回玩得正兴起,艳君走了过来。村小里我们那班人只有艳君一个女生,有时我们争着爱护她,有时又刻意惹她生气。艳君留着一头浓密修长的头发,发髻扎着竖起来时像个公主,放下来时又是小家碧玉,她怎么打扮都漂亮,这是大家公认的。那天她的头发是扎起的,看见她过来,我的飞镖嗖一声就插进了她的头发。艳君还没意识到咋回事,接着又是几,他们都学我的样,把她的头当成了靶子。

好好的一个美人儿,眨眼间被我们射成了刺猬,艳君哇地哭了。艳君平时和我关系最好,我心里也很心疼,本来我只想开下玩笑,没想到弄成这样。好啦好啦,姑娘家哭坏了就不好看了,大不了明天让你当马骑。我边说边替她摘头上的飞镖。我还怕她回去向她妈告状,她妈可厉害了,脾气远近闻名,骂起人来半个小时没有重复的话。艳君听说有马骑,就破涕为笑了。其实,我们谁也伤不着谁,我们伤着的只有稻子。到了收获季节,绝大部分稻子都结满沉甸甸的谷粒,全身泛黄,金光灿灿,只有那些被我们拔掉胎心的稻子,因为营养过剩,还兀自带着青不愿老去,在整块稻田中黯然神伤,有种茕茕孑立的感觉。它们或许还在等机会重新怀胎,像一个不甘心的女人,但秋天一过冬天立马就来了,时节不会等它,年龄不会等它。

大路上有几个男人朝村子走来。我认识他们,他们是乡里派下来搞计划生育的,那时候父亲还在村里当支书,他们看到我时对我笑了笑问,你爹在家么。我说应该在,如果不在家肯定就在后岭干活,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找他。他们每次来村里都要先找父亲。我想,幸亏他们没看见我们玩稻胎,不然,挨一顿骂是小事,告诉父亲麻烦就大了,父亲说过,浪费一粒粮食就要挨雷劈,更不要说干这种坏事了。

他们一来,艳君也跟着小跑起来,我喊她,她也不理我。我突然想起,这些人是冲艳君她妈去的。

艳君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在她之前还有个姐姐,她做梦都想再生个儿子。那会儿正大搞计划生育,村里有人因为多生一个儿子,猪牛被牵走了,甚至连房子都被拆掉,但他们还是想尽办法拼命生。艳君妈今年又怀上了一个,为了怀这个娃,她一直东躲西藏,居无定所,乡政府的人来村里找过几次都没看见她的影子。昨天她刚回到村里,听说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七个多月了,我想,肯定是村里她得罪过的人去告了密,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呢?碰到这些人,我们没什么玩兴了,便各自回家。

过了几天,听说艳君她妈被强行送到医院引了产。

她妈从医院回来后,经常坐在家门口的小马扎上骂人,她不对人,只对着空路骂,什么挨千刀的,绝子绝孙的,声音不大但低回婉转,给人一种此恨绵延无绝期的感觉,完全不顾自己才做过手术。丈夫去拉她,她就连丈夫一块骂。样子很是怕人,几乎所有人见到她都绕道而走,没几个敢从她家门口过。

上学路上碰到艳君,她说,我的弟弟没了。我说,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很想知道她弟弟是怎么没的,但艳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说反正就是没了,他们把我弟弟拿走了。我觉得艳君好可怜,跟她妈妈一样可怜,好好的一个弟弟就这么没了。艳君妈打掉儿子后,却还有奶水,村里有个人被马蜂蜇了就曾向她借奶水治过痛。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从她们家门口走过,她妈挺着胸坐在那,胸明显比平常大很多,好像憋得很难受似的。她目光呆滞,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出是不是还在骂人。看到我,她突然抬头喊了一声。她那副样子就像被我们拔掉胎心到了秋天也不想老去的稻子,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她骂的是我。不知道她死心了没,是不是在琢磨再怀一个。听到她喊我,我赶紧跑开了。

那些被我拔掉胎心的稻子会不会像艳君妈诅咒乡政府的人一样也诅咒我?想到艳君和她可怜的妈,我顿感心中一凉,以后还是别再拔稻胎了。


一个人的葡萄架

我家门口曾种过一棵葡萄,一到春天,葡萄架上就缀满毛茸茸的淡黄的花团,铁质的骨骼以绕指的温柔在人眼前放肆缠绵,它是村里植物中最侠骨情肠的一种。

我们家刚搬到村口时前无遮挡,门口不种点啥难免会显得空落落的,人住得也不踏实。没过多久父亲在右边的谷仓前种了一些杜仲,但杜仲长得太慢,我都长大了,它们还没成气候。从小我就在寻思还能在家门口种点啥,什么野花野苗的没少折腾,但它们和杜仲一样,直到我离开老家的那天,才展示出树的真正风范。只有堂屋正门口的葡萄例外,那棵葡萄不到三年就爬满了整个架子,绿荫遮天,长势如虹。父亲这件事算是做对了,种什么都不会如此短暂有效。天晴时可以躲阴,晚上可以歇凉,如果下小雨,几乎可以直接避雨,更重要的是,它还能结果子吃,这尤合我意。

因为在正门口,葡萄架只用了两根柱子,另外一边用铁丝扎在晒楼的横梁上,可以从晒楼直接踩到架上去摘葡萄。那棵葡萄是至今为止我见过的最为奇怪的葡萄,它不是一次性成熟,也不是一批批成熟,而是隔三差五熟一点儿,就连同一串上的都不整齐,让人充满无限期盼,吊足了我的胃口。到了成熟季节,等待、寻找、惊喜、失望,真是百感交集,把一个孩子所有的心态都勾引了出来。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当年那棵葡萄把我的情绪都透支了,所以,现在年纪轻轻对什么都产生不了情绪波动。只要稍有空闲我就围着葡萄架转,费尽眼神去寻找那些成熟的,或者即将成熟的葡萄。父母不在家时,我就从晒楼踩到架子上去翻找,用手去拨开叶子,甚至还捏一捏,熟了的葡萄是软软的,在太阳下显出半透明状态。如果发现有半成熟的,我就把旁边的叶子拢过来遮住。我想,村里的小孩和那些过路人也盯着我们家的葡萄呢,像葡萄这类东西村里是从来都不卖的,只要熟了,谁看见都能摘,我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我们家在村口,中午或者黄昏收工时,很多人都在门口放下担子歇一歇。有人问,你们家葡萄这么大个了能吃了吧?还不行呢,我们家的葡萄是迟熟,不信你摘一颗尝尝,我说。那人摘了一颗,结果差点酸掉大牙。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问,现在应该熟了吧。我说,是成熟了几颗,可都被人摘了,哎呀,我也没想到我们家葡萄居然是一颗颗熟的,我表现出很遗憾的样子。他们不信,摘来一尝,结果还是酸掉大牙。他们很纳闷,前几天明明看见快熟了,怎么还是老样子呢?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把那些成熟的都选摘吃了,即将成熟的又被小心地藏了起来。也许,对每个孩子来说,这种情形都是自私的吧。其实,我吃到的那些葡萄很多并没完全成熟,几乎每一颗都是半酸的,可我等不及了,它们就挂在我头顶上,却熟得这么慢,扭扭捏捏,像小姑娘似的,简直让人没法活。此外,我还担心等它们熟了就轮不到我了。这可是我们家的葡萄,我一个人的葡萄!

农忙来了,一家人每天都累得够呛,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所有的心思都想着葡萄。有一天中午散工回来,我发现在我家门口歇肩的人都在吃葡萄,感到很奇怪,他们哪来那么多葡萄呢?等我抬头一看,原来我们家的葡萄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成批成批地熟了!我急得不行,也想赶紧去摘,他们看到我来,主动把手上的葡萄送给我。“没想到你们家葡萄这么好吃,难怪了,好东西都是熟得慢的!”我尝了一颗,发现以前一个人吃过的那些味道远远不及此时的。算计来算计去,我们家最好的葡萄还是让别人给先吃了,我觉得自己遭受了莫大损失。父亲却告诉我,当初这棵葡萄就不是专为我们自己种的,谁家能吃这么一大棵葡萄?家在村口,种一棵葡萄,既能在短时间内起到安家落户的依托,也能方便他人,给家里带来足够的人气。父亲说的都是大道理,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这些葡萄不会老那么一颗一颗熟,当它们成批熟时,如果别人不帮我们吃,我们自己是吃不完的,与其让它们烂掉,不如与人共享。他们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葡萄,那么我以后就可以吃他们家的东西,用一棵葡萄就能换到各种好吃的东西,这比父亲说的大道理让我感到舒畅多了。

尽管想通了这些,但在往后的几年,我还是常常从晒楼爬到架子上去摘葡萄,在葡萄只是一颗颗熟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时候,我难以说服自己和别人共享。我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没有意识自己正在一天天长大,体重几乎是以前的两倍,而木质的葡萄架却在日晒雨淋和时光的侵蚀中已经变得脆弱,那一回,我一脚踏空,踩断了一根木条,险些从半空中摔下来。为谨慎起见,此后我便很少上去了。没想到,没过多久父亲就把葡萄砍掉,葡萄架也拆掉了!他说我们家的晒谷坪太小,需要拓宽地方多放一床篾垫,以免在双抢时耽误晒谷子。

也许它不是被父亲拆掉的,而是被我的欲念压坏的,如果我那次不用沉重的身躯碾压它,它就不会这么早被拆掉。早知道父亲决定拆掉它,前段时间我一定会好好善待它,可是……我又能左右什么呢,这个家还没到我做主的时候。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适应门口空空如也的感觉,除了少了块阴凉,我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没了葡萄架的遮盖,我也似乎长得更快了,没过两年就长成了小大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农忙的关键时候,要肩负起家里的重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了。

只是每到葡萄成熟的季节,我都无比想念它,就像想念逝去的年华。成长是种忧伤,哎,要是葡萄架还在就好了,我就不会长得这么快。


一棵被声名所累的柿子树

我家对门山上的斜坡上长着十几棵柿子树,只有一棵是能结果的。那棵柿子被一群公柿子树像呵护公主一样,围长在最里面。我发现它时,它不过只比我高一截,火红透亮的柿子已经多得从枝头垂落在地,我欣喜若狂,跟捡到宝一样。秋天山里是有很多野果的,乌饭子、酸枣、栗子,但最好吃的还算是柿子,肉多,味美,通常数量也不少。

这棵柿子结得又大又多,我尝了一个,味道出奇地好,可之前为什么没人发现呢?难道蒿村孩子的眼睛都瞎了?他们一到秋天就满山钻,恨不得把整座山都打个倒翻过来,却给我留下了这样的遗珠,真让人感到意外。我猜想,之前一定有人来找过,他们找了好几遍,也觉得奇怪,这么多柿子树居然没有一棵结果的,来过几次都扫兴而去,后来就再也不来了。而那时这棵柿子树还没长大呢,现在它不是也只比九岁的我高一点儿吗?我把外套脱下来当包袱兜起摘下的柿子,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警惕着不让人瞧见。遇见有人路过时,我就蹲在一旁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村子里几处长柿子的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它们几乎是在大家饥渴的眼神下长大,还没完全熟就被人瓜分得差不多了,哪有我的份。就算我跟大家一起去,能分到的也少得可怜。我想,那块山地是我们家的,发现柿子的人也是我,理所当然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不允许别人发现这个秘密,来瓜分我的财富。

那一年我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秘密,而不像平常发现了什么以后迅速拿出来炫耀一番。在这棵柿子树面前,我一改从前变成了一个只讲实惠,不图虚名的人。到了第二年,柿子结得更多了。树周身缀得满满的,枝丫都垂落下来,在太阳下像悬挂着无限的心事,也有少数几颗支在半空中,很招摇过市的样子。火红的柿子把周围映出了好大一圈光晕,使整棵柿子树从其他树木中凸显出来,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柿子们散发出来的香醇气息一度让我有一种幸福的眩晕感。

我长,柿子树也在长,而且它比人长得更快,直接从我的视线里长到了别人的视线里。我太大意,没有估算到这种长势。

那一年,柿子没熟时,我就去看过几次,结得真是多,是上一年的两倍。果实已经开始发黄了,离成熟的日子可以掰着手指数。这么多柿子,我想,今年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呢?我觉得应该把这个秘密告诉堂弟,让他一起分享我的果实。一周以后我带着堂弟来了,堂弟比我还兴奋,一路快跑蹦着进了林子。“哪呢?我咋没看见?”等我看到它时,傻了眼。柿子被人摘光了,一颗都没剩下。不仅如此,他们下了狠手,直接把枝丫掰断,拖到地上摘。地上一片狼藉,树上能弄断的枝都被弄断了,树被蹂躏得惨不忍睹,只剩下不健全的半个躯体在秋天里苟延残喘!我们打听到,是住在水库上的那两兄弟干的好事,便和堂弟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说,虽然是你们家的山,可柿子树是野的,不是你们家种的,再说了,你们不也到我家山上找过果子么。“野果,野果,谁摘谁有,有本事去摘我们家山上的,别在这里找不自在!”我很伤心,说理,说不过他们;打架,我和堂弟都比他们小,更不是对手,只好无奈地走开。我诅咒他们,吃了柿子一定烂嘴。听见我骂人,他们也不怎么搭理。他们得到了这么大好处,才不在乎别人骂不骂呢!

被我们一闹,那棵柿子树一夜之间出了名。村里的其他孩子都知道我们家山上有那样一棵柿子树,表面上他们表示同情,其实都在心里暗自高兴。我看得出来,他们没吃到柿子,一个个怀恨在心,不知道多幸灾乐祸。柿子树突然之间遭遇如此横祸,不是我能意料到的,看着它那种惨状,我心里很是凄凉,希望它能尽快恢复元气。可第二年,它只发了几根新芽,整棵树只结了四颗柿子。第三年,它终于重新挂满枝头。然而没想到的是,它竟然再遭劫难,而且比上次还惨。这次不是用手掰,而是用刀砍,削去了半个头,整棵树都变矮了,比我还矮。没想到这些狗日的会这么贪心!我站在那儿,别提多后悔了。都怪我呀,上次把它闹出了名,是我害了它,累及无辜。有些事只能吃哑巴亏,打碎了牙往肚里吞,越张扬越不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话一点儿没讲错。

经过那次劫难,它的头已经没了,只能从旁边开枝散叶。而且自那以后,它几乎每隔两年就要遭受一次洗劫,我真没想到有一个好的名声是如此地危险。难怪陈四麻子那么有钱,却一天到晚穿得破破烂烂,这样谁都不好跟他借钱了;二爷呢,身怀绝技,却像一个小老头一样躲在山里种地吃饭,他是不想让仇家找上门……可见,名声这个东西,也不见得全是好,它的可怕之处往往出乎人的意料。我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但我没想到柿子也一样。

我想过要在山里重新找一棵跟这一样的柿子树,却再也找不到了。

不知道那棵柿子树还在不在,是不是已经被人砍掉了?它连头都没了,哪里长得过旁边那些公柿子树?总之,它肯定落在了孩子们的视线之外,不然为什么每次回家都没听他们提及呢?现在的孩子要惦记的东西可多了,他们不会像我当年那样去惦记一棵柿子树,如果是这样,那倒好了,它就再也不用无端受难了。


选自《西湖》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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