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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江声浩荡

文_耿立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这是初中时第一次读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句话时,给我的震撼,这声音,到现在还在回响,还在笼罩,成为一种暗物质在我的骨髓里生长,这是一种向上的力,奔涌如血液,从脚趾到发际,直达头顶。

对一个平原深处的孩子来说,虽然离黄河才三十里,但初中以前一直没有机会亲临,何况大江的涛声。但那刻,它就在我心中奔腾起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发生在故乡的事,1980年的春天,我正读初中二年级,一天我在镇上供销社的玻璃柜台看到一套四册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我怯怯地让女售货员拿出来,翻开书页,第一眼,“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破空而来,一下击穿了我,对一个乡间的孩子,在快板书和民间故事中成长的人来说,我知道外面还有一种有别于我们组合习惯的文字,还有一种有别于我们生活的别样的人生。

那时农村僻陋偏远,是没有多少闲书可言的,父亲不识字,母亲不识字,哥哥有一本绣像本的《三国演义》,被我快要吃下了,那种精神的饥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更加让人窒息。

那天在课堂里老师讲的什么我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晚上在家也只是草草吃点东西。母亲问我:冻着了?晾着汗了?

细心的母亲看出我的不对劲,我的倦怠,以为是春天忽冷忽热感冒了;接着母亲又问:和人怄气了?被谁欺负了?

我摇摇头,就躺下睡了,当时家境贫寒,我和父母还在一个床上睡觉,床的下面,拴着的是一群羊,而屋子的梁上则是宿窝的鸡。

我想到“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但只是想象那大江的模样。

我知道父母的不易,父亲靠在集市上半夜起来扫街,半劳作半乞讨地和来赶集的人一次要上二分钱补贴家用,有时还要遭到斥骂和白眼。

五天一个集,每次下集,我就看见父亲在家里一分一分地点钱,然后交给母亲,那时哥哥刚结婚,姐姐也要出嫁,家里有时就断盐。

一次母亲上集,被小偷偷去了五块钱,我看到母亲从集市上哭泣着回来了,当时我中午正放学,同学说:你娘哭了,在街上走呢。

我悄悄地跟着母亲,看她从集市上哭着走过,那泪从她的眼里流到嘴角,流到脖子里,流到衣襟上,母亲用手去擦,眼泪又流到了她的手上,我怯怯地抓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泪也在我的手背上流。我也哭了,我们母子哭着从集市到供销社、到水煎包铺与鸡蛋市;人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哭,很多人窃窃私语“这娘俩,哭得像泪人似的”。

后来,我想起“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这样的句式可以形容我们贫寒的母子——“哭声浩荡,在母子脸颊上升”。

黎明,屋梁上的鸡开始鸣叫,母亲早早唤我上学,问我身体好点没有。

我没言语,在学校晨读的课堂上,我撕破喉咙喊:江声浩荡,自我家屋后上升——江声浩荡,自我家屋后上升——

放学吃晚饭,在端碗的空隙,我跟母亲说:老师要我交学费,两块钱!

母亲没问,从衣裳的口袋里,在手巾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中间,找出一块五,然后又去邻居家借了五毛。

我到供销社的玻璃柜台,买下了《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是我骗母亲的唯一的一次。三十年来,我一直压在心底,母亲去世多年了。我想到我们娘俩哭泣走过的路:哭声浩荡,在母子脸颊上升!


选自《人民日报》2013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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