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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幽灵一样的爱情

文_赵钧海

那时爱情被铁钉铆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是黄色,是资本主义。生活不能暴露爱情的尾巴,更不能有卿卿我我的暧昧之举。说白了,爱情就是堕落。那时我工作的地方戈壁空旷,荒凉冷寂,不远处有沙丘起伏,没有公园,仅有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子马路,且尘土飞扬。有俗语叫:轧马路——就是谈对象,若叫谈恋爱,就感觉不洁。路边没有路灯,低矮饥渴的沙枣树丛中常有男女偷偷摸摸突破禁区,扭曲如魔怪,被发现,就身败名裂,遗恨一生。两种情况不可饶恕:一是偷情,不问是否真谈情,被抓获,即是流氓、破鞋,会遭众人唾弃;二是学徒工不准谈恋爱,若被发现,也将受处分,延期转正,批倒批臭。有不少看似儒雅老实肯干的小伙子,常常夹着尾巴做人,毕恭毕敬的,一问,原来有过流氓前科。他们耷拉着脑袋,悄无声息地做自己的事。

爱情再打再压,也会有人试水。爱情是一束阳光,是欢愉之灵,是晶莹剔透的圣物,再被诅咒臭骂,再被指责为邪恶、腐朽,还是有冒险者触电。爱情就像身体里的毒瘤,危险,恐怖,残酷,一不小心,触电者就变成了蛆、臭虫、屎壳郎,示众,挂破鞋,被指指点点,被唾沫星子淹没。爱情就是刀刃上的头发,就是佳肴上的苍蝇。

涂乙是四川支边的半工半读学生,十六岁来到准噶尔荒野工厂,踯躅游动在刨床、铣床和虎钳之间,头脑灵活,手脚利落,矜持,本分,谨小慎微,技术革新还很有一套。那时技术革新不如思想先进吃香。涂乙一晃三十几岁了,老光棍,忽然有一日就被捉奸了,那女子居然是一位妖媚婉丽的青工。被捉时,他们一丝不挂,全裸,如两条大白鲫,狐光闪闪。女孩皮肤白皙,细腻,看一眼就会晕眩。尤其哭泣的泪滴,滑落在饱满的乳房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泽。那当然是民兵小分队说的。涂乙其实是我比较敬重的那类人。他大我十来岁,稳重,成熟,有谦谦君子风度。一次,涂乙对我说:你读过雪莱的诗吗?我很惊讶,说:雪莱是谁?那时我知道贺敬之、李瑛和张永枚,还知道苏联的马雅可夫斯基。我正在模仿阶梯诗。我觉得那种阶梯写法好看,像渐行渐远的生命,再加上省略号,更美。涂乙说,那是好诗,马克思说雪莱“是彻头彻尾的革命家”。我顿时觉得涂乙很深奥,就去找雪莱。但我很徒劳。涂乙被捉后第二天就去掏厕所了。涂乙戴着那种邋遢的棉帽子,肩扛十字镐和铁锨,低头走路,也不看两边。我与他擦肩而过,只听到钢铁与钢铁的摩擦声,刺耳无比。涂乙垂头走路,显得孤独而孱弱。我想,涂乙与流氓没有什么区别。一次,我在旱厕拐角碰到他,脸对脸,企图打招呼,他却不认识一样,目光转向了让大粪透气的花格砖窗。寒冬腊月,我尿出的尿液像开水一样散发着温暖的雾霭。他举起十字镐,用镐尖对准一堆螺旋状排泄物砍了下去,弄得粪碴子四处飞溅,似有秽物溅到他的嘴里,他吐了好几下,声音混浊而沙哑。

涂乙是被民兵小分队捉奸的。民兵小分队那时戴狗皮帽子,穿老羊皮大衣和劳保大头皮鞋,臂戴红袖章,手拿长长的电筒,还背着长枪。据说那是军队淘汰的老七九步枪。小分队个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身英武气概。一次,我被临时弄去值班,说一个民兵胃穿孔住院了,要替代几天。那时我很瘦,体重五十多公斤,麻秆一样。胖子队长乜斜着眼睛看我说,太文弱,连个苍蝇也跺不死,明天别来了。民兵小分队夜审涂乙时,木棍就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那时还没有电棒)。涂乙嘴很软,快速承认了。涂乙说:你们别伤害她,是我逼她的。民兵小分队的人说:我们不管这个,我们只要你写出作案的具体过程。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演唱会,偶尔会放一场露天电影,最好看的是朝鲜《一个护士的故事》、《摘苹果的时候》,有笑料十足的“六百公分”,还有国产影片《春苗》。演春苗的李秀明让许多小青年梦中意淫,我一个同学看完后,神情恍惚许多天,见人就说,春苗太漂亮了。民兵小分队在夜间的沟沟壑壑里游荡,站岗放哨,辛辛苦苦,能碰到一桩黄色淫秽案件,是最惬意的事。他们神秘地说,比电影好看。于是就威逼被抓者讲过程,讲细节,讲奶子,讲享乐主义与林彪、孔老二的关系。的确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涂乙最终没有抵挡住木棍暴力加引诱式盘问。涂乙写完细节就兢兢业业地去掏厕所了,从冰冻三尺一直掏到春暖花开。那时也没有什么花,只有沙枣花,开花时香溢四野,总想把鼻子伸进花丛里。涂乙先是用十字镐、铁锨,后来就改为粪勺。每次见涂乙在厕所忙碌,我就有排泄障碍,蹲坑很久才有动静。我怕涂乙。涂乙已成为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人,被人们唾弃了。我怕涂乙跟我谈雪莱,可涂乙始终像不认识我一样,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多年后,我在准噶尔商场看到过涂乙一次,他与一个身姿姣好的女人逛街,还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女孩。好奇,走近一看,那女人就是当年被捉奸的“女破鞋”。他们在射灯下聚精会神地挑选女士皮衣。那皮衣是意大利名牌凯撒。涂乙显老了,但奇怪的是,涂乙看我一眼,还是没有认出来。我想。流氓涂乙经历了,承受了,最终与妖媚女孩结婚了。结局不错。但我觉得他还散发有一股厕所的臭味。

转业军人储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与电话站女孩梁丽有偷情行为。据说储某当兵前在老家有老婆。他们被民兵小分队盯上了。那时电话站是香气袭人又花枝招展的地方。那里有靓丽的脸蛋和身姿摇曳的女话务员。那帮女孩三五成群去食堂买饭,如一组惊艳的牡丹花,逗得男青工们眼睛直勾勾的,眼珠似要蹦出一般。几个坏小子就蹲在墙根喊“一,二,一”、“一,二,一”,弄得女孩们的整齐步伐迅速瓦解。偶尔一个泼辣胖妹会大声回应道:不要脸!那时,电话只配发到车间、队部或机关科室,班组不够条件。电话是手摇的,乌黑乌黑。你一手拿听筒,另一手得摇话机手柄,待听到电话站女话务员询问后,你说出要找的单位,话务员才会给你转接。话务员永远是一个美丽的谜。动听的嗓音,温柔的问话,隐匿着万花筒一般的华丽与柔婉。电话站女孩就成了男青工们议论与垂涎的焦点。有大胆的男青工会与女话务员没话找话地调侃。如若上纲上线,那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的调戏妇女。但女话务员好像也不计较,有时就真聊上了,你一句妹我一句哥,弄得男青工春心荡漾,直跳奔子。

那天,民兵小分队的兄弟们很亢奋,他们守候多日后,终于有了眉目。他们安排两人盯住电话站大院门和宿舍过道大门。当然,他们还没有搞清楚储某进的是哪个房间。但他们失手了。狡猾的储某并没有脱衣服,在听到敲门声后,就从后窗夺路逃跑了。储某机智敏捷,有侦察兵的功底,但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民兵小分队在后窗下拾到一只翻毛皮鞋。那大约是储某没有顾上系鞋带,跳窗时给掉了,黑漆漆没有摸到,就仓皇逃跑了。民兵小分队有夜鹰一样的眼睛和猎手一样的思维。他们开始在男生集体宿舍前封堵,盘问,搜寻。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储某躲藏不了多久,只得回宿舍。储某光着一只脚被逮了个正着。储某光着一只脚,手拎着另一只翻毛皮鞋,被民兵用枪押着,走进一个写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标语的审讯室。标语还是我写的,刚劲,有力,排刷黑体。储某嘴硬,死不承认。储某于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嘴巴肿得像一朵红玫瑰。储某后来就被释放了。据说民兵小分队企图欲擒故纵,他们要在储某下次出现时抓他的软肋。

但老谋深算的储某用侦察兵的伎俩,耍弄了民兵小分队。储某带着女话务员梁丽蒸发了。民兵小分队没有在被窝里逮住他们,非常沮丧。蒸发就蒸发呗,反正民兵小分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有许多秩序要维护。民兵小分队也不容易。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七天后,传来了小道消息,说那储某与女话务员梁丽,在后山一块巨石下找到了。后山是黑褐色的,巨石与卵石林立,齿状的地平线上,常有灰狼与盘羊交错远眺,杀机四伏。是一位哈萨克牧民报的案。储某与梁丽紧紧抱在一起。他们已经冻僵了,坚硬无比。他们变成了一对僵硬的尸体,分也分不开。人们收拾他们的尸体时,有两只兀鹫远远地蹲伏着,懒洋洋的,像两块黑石头。——很长时间,人们都议论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我所在的单位最惊天动地的爆炸新闻。大部分人说,他们真傻。也有人说,便宜这个老转了,他硬是把一个声音甜美的女话务员给糟蹋了。我依然记得那女话务员梁丽的样子,个子高高的,皮肤稍黑,脸盘稍圆,身材丰满而结实,鼓胀着少女的青春朝气。

我还年轻,正值青春勃发的腾云驾雾阶段,虽然目睹了涂乙和储某的恋爱际遇,但我也是一个心性成熟的汉子,不知不觉中我也要摘桃子吃了。恋爱带给我的骚动、困惑以及小资情绪是没法躲过去的,洪水猛兽一般。恋爱是一泓清波潋滟的涟漪,是一抹余晖中缱绻的杏红,是一场淅沥春雨中悱恻缠绵的意趣。是爽利,是清逸,是幽微,也是困兽。恋爱是香风熏暖,是美目流盼,是如影随形,也是恣肆纵情。——絮语绵绵,温情脉脉,如醉如痴。进入恋爱季节的青年男女,不会听命于禁锢和规矩,也不会瑟缩在铁窗里颤颤巍巍毙命。

我也开始重蹈涂乙与储某的覆辙,进入一个奇诡又在刀尖上行走的怪圈。我开始约会了,我总是选择戈壁荒滩。戈壁荒滩好。碎石,土丘,沟壑,梭梭,芦苇,柽柳,枯树。寥廓,苍茫,夐古,一望无际,以及超旷闲适的意趣。当然,那时民兵小分队也是夜查戈壁滩的,但戈壁滩毕竟太大了,他们嫌麻烦。他们只在厂区附近的荒野上转转,虚张声势地吊一吊嗓子,然后回值班房。我很幸运,没有被他们抓获。我穿梭在影影绰绰的妙曼与魔鬼之间。我与爱人一同进入一个无法自拔又朦胧迷离的噬洞。我学徒刚一年就被转为干部身份了。那时大家都希望以工代干,先定为工人,才愿意在机关干活。学徒工期满是三年。干部只要一年。我没有那样的福气,没有人替我挡驾,我只能一年转干。那时工人工资比干部工资高二十多元,几十年都不变。想当干部,但又要拿高工资,就看你的本事了。现在不同了,几百几千个大学生研究生去争抢一个公务员岗位,挤破头也挤不进去。那年,我爱人还是学徒工,还要再等一年才能转正。虽然我们都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但单位内部规定比法律厉害得多。如今,我们过来人,似乎也没有感觉那种规定有什么不妥。

忽一日,有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从地下暗道流入华夏大地,偏僻荒寂的戈壁滩也被侵蚀了。最开始,只有少数特殊阶层可以听到,比如我。我游离状管理着单位的高音喇叭和小喇叭播放并在广播室值班。好友贺四眼在电视台去广州进设备,顺便带回了邓丽君。那时只有大盘磁带,只能用单位的大录音机在广播室偷听,像做贼一样。我已熟练掌握了广播设备的使用方法。那时,我还开办了小说连播节目,我每天一边写标语画宣传画写新闻稿还一边广播录音或播放。我直播过科幻小说《珊瑚岛上的死光》、《阿扎与哈利》,以及张承志的《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等等,许多人听得津津有味。多年后,在酒桌上,一个美女忽然站起来给我敬酒,说:三十年前我就是你的粉丝,那时我上小学,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小喇叭听你连播小说。我欢悦得一塌糊涂,直至喝得酩酊大醉。虽然有点特权,但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贺四眼交给我磁带时,反复叮嘱,不能外传,保卫科查得很紧。我还是与单位另外两个小青年一起躲进广播室偷听了——那是在威严的上司下班之后。

惊呆了。我们听得热泪盈眶,热血沸腾。原来港台人是这样生活的。我们想。我们被俘虏了,异常羡慕起香港台湾来。——几十年的革命思想教育,遇到了新问题。港台人多好啊,他们幸福得可以随心所欲地谈情说爱,可以直接表达思念和爱慕。太向往了。但是,我很快意识到,那是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东西,像病毒一样正在吞噬着我干净纯洁的肌体。可转念一想,好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听了再说。于是继续。《甜蜜蜜》、《夜来香》、《美酒加咖啡》、《何日君再来》、《谁来爱我》。树影婆娑,花前月下,幽约妍美,莺滑燕啭,柔媚妖娆。尤其那肆无忌惮的表述:谁爱我,谁爱我,谁来爱我,不知谁来爱我。简直要醉倒了。神秘,婉丽,幽雅,淡淡的忧伤。我们想,我们哪时才能有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自由?——很快,我就在潜意识里把自己这种欲求扼杀了。撞击,格斗,必须击溃它,还要让它溃不成军。资本主义永远是社会主义的天敌。——我在灵魂深处清理着自己的不洁。我迅速把邓丽君大盘磁带藏在了衣柜深处。果然,过了一阵,各大报刊都开始纷纷批判邓丽君的靡靡之音。

但爱情的潮水势不可挡,就像困兽一样在胸膛腾跃。

我与我爱人的约会如期而至。我们选择黑魆魆的夜晚,四野漆黑,万籁俱寂。我们在荒野戈壁漫无目标地游荡。我们内心妙不可言又忐忑不安。那时,我爱人是三班倒的女工,我也常常加班加点到下半夜。于是,我们就在凌晨两点她下二班后约会。我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胆量奇大,甚至不怕遇见野狼。那时曾有过野狼攻击采油女工的传闻。黑魆魆的夜带给我们的是温馨与妙曼。我们躲过了民兵小分队的搜寻。大约民兵小分队的老兄们早已打鼾睡觉了,而且说着梦话。

最终我们喜欢上了大风。刮风多好啊,飞沙走石,呜呜怪嚎,足以让盯梢者放弃一切。那时,我们的居住地常常刮八级以上大风。据气象部门统计,一年八级以上大风要刮八十多天。于是在那样一种恶劣的环境里,偷睨者,盯梢者,绯闻编造者们,也都自己管自己了,躲进小屋忙自己的事情。民兵小分队也不是铁板一块,大风之夜,他们大多也不巡查了,最多装模作样地在厂区绕上一圈,还戴着防风眼镜,然后就躲进值班室打双扣,打跑得快,打升级了。那时人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赌博,不像现在,赌博随处可见——许多赌徒常常自言自语,表情木然,四肢冰凉,有时又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他们赌输了车子、房子甚至老婆。

一个小巧废弃的油井房成了我们的约会栖身之地。那是偶然被发现的。一次,我们散步中看到一只红狐狸,狐狸拖着闪光的大尾巴迅速跳进了油井房。我们好奇,就追踪了过去。但油井房里什么也没有。那油井房就斜倚在一道沟壑中间。——油井房是油田采油生产的基本细胞。油井房内会有一棵采油树,那树不停从地底下向上喷吐着原油,原油通过阀门、管道流向集输油罐。其实那采油树就是钢铁阀门与仪表盘组成的油井装置,俗称采油树。我们跟着那只红狐狸走进了一间油井房。原来那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油井房,没有阀门、仪表和油管——没有采油树。它被废弃了。——一口油井不再出原油后,就会被封堵放弃。油田这样被废弃的油井房很多,只是那间还没有来得及清理或拆除。荒野戈壁,拆除一间油井房也是需要人力物力的。

又有一次,我和爱人散着步,就不知不觉来到那间油井房。但突然就起风了。起先我们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那时刮风是家常便饭,我们喜欢大风。可那天的大风不同寻常,它呜呜地吼叫着,越刮越大。黑风暴席卷着飞沙、碎石瞬间就弥盖了四野。我们呼吸困难,双腿摇摆,怎么也站不稳。我们快速躲进了油井房。

龟缩在那间小小的油井房内,我们哆嗦着,如一对猥琐的土鼹鼠。——那是一间四面透风又有多个洞眼的油井房。那风凄厉地嗥叫着,震天动地,砾石、尘渣、沙土撞击着墙壁,发出瘆人的尖啸。我们终于害怕了,恐惧了。开始,我们试图搀扶着出来,但很快就被沙石击打了回去。风沙越刮越大,没法喘息,没法睁眼,寸步难行,沙土充斥了大地,充斥了油井房所有角落。挣扎,惶悚,悲哀,后悔。我们只能躲在油井房内等待。——用棉工服裹住头,我们融为了一体。我们的嘴唇都沾着许多浮土和沙粒,牙齿也被磨得吱吱呀呀作响。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限幸福。——整整一夜,我们就瑟缩在油井房内,互相拥抱着,倾听着狂风的怒吼,抵挡着寒流的袭击。后来,我又自责起来,我想,我怎么那么傻,我居然就选择了这样一个破烂不堪又废弃的油井房。爱情本应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我却选择了潴涿的场地。我觉得对不起她。——她温柔地说:只有我们俩,我很幸福。——屋顶哧哧啦啦嘶叫着,狂风似乎随时要掀掉屋顶。呜呜声,啾啾声,哗哗声,呼呼声,宛如一阕震耳欲聋的交响。我们期待着,期待上苍保佑我们。后来我们就迷迷瞪瞪睡着了。——天亮了,大风小了许多。蒙蒙光亮中,我们发现,那油井房是一块钢板焊制的屋顶,它坚固无比。

那一天是1979年4月10日。那一天刮的是十二级大风。从西伯利亚袭来的狂风刮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报纸上说,风力瞬间达到每秒四十九米,相当于十五级大风。报纸上又说,那场大风刮倒了三座石油钻井井架,刮断了二百多根电线杆,有四十多个油井房被毁坏,刮坏帐篷二百八十八顶,冻坏机器设备三十三台,冻死牲畜六百七十多只,有四百五十多辆汽车挡风玻璃被刮坏,还有四人失踪,中苏友谊馆俱乐部的铁皮屋顶也被掀飞了一半——那是一座上世纪50年代修建的俄式建筑,有精美庄重的柱廊和繁缛的巴洛克风格。——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庆幸,我们还活着。

如今,恋爱已被无限放大了,形态自由,浪漫恣肆,怪诞诡异。——马路杀手,网恋,电视相亲,征婚广告,五花八门。咖啡馆,豪华酒店,花前月下,金钱交易。一颦一笑,一扭一怩,一见钟情,一掷千金,一夜风情……没有人再管男女情爱之事,世界仿佛已经进入一个无拘无束、无羁无绊的文明社会。可我们又觉得缺失太多,内心恐慌又惴惴不安。冥思苦想,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爱情!


选自《散文》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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