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4节 乡村的母亲那不死的人(外一章)

文_简墨

我的婆婆刘瑞芝(1929—2011),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仪楼村人。十八岁嫁入仪家,做三个孩子的继母,视如己出,后又生育三个孩子。侍奉老小十几口,一辈子都在下田劳动。除了县城三个姐姐家和济南我这里,她哪里也没去过。此篇敬献给老人家,以及乡村的母亲们。

——题记


她呼唤,他应答

到乡村去,每到傍晚,日头染红了西山,接着,星辰擦亮了黑夜,就听到一声声或高亢或纤细或温柔或不耐烦的女声东一声、西一声,高高低低地响起:“某某,回家吃饭了……”

于是,就有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的孩子,分别应着,急匆匆地向那个声音的来处扑去。

那个声音是一个农妇。多少个声音是多少个农妇。

她的手一定很大,粗糙,有的还干裂,每个指头的顶部都缠着胶布。她不娇小,即便矮小也不娇小,像一架小飞机,敦敦实实,螺旋着就能飞速上升,去撒种子或喷农药;她也许高大,那就更像是树,村口或田垄上那株祖父或老祖父种下的槐树。不,一定不是柳,不是,不是垂柳,直的也不是——柳是城里的女人,纤巧或泼辣,好看或有气质,可她不是农妇。

那么,农妇的温柔是槐树捧出的槐花,白白香香的,闻闻醉,吃吃甜;她的温柔是香椿捧出的春芽,绿绿鲜鲜的,闻闻醺,吃吃嫩……是的,给捋了揪了蒸了煮了拌了……给吃了。被孩子们,或自己的男人。

像捧献了她的乳房。

她把自己的衣襟卷起,扒出,掰开,捏着,塞进……

每一滴都落不下。

她后来就老了。好像还很快。比城里的女人快三倍。

她的乳房瘪了,像倒空了粮食的口袋,歪着趸在墙角,似乎一个睡着的老猫。她的声音也老了,沙哑,空洞,有牙齿脱落,会漏风。她的男人也许早走一步,去那黄土黑土红土下,等待她。

她的孩子走了好远,都走到了多金轿车娇妻爱子盛名高位……也鲜衣怒马,也讲话演讲,可他还是能听到她叫着他猫猫狗狗的乳名儿,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

多少辈子,她呼唤,他应答。

死了活着,她呼唤,他应答。

这声音绵延不绝,回声绕梁。

她唤得悠悠,我听得泪流。


她的灶膛

她在那里烧火。

升腾着浓厚白气和香气的,是一大锅的包子;红彤彤映得像太阳的,是她的脸庞。

她一锅一锅地蒸和煮,仿佛只为蒸煮而生。

她把种子蒸煮成气力,灌给男人,男人再把气力灌给土地,土地吐出种子,交给她蒸煮……这世界几千年就是这么过。

头发上粘着一点儿碎屑,玉米秸或草棍儿,她不管它;手上染上了一点儿黑灰,她也不管它。风箱呼哧呼哧,像个老猫的呼噜。

它更像她的孩子。她像它的妈妈。

她像所有的妈妈:粗瓷碗、原木桌、抹布、笊篱、锅盖、辣椒串、下蛋鸡、公鸡、猪、狗、羊、草、树、星斗、露珠,马齿苋和麦子,山峦、溪流,飞鸟和蝴蝶……

她那么爱美——即便不怎么年轻了她还是那么爱美。她的发卡卡在她的白发上。她的嘴角挂着微笑,像挂着花朵或果实;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捉了萤火虫做的目光;火光映得她的皮肤多么红亮,像夏日田野活泼泼的晚照……她简直像个姐姐或妹妹。

她坐在灶膛里,却像长在山坡上。

我不能不把她想象成一株漂亮得不像样子的桃子李子杏子树。


她的农具

屋顶放杂物的小屋,里面全部为农具,微眯着双眼,从容不迫。她用了它们一辈子。她跟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就抱着她,像一群亲人,不分彼此。

它们一定亲眼看过种子到胚芽,胚芽到苗,苗到禾,禾到穗,穗到麦的那些日子,像孩子的孕育到娶亲的日子。它们轻吻了惊蛰和春分,啜饮了清明和谷雨,更咬牙忍下了寒食和芒种,拥抱了喷天流火、汗流浃背的小暑和大暑……这里那里,黑泥白铧,绿树红花,将酒擂茶……那些热闹,缤纷到不行。

铁锨、木锨;粗筛子,细筛子;大杈,排杈。还有一个损坏了的耙子,被丢在房顶的一角,日晒雨淋。

铁锨锄地,木锨扬场——从播种到收获的过程,从小女到母亲的过程,从劳作到劳作的过程,从欢笑到欢笑的过程。

大杈挑大柴火,排杈挑小柴火;大杈是玉米秸的伙伴,排杈是麦秸的协理——从死到死的过程,从田野到灶膛的过程,从金黄到灰暗的过程,从灰烬到饭香的过程。

粗筛子筛粗粮食,细筛子筛细粮食;粗筛子筛磨面前茁壮饱满的粮食,细筛子筛粉碎了的粮食。万千粮食穿过,细的归细的——人的嘴巴,粗的归粗的——牲畜的胃肠,它们自己一粒也不舍得吞下——从生到死的过程,从雄壮到悲壮的过程,从牺牲到牺牲的过程,从生命到生命的过程。

至于那身子用铁丝绑着劈开一半的、损坏了几个尖头的木头耙子,它一定已生长了许多年头。它的末端给磨得细细的,想必记忆也给磨得差不多了吧?它忘记了在田畴矫健奔跑的岁月,只横在房顶,看夕阳血红。

我把它们中的一个断齿用手帕小心包起,装进衣袋,带了回来。

它真的像颗牙齿——犬齿,恒牙。外表滑顺,内里斑驳。

它疼吗?


她死了

她也会死的。这出乎我的意料。

她看上去能活一千年也不止。她好像生下来就是那副利落苍老疲倦强大的母亲的样子。她嘴角绷紧,大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并一直劳动、劳动、劳动……永不停歇。她比她的男人似乎还壮健些。

可是,我忘记了,她的腰是越来越弯了,最后,简直都弯成了月牙儿。

可是,那“月牙儿”上,还是牢牢粘着一个恒星似的草筐,里面有半把嫩草和几根麦穗。

她临去时还在劳动。

她死了,倒不带着悲伤。她对儿孙们说:“去吧,去忙,该插田了。”

是的,该插田了。儿子们也并不多么悲伤,因为,妈妈就在身边,她看着他们劳动。

有时,她还替他们挡挡风寒。他们累了,也靠靠她的背,格外宽厚——妈妈的背啊。

孙儿们则常常绕着她打闹、捉迷藏,他们或鼻子、或脚趾,同她的一模一样,并扭股糖似的,粘缠在她身边,有时也揪一把她的头发——好疼的,她也不吭。她会笑眯眯地把最小、最胆小或最笨的那一个,护在身后。

而夜晚,他们荷锄回家,她就看守,在酷似自家地窖的洞穴里,在铺天盖地、结结实实的田野的香气里。

看守是多么轻松的活计呀,庄稼长得又是多么欢实!

她舒展开额上细纹,皱皱鼻子,吸满肺叶那超越任何一款名贵香水的香气,随手拨弄一下牛铃一样摇响的浆果,不禁乐而开怀。

她躺倒着,身体同大地平行,同它一样的体温,一样地,随风摇荡。

她安静地休憩。她从没休憩。

她觉得这样很好。

她跟活着没有什么两样。



怀念娘

——在第五届“漂母杯”全球华文主题散文大赛颁奖会上的答谢辞


亲爱的老师、朋友们:

上午好!

能获奖,十分意外。这么多人参与,万众瞩目,知道会高手如云,大家也很多。还是觉得,我是个“新手驾车”,想过可能公正,也想过可能能获个三等或优秀奖,可没想到可以拿到一等奖。

感谢所有为此次大赛忙碌了一年多的人们,感谢你们!

《乡村的母亲那不死的人》来自我的一本散文集《唇语》,那本书还没出版,却是我自己最重视的作品之一,是用无声的声音对着世界说出的心意。此刻,我相信,我的母亲,刘绍梅和刘瑞芝,也正在你们中间,看着我的口形,辨认着那三个字:我爱你。

在她们生前,我没能说出这句话。在她们身后,我愿意用余生来说这句话给她们听。

是的,我自己的母亲和婆婆,都已走了。自己的母亲在八年前,婆婆是去年。

有过痛不欲生的日子,有过自艾自怜的日子,想着从此彻底成为大地上飘着的孤儿,从此再没有了故乡没有了家,没有了暖暖软软的怀抱,没有了那样毫无条件、毫不要求回报的爱抚——爱情吗?爱情是要求回报的,不回报,会恨,会怨,会渐渐冷淡。只有母爱,只有母亲那个人,不会。你小时的屎尿她不嫌臭,你难看你胆小她更心疼,你青春期叛逆只弹吉他不学习吵她闹她她统统包容,你失恋你找不着对象她急得像个神经病……只有母爱从你生到她死,浓度始终百分百、温度始终一百摄氏度……母亲是个神。

就是这个“神”,她会死。如果不出意外,她会死在我们前面。当然,如果我们死在她的前面,她会有三条路可走:1.等于死去——一辈子在人背后偷着哭泣,慢慢煎熬;2.因煎熬而早死;3.或干脆想不开,借着一根绳子或一把安眠药,追随我们而去。她一生也就那样了。我们却总不能做到——我们也会难过,然后,不管难过多久,也许一生都不会完全恢复失去她的创伤,但我们最终还是能过我们正常的日子。记得一部老电影上的话:“只有娘疼孩子,哪有孩子疼娘的?”这话夸张,却也客观,叫人灰心而无可奈何。

她老年痴呆了都会记得我们的生日,她就算在死去之前的那一刻,还焦灼地望着守了一整夜的我们——我。那几个月,我们每分钟都在咳嗽、吐口水,需要随时擦嘴角,当时我的眼睛不时困得合上,再激灵一下睁大,继续擦。在我们的那个凌晨,她对揉着倦眼来换班的哥哥说:“孩子,快来,叫孩子歇歇!”这居然就是她的遗言。她同死神抗争一夜,也许就为了说出这句非常可笑、非常无意义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只看到,她说完这句话,就昏迷过去,再没醒来。

我们对她的孝敬无非是在最后集中时间陪伴了她五个月。对于婆婆,那个母亲也是,对她的孝敬无非是每年来我这里过冬——这里有暖气,比乡下暖和。在我写“中国文化之美系列”最着迷的那几年,总是匆匆为她和孩子准备好饭食,就继续迷进去写作,不吃不喝。创作的幸福叫人不可自抑。我能迷迷瞪瞪感觉到她来过书房,再悄悄出去。好几次,焦灼的眼神烫到我,可娘她一直沉默,直到一支笔“啪”掉到地上,才突然闯进来,帮我捡起,开口说话:“妮儿,你这样,我心疼!”我抬头,看到了娘满眼的泪。

……

我们总是接受而不是施与爱给我们的娘,我们总是让她焦灼。我们愧对我们的娘,无论她活着或是死去。

我们的娘,以及我们的兄长和姐姐的甚至我们的叔叔和阿姨的娘,是最后一批最受苦的娘——她们不像而今的娘,只有一个最多两个小孩,她们有一般不少于两个但不多于十个小孩;她们大都出自乡村,即便后来她们发奋求学,在上世纪40年代、50年代或六七十年代考上大学或者被保送工农兵学员,却总是根在乡村,要照顾乡村的婆婆和自己的妈妈,有时还要照顾婆婆的婆婆、妈妈的妈妈……她们挨过饿,甚至挨过斗;她们很少能特别有出息有大成就的,因为她们太难太苦,拖累太多也太疲惫……

她们就这么死了,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她们中还活着的,我们使劲祝福她们。

这个年代,需要励志需要“怀念狼”,很好,也很必要,但也有必要回头看看来处。怀念娘,从而感受感念感动感恩我们的娘,让世界由此延续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和最美好的德行,让母爱和母爱似的大爱普照万物,让娘成为我们、成为万物的一部分,让我们和我们的娘永不分离。


第五届“漂母杯”全球华文主题散文大赛获奖作品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