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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我在廊桥上等你

文_陈霁


那年,因为迷恋摄影,我高考落榜,索性成天泡在嫂子的照相馆里,帮她打理生意。

这是一个初春的上午。生意清淡,我百无聊赖。

这时,一个姑娘出现了。因为街头冷清,她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被我的目光抓住。她轻快地走在距我百米以内的拐角处,红衣,短发,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更像我想象中的那些名门闺秀。人在远处,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清纯、优雅,甚至有几分高贵。

优雅。高贵。这是我在外国小说中经常读到的两个形容词,它们专门配置给名媛贵妇。但在我们这个叫塔水的川西北小镇上,它们却是太高档的奢侈品,让所有的女人都消受不起。成长在东倒西歪、烟熏火燎的屋檐下,生活在粗声大嗓的环境中,粗衣粝食,柴米油盐,缺少文化的滋养。这样的土壤显然不适合优雅和高贵的生长。它们只能存活在小镇女人们的想象世界里。因此,现在一个气质有几分优雅和高贵的姑娘,风姿绰约地走在一个古老破败的小镇街头,立刻让我想到了一句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我在心里默默地喊:林妹妹啊林妹妹,你朝我这里走吧。

想不到,她真的朝我走来了。不,严格地说是朝我们的“真善美照相馆”走来了。

她是来照高中毕业证照片的。这就是说,她比我低一个年级。她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也很礼貌。但是她的美丽让她拥有了绝对优势,这种优势在她不经意中成为一种压力,居高临下地压迫着我。我不敢正眼看她,语无伦次,额头冒汗。直到把她领进摄影间,我才慢慢恢复了镇定。

我让她坐下,依次打开顶灯、轮廓灯、脚灯和侧光灯。这些灯是我忠实的帮手。它们将她严严实实包围、控制。这样,我与她的地位就颠倒过来了。她像一个腼腆而听话的小学生,中规中矩地坐在我画的蓝天白云背景板前面,接受我的指挥。我左手晃动着一枚红薯样的小皮球,头钻进那一团黑布里,把笨重的座式照相机反复推拉摇移,像一个大摄影家。我还通过镜头大胆看她,肆无忌惮。我的目光久久地在她的鹅蛋脸上停留,一寸一寸移动,像占领军趾高气扬地巡逻。柳眉细长,丹凤眼出奇地清澈明亮。微微上挑的眼角,天然地带了几分微笑。她此时的微笑让我轻松,甚至让我感到亲近。我的思维也活泛起来,曾经读过的一首诗,像一只小鸟,在心头轻轻跳跃: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

不胜凉风的娇羞……


开票的时候,攀谈几句,我知道了,她来自附近山中那个国防科研基地,名叫晓月。

哦,晓月。对她而言,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词。


两个月以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已经与晓月走在了去廊桥的路上。

因为她对上次拍的照片满心欢喜,我就顺势鼓动她多照。我使足了力气,为这个爱美的姑娘拍了各式各样的照片:正面、侧面、半侧面;特写、半身、全身;顺光、逆光、侧光、侧逆光;高调、低调。这个星期天拍照,下个星期就取相片,然后再拍。拍照,取照片,循环往复,我与她的联系就得以持续。约她去廊桥拍照,这只是乘着惯性的顺流而下。

这时,我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晓月。我为此感到忐忑不安,有负罪感。因为,我像是一只最卑微却有自知之明的癞蛤蟆,垂涎于一枚高贵的天鹅蛋。然而我的爱已经在心中猛烈膨胀,并渴望释放。但是,面对晓月,照相机镜头差不多是我可以表达的唯一方式。选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拍摄能打动芳心的照片,对我来说就是孔雀最优美的开屏。

廊桥距小镇不过几里地,与晓月家也不算远。这里是成都平原与川西山地的接合部。小镇还在平原,但前跨一步就已踏入深山。重重叠叠的大山触面而起,万千杂树植满沟壑。这时春意已浓,鹅黄、嫩绿和深黛汇成极饱和的绿色,将荒山大野涂抹得天衣无缝。但山体一不小心抖露出一片裸岩,一段裂谷。那些石灰岩、花岗岩和海绵生物礁,以奇奇怪怪的形状,将嶙峋和粗粝夸张到极致。茶树河,我家乡小镇的母亲河,就从这一片嶙峋和粗粝中夺路而出。莹绿,碧澄,一曲蜿蜒的流淌美得让人心颤。路转峰回之中,廊桥出现了。它的出现,为这里的荒凉和寂寥加进了诗意的元素,使这深山里立刻有了古典诗词般的美感。

这是一座带桥楼的木结构风雨廊桥。严格地说是两座。因为河心还隔着一个巨大的石包,茶树河在这里分了汊,河心石包就现成地做了两段桥面共同的桥墩。六百年的风雨,它已老态龙钟。桥楼边稀疏的杂草是它残存的毛发,层层绿苔是它满脸的老人斑。

深山古桥,缠绵流水,为我与晓月故事的展开作了最好的布景。鹧鸪声声,百鸟和鸣,撩拨着心绪,美妙而复杂。这里应该属于王维、李白、陶渊明,属于阮籍、嵇康、马致远。这是可以让他们的诗囊里增添精品的地方。这里更应该属于夏圭、马远、范宽、董源,一轴现成的山水长卷,意境高古而幽远。

我这是平生第一次单独和女孩子在一起。我的心情像这仲春的季节一样明媚。十九岁的年纪让我充满激情和幻想。勃勃雄心、野心,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都在这个季节里蠢蠢欲动。我想牵着晓月的手过桥,想背着她涉水过河,想让她攀着我的肩膀上树。然而面对她的美丽和纯洁无邪,这些我都不敢。我生怕亵渎和冒犯了她。我只有端起相机,不停地寻找画面和角度,把扣动快门作为神圣的礼赞。而晓月,因为是第一次到廊桥,意外的惊喜让她一直处于亢奋之中。河边捡石头,崖边采野花,桥上观飞鸟,一个个镜头都生动无比。

乏了,坐在桥头,我向晓月讲了一个关于廊桥的传说。

从前,这河边有两户人家隔河而居。河这边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对岸是这一带最有钱的员外。一天,员外雇请木匠父子过河去修缮庭院。员外的独生女儿见小木匠不但相貌英俊,心灵手巧,而且为人忠厚;小木匠见员外千金不但花容月貌,聪明伶俐,而且心地善良。二人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嫌贫爱富的员外知道后,一万个不愿意,但面对女儿的苦苦相求,又不敢把话一口说死,于是便向木匠父子提出:你们如果在明天鸡叫前在这河上架起一座桥,让我女儿可以天天回家,并且不被雨淋日晒,我就认了这门亲事;如果办不到,你们就一切休想!听了这话,父子俩愁眉苦脸。这事让鲁班知道了,他偷偷告诉父子俩:这有何难!我们一起努力,保证明天鸡叫前把桥架好。他连夜移来一座石岩安在河心,顺便从两岸拔起几棵大树搭向河心的石岩,然后三个人一齐在上面铺桥板,修桥楼,进展神速。哪知那员外见了,忙躲到桥边学鸡叫,引得两家人的鸡都提前叫了。员外千金听到后忙跑到河边,一看桥并没有合龙,绝望中便纵身从桥上跳入河中。小木匠为救她也随之跳了下去,结果双双殉难。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对有情人,便将廊桥称作“情人桥”。

晓月说:你讲的不就是另一个《梁祝》吗?

我说:是啊。古往今来,获得爱情是所有人的梦想。你看这河边,石崖上有流水冲刷的深深痕迹,断石上有海螺和鱼的化石。你手上这个石头也是树的化石。海枯石烂,古代人用它来说爱的不朽,多么到位,多么有力!

我看了晓月一眼。四目相对,她脸上微微一红。


现在,我不能不说到我的手了,右手。这是我最羞于启齿的事情。和我说手,等于是和癞子说脑袋。因为我的右手是残缺的。在我看来,残缺就是畸形,就是丑陋。

上帝有意作弄,把残缺的现实和唯美的取向同时放到我的身上。水火不容,它们不能不天天打架,企图将我撕裂。

也是在茶树河边,也是在廊桥下,我失去了右手的三个指头。那年夏天,高年级的同学二狗子,也就是镇上造反派头目许万恶的弟弟,带了几个大孩子去廊桥下炸鱼,我也屁颠屁颠地跟了去看热闹。二狗子点燃雷管的导火线,心虚,慌忙扔进桥下的深潭。看看雷管浮在水面没有爆炸,他就命令我去捡起来。我当时还感激他的委以重任,受宠若惊地奔过去将雷管捞起,还傻乎乎地向他们高高举起,大喊:快看啦,还冒烟呢!话才出口,我已被炸翻在水里。二狗子们马上逃窜,无影无踪。我只好自己从水中爬起,左手用衣服捂住刷刷喷血的右手,拼命往镇医院跑,直到在医院门口倒下。

出院时揭掉纱布我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拇指、中指和食指一齐从手掌处不翼而飞。这一炸,也彻底炸掉了我的自信。出院后,我再不敢在众人面前吃饭,大热天也戴着手套,并且时时不忘将那三根软塌塌的手指拉直,捏圆,让它们看起来像是真的套进了手指那样饱满、实在。但我深知自己的与众不同,什么也无法阻止我精神的坍塌。自卑,像夏天施了化肥的植物,从断指处疯长,并且毒素一般在我的生活中弥散。

晓月从来不问我的手。明知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我也刻意掩饰。但她显然早就知道了我的残缺。她甚至还可能以她母性的情怀,对我报以充分的悲悯。

晓月出生于中秋之夜,又以月为名字,月亮因此成为我的图腾。她生日前夕,我独闯深山,从风雨的黄昏一直守候到皓月当空的凌晨,终于如愿拍到了一幅《廊桥晓月》。那么,当她接过带镜框的《廊桥晓月》并且知道了照片背后的故事时,她眼里的泪光,是爱的回应,还是惯性的悲悯?


我迫切需要获得一种高度,以便与晓月并行。

中国有的是穷小子与富家小姐的爱情故事。才子配佳人,男主角往往是穷书生。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终成眷属,是千年不变的公式。即使背信弃义,也是成功的男主角才有的权利。但我深知古代的传奇无法将我拯救。只有艺术上的成功才可以建立现实的平衡,让我可以坦然地伸出右手,与她相握。

夏天,我瞒着晓月,扒上了南行的火车。弥漫着煤烟、飘飞着煤屑的货车厢里,我一路搂紧了我的摄影作品。这是一组很写意的植物照片,以象征的手法表达我的理想,标题就叫《我的追求》。目的地是广州。《中国摄影》杂志上登了消息,广州要办全国影展,征集作品。我要凭我的作品和勇气去撞开挡在我前面的那一道道紧闭的大门。爱情和艺术的双重意义,让我的出行变得崇高,理直气壮,奋不顾身。在一个个停靠站,火车一停我就下车,又重新打听前往广州方向的列车。我没有了羞涩,可以坦然地在站台上把作品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重新包扎,像当年那些初入中国的传教士一样,讲着让人半懂不懂的关于摄影艺术的大话,在车站师傅们同情又狐疑的目光中走向下一站。钢轨像是从火车肚子里拉出的卷尺,闪闪发光,在我眼前丈量出广州之远,中国之大。

到广州已是深夜。中山一路。我牢记着报纸上的地址,打听。警察、小贩、清洁工、送菜的农民,他们同样以狐疑的目光把我送走。疙疙瘩瘩的川味普通话,鸟语般的粤语,这是我首次与家乡之外的世界对话。

这个夜晚我是幸福的。在凌晨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寻到了广东省摄影家协会门前。靠着那块让人温暖的牌子,抱着那些用报纸精心捆扎的作品,我酣然入睡。

还有意想不到的幸福在等着我。第二天早晨,我背后的大门咣当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还算得上年轻的工作人员,我至今还依稀记得他叫林星,应该是这次影展组委会的要角。在他的办公室里,几天以来我第一次喝上了热开水,并在他门外的水龙头上洗了脸。他显然被我的狂热打动。他收下了我的作品,并且和气地作了点评。虽然我后来并不清楚我那些作品的命运,但林星给了我一张复旦大学新闻系摄影专业班的推荐表。这样的推荐表,据说广东省摄影家协会也仅有两份。凭了这张表,我又故伎重演,扒车赶到上海。笔试,面试。当1986年的盛夏到来的时候,我如愿以偿,接到了来自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真是像老百姓所说的撞上了狗屎运。种一粒芝麻,收获的却是一个巨大的西瓜。

与晓月在廊桥作别时,我接到了她向我抛出的绣球———一支刻了龙凤图案的金笔。

到了上海可要给人家写信啊。晓月红着脸说。


我望了一眼身后的莫高窟,狠狠心,义无反顾地走过小桥,一直向南,走进茫茫戈壁。正前方是格尔木,它在遥远的荒原尽头,像晓月一样对着我微笑,招手。

这是1987年的秋天,系里给了我们半个月创作假。恋爱催生奇思异想,恋爱让人胆大包天。进入恋爱季节的我,决定只身横穿柴达木盆地,希望有沙漠、雅丹、雪山、草原和盐湖的柴达木给我前所未有的艺术发现。我更想以一次挑战极限的壮举,让晓月看到一个男人的强悍、勇敢和坚忍不拔。美女爱英雄,我要完成一个英雄的自我打造。

我觉得我的准备是充分的。行囊里有十三个大饼,大铁壶里灌了十余磅水,再就是晓月送的笔记本,上面有她以娟秀字迹写下的深情赠言。唯一的奢侈品,是刚才在商店里买的一沓印有飞天图案的精美信封和信笺。

路程也不算远。我把军用指南针压在地图上,从敦煌滚到格尔木,测出的距离是四百公里。在家时我曾经从县城安县经北川、茂县到九寨沟,有过一天走一百四十里的记录。那么,保守一点儿算,我至多八天就可以穿越柴达木,走在格尔木的街头了。我有理由认为,这不过是一次略带冒险色彩的浪漫之旅。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背在我的背上。

天气很热,但我尽量强忍着不喝水。一直匀速前行,走一阵便拿出指南针核对一下方向。下午五点过,天气转为凉爽。太阳向西天滑落,橘子一样,橙红、鲜艳、明朗。一抹流沙静静地在地平线上展开,色彩金银般纯粹。一株孤单的杨树兀立在流沙附近,金黄的叶子在风中像无数金色的铃铛摇响。浅浅几株红柳尚在花期,现一抹淡淡的嫣红。流沙中我居然捡到一枚拇指大的锈铁。我想它应是箭头。是爱神之箭。它已在时光里疾飞千年,直指我的前心,让我幸福得要仰天长啸。诗意和美感源源而来,都在这荒漠之中被发掘。想象的触须在最自由快乐的空间里,像水中的八爪鱼一样朝不同方向飞舞,没有什么地方不可以抵达。

月亮初升,天色渐暗。我急忙放下行囊,铺开信纸,趁着最后的霞光,给晓月写信。我要让她分享我的发现、体验和感悟,让她看到被我夸张了的异域的荒凉之美,还要用绵绵思念将她层层缠绕。信写完,我已经沐浴在月光之中了。这时我看到月亮特别大,特别亮,还特别地亲切。这是晓月凝望的眼睛。

三天之后,我感到情况不妙了。戈壁茫无际涯,原计划可以喝十天的水已经喝了一半。剩下的这一半其实早都可以咕噜噜一气喝干。原先以为只是晒,没有想到是如此晒法。太阳一露脸就火辣辣的。到正午,灼人的热浪在浮沙与砾石间滚动,如火焰的尾端,看得见空气在上面的颤动。汗水如淋浴般流淌。感觉人成了烘房里的葡萄干,不,成了烧烤架上翻滚的烤全羊,嗞嗞冒油。视野之内除了少许芨芨草、骆驼刺别无生物。孤独无边,一丝恐惧袭上心头,似乎在月球、火星,甚至是在地狱行走。只有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之时才暂时得救。这时又可以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写信。然后一边望月,一边手掰大饼细嚼慢咽。最后,套上全部衣服,仰面睡下。

真正的危机在第七天来临。这时我已经喝完了壶中最后一滴水。没有了水,我就是被敌人重重围困丢盔卸甲、手无寸铁的战士,任由宰割。水只出不进,撒出的尿比浓茶还黄还稠。但是,点点滴滴,它们比金子还珍贵。我用镜头盖全部接住,喝下。

再后来,尿全部滴尽。嘴边开始裂口流血,我看见了死神鬼鬼祟祟的影子。记起课堂上老师曾说起撒哈拉沙漠里的贝都因人陷入绝境,口渴难耐,会把一根小管子插入骆驼脖子静脉处吮血。而此时,我只能痛苦地吮吸自己的血。我在心中发誓:为了晓月,我决不能死。但渴到忍无可忍之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三脚架拉出一根,顺着芨芨草根朝下挖。水是不可能有的,草根也几乎没有水分,并且苦。但可以将头伸入这个坟墓似的深坑,吸一阵凉丝丝的潮气,这时明显感到快要燃烧的肺恢复了几分湿润,这样我就可以重新站起来,蹒跚前行。

第十二个夜晚来临。没有了水,大饼在嘴里干燥得像沙子一般。嘴角早已结痂。三天没有进食,已经没有了饥饿感。硬撑着为晓月写完了第十二封信,折叠,装好,放入行囊,然后躺下,喘气。

指南针不知去向。目前已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只有无边的荒凉和恐怖。一躺下就是幻觉。父母、同学,还有一些奇奇怪怪似人非人的怪物,互相粘连、错杂、重叠,混沌一片地浮现。更多的是看见晓月。她在廊桥上时隐时现,一双始终微笑的眼睛。我使劲睁开眼睛看时,却是月亮。月亮变成两个、三个,变成了冰糖葫芦似的一串,在天边晃动。眼一闭,幻觉消失,感觉死神正把自己紧紧搂住,一步一步拽向黑暗深处。自己的魂魄正慢慢脱离身体,从一个个毛孔里丝丝缕缕地出逃。

尚有几分清醒的意识让我明白,我即将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搭救。我瞟了一眼背包,它已与三脚架一起被我拴在那株红柳上。与它们拴在一起的还有我最后的奢望——希望有人通过它们发现我——一具干尸,一个客死荒漠的可怜人。

我的得救是在次日早晨。几声汽车喇叭响起,求生的欲望让我一个激灵恢复了神志。喇叭声是从沙丘的另一面传来的。但我已经无法站起,只有拼命以手抓地,爬,爬向沙丘。终于爬上去了,才知道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就是公路,还有汽车!

但是,我一激动马上又失去了知觉,从沙丘上滚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有人在动我,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两个军人在用水壶往我脸上淋水。我此时已经无法说话,只能指一指沙丘背后。又有三个战士立即朝那里跑去,找回了我的行囊。

这是拉给养的军车。官兵们将我抬到车上,打开一个水果罐头,让我小口小口地吃,要求我至少要用两个小时才可以吃完。但是,我还没有吃下一半,就重新沉睡过去。

后来到了西宁,从战士们那里我才知道我在车上睡了整整两天两夜。他们让我稍事休息,为我检查了身体,并且送了我一网袋水果罐头才让我上路。

我至今无法判定我为什么穿不出柴达木。或者说我可能根本没有走进柴达木,是第四天的海市蜃楼让我偏离了方向,是我不会用指南针,或者干脆这指南针就是坏的?

从敦煌出发,我到底经过了哪些地方,至今都是一个谜。与任务在身的战士们匆匆告别,我甚至没能准确知道我得救的具体地点。

在西宁,我可以自由行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晓月寄信,一共十三封。邮局值班的大嫂反复说明最好是打捆邮发,可以节约七角二分钱。但是我坚持分别寄走,并且亲眼看着它们被逐一打上邮戳,送走。

我交出去的,是一个劫后英雄在炼狱里反复提纯的爱情。


我与晓月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安县城里,1990年的夏天。

这时,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因为年轻和不成熟,因为过于单纯和冲动,我在临近毕业时卷入一起违反校纪的事件。敏感、自卑,让我过度高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此我选择了不辞而别。尽管是复旦新闻系,尽管我专业成绩不错,还在学校举办了首个学生个人摄影作品展览,但上海、北京,原先属意于我的几家著名媒体,现在都不可能了。我只有灰溜溜地回家。能到县文化馆打工,也是多亏了县里认为我是难得的人才。

回来以后,晓月只字不提我离校的事,就像她从来不问我羞于启齿的右手。她凡是星期天都进城找我。拍照,一起欣赏照片,让我讲那些已经讲过多次的关于冒险的往事。

这天晓月是穿着军装来的。她们家早就是全民皆兵了,父母、哥哥、姐姐,后来又轮到了她。这是她第一次穿着军装来见我。只因她听我说她穿军装一定更漂亮,很想看看她穿军装的样子,她今天果然就穿来了。哪怕相貌平平,军装一穿也让人刮目相看,尤其是女人。今天,穿了军装的晓月当然更加光彩照人。我和她走在街上,满街的目光都被她带走。我想起了左拉的小说,《陪衬人》。我和她走在一起,在众人的目光中,我是衬托鲜花之绿叶,还是鲜花插上了牛粪?

这一天晓月很开心,还第一次要我陪她去看了电影。片子叫《牧马人》,一个知识分子和女盲流不对称的爱情故事。一切都表明,我们的故事正在进入高潮。

我爱情世界的坍塌恰恰是源自晓月的一往情深。

晓月说:爸爸妈妈早就想见你了,他们请你下个星期天到我家做客。

面对晓月一家正式的盛情邀请,我只能满口答应,并且还与晓月商量好了得体的礼物,见面的细节。我们约定,我们先去廊桥玩,然后一起去她家吃午饭。

晓月还沉浸在对爱情美丽的期许之中,她万万想不到,我却举起了锋利的剪刀,要剪断每一根情丝。

她始终是我的一个神话。她就是我难以接近不敢冒犯的圣洁之神。我曾经努力用一幅幅照片和多次英雄般的惊人之举,去垒叠起一个可以与她平视的高度,填平我与她之间的鸿沟。我也曾幻想大学毕业后,以著名媒体专业摄影记者的身份,以一个护花使者终身的痴情付出,来求得与她分量的相当。然而我的努力功亏一篑,终于无法抵达那个高度。现在,更加深重的自卑,成为面对她时永远的不可承受之重。我觉得,爱不是追求就可以拥有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拥有的资格和能力,能不能将爱呵护和养活。太多的董永和七仙女,太多的王子和灰姑娘,反而更加说明这类故事只是穷人在现实面前可怜的自慰。命运将我打回了原形,我还是那个一穷二白还少了三根指头的穷小子。残缺的右手,现在还要加上不光彩的退学,成为我的耻辱。艺术创作和先前那些冒险壮举,并不能成为尺幅足够的遮羞布。我曾经热切期盼坦然地与她握手,还幻想着像小说和电影里那些绅士一样,吻那双光洁美丽的手,甚至像所有的丈夫那样吻她任何一个部位。现在看来这只能是亵渎。

幸好,我至今还没有来得及拉她的手。

我也畏惧她的父亲。一个级别不低的老军人,一定有威严的面孔,挑剔的眼神,还可能像廊桥故事中的员外那样嫌贫爱富。虽然我家好像也有点“门第”,我的先祖李调元是翰林,大清乾隆年间曾经主持编修《四库全书》,在四川是纪晓岚式的传奇人物,我家至今还珍藏着他老人家当年一直使用的砚台。不过,算起来我已经是他的七世孙了。我家也曾经有钱,在镇上后门设厂,前门开店,是工商业兼地主。但是这带来的只有抄家、批斗,让我从小就走在见不到阳光的道路上。门第悬殊,属于不同的“阶级”。从认识晓月起,她就是一座大山,让我走不出她的阴影。

还有她的母亲、哥哥和姐姐,他们一定视我为异类。面对他们不屑的眼神,我无法自持。

也许,我几年来对晓月做的一切,只是一个精心构建的骗局。现在,真相即将大白。与其在她全家面前被当众撕下画皮,颜面扫地,想钻地缝而不能,还不如趁早抽身而退,与晓月的世界彻底切割。

晓月还在回单位的汽车上幸福着,我已经在文化馆那间陋室的桌上压了张字条,然后逃之夭夭。临行前,为了与晓月切割得干净彻底,我还将刚才晓月买的一袋苹果———我最爱吃的水果,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甚至还将她的照片一张张剪碎———我要将晓月从我心中彻底腾空。

当晚,我在廊桥上坐了一夜。望着漆黑的天空,我泪流满面。我的情感的天空,也许从此是永远的月全食。


我在廊桥上等你。这是我对晓月的弥天大谎。

我是被突然降临的幸福吓坏了。我背负着不堪其重的爱情,自己绊倒在婚姻的门槛之外。

明知道那个星期天晓月在廊桥上的等待会等来什么。那一定是晴天霹雳的震惊,天塌地陷的绝望,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有火山爆发般的愤怒和怨恨。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只有以漂泊来逃避一切。

我曾经在绵阳郊外的皂角铺火车站工地打过杂,在九寨沟附近的章腊一户残疾的老森工家帮过工,在湖南汝城钨矿堆积成山的矿渣堆上与那些老太太小孩子挤在一起捡过矿砂。此外,还有广州、昆明、西双版纳。不管在哪里,干什么,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

后来才知道,我不在时,晓月也曾多次到我家、到文化馆,打听我的行踪。她最后一次到我家时,给我抱来了一个毛茸茸的玩具狗。她曾经说过,人要向狗学习忠诚。

经过几年的努力,我才发现爱情是杀不死的。并且,扼杀爱情,还使我陷入更深重的罪恶。于是我不再浪迹天涯,回家,开始了对晓月的寻找。然而,在绝密的军事科研基地,机构众多,关卡重重,一双双高度警惕的眼睛逼退了我一次次的打听。最终,有一扇大闸落下,将我与她隔离在了两个世界。

我在廊桥上等你。这是一柄利剑,既给了晓月致命一击,也插在了我的心上,永远无法拔出。

伤痛难以忍受,我便重新端起了照相机。镜头,是我更管用的嘴巴,是我唯一可以与世界从容对话的工具,也是救赎自己的唯一方式。我把自己的悲剧人生提炼成照片。从1997年我的照片登上《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并获当年全国大奖之后,我被选派到美国纽约大学摄影学院留学。学成归来,我以更加纯粹的方式来续写我的故事。

人生之匆匆如荷花之来去。而荷花最能代表晓月的美丽与纯洁。《爱之旅》,就是我历时十六年拍摄的十二幅荷花。《青梅竹马》、《淑女》、《望穿秋水》、《海誓山盟》、《伉俪》、《归去》……这是在虚拟中延续我与晓月的爱情,我是企图以一个光明的尾巴来照亮自己暗淡的内心,是又一次庄严的献礼,也是又一次深深的赎罪。

我更关注甚至还羡慕那些相濡以沫、一往情深,但又在生活的最底层挣扎的寻常夫妻。《苦恋》,就是对他们的祝福和礼赞。这是另一个版本的《爱之旅》。

“5·12”大地震发生以后,我随第一支救援部队赶到已经成为死亡之城的北川。随后一本大型画册《撕裂的天堂》,由人民出版社迅速推出。它是我对灾难的记录,更是对人性的礼赞,对生命的讴歌。接下来,我以每年一本的速度推出我的新作,北京、香港,都是最著名的出版机构在推介我的作品。

第五届国际新闻摄影大赛(华赛),捷豹杯国际风光摄影大赛……多个国际性的摄影赛事的大奖,我都榜上有名。

我的作品,与北川有关,与羌族有关,与天地自然和人性有关。但是最终,都与晓月相关。

关于晓月,我每天都在等待奇迹的降临。虽然,我永远不会指望,像那些年轻情侣那样,有一双温软的小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让我猜猜她是谁。但是我仍然幻想,某天,街头会突然走来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四目相对,一丝惊慌,一脸绯红,迅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或者,某个时辰,我的手机突然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阵发泄,几声喟叹,我尚不及反应电话已经压下,从此又重新在人间蒸发……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坚信,晓月,怎样的滚滚红尘都难以改变她的风清月白。

我现在的一切,也许,她其实都知道。

她就在离我并不太远的地方,将我默默注视。那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依然清澈、明亮。


尽管是痴人说梦,我还是盼望时光倒流,让我有机会重新向她说一声:

我在廊桥上等你。


选自《北京文学》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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