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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逝不去的彩云

文_孙晓玲

我二十三岁时,母亲就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几天,她眼角旁的那一串清泪,那对亲人依依不舍的留恋,如今回想起来,依然痛彻心扉。正因为母亲去世早,父爱对我更是珍爱无价,他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十三年,除了结婚后,有几年距离父亲的住处远一些,其余时间不是近在咫尺,也是仅隔几百米。我们相互关心,相互照顾,感情极深。父亲的离去,是我生命中最为沉痛的打击。

在平淡的生活中,我曾感受过父亲那么多的温暖,雪中送炭的帮助,令我渡过生活中的难关,历经时光的磨砺而愈感其珍贵。父亲那简短、朴实、带有乡音甚至有些重复的话语,是那样熟悉,而且难以忘记,它们是留在耳畔永远的莺歌;那慈爱的舐犊情深的音容笑貌和叮嘱关怀,无数次浮现在儿女的心头,那是逝不去的人间最美丽的彩云。

自小至大,父亲都是非常疼爱我的。且不说他领着上幼儿园被罚站的五六岁的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多伦道的边道上,或紧张万分地带我穿越马路;且不说他放下手头工作,亲自带着发烧呕吐的我上总医院,排队看病,检查取药,一脸愁容与心痛;且不说在安国县长仕村的某个清晨,带着如小鸟一般雀跃的我在村边散步,以身护住我,令我躲开恶狠狠的野猪的威胁;且不说他从苏联给我带回心爱的套娃,黑白、彩色两台小电影机,从此我再不因与邻家小姑娘争玩具而哭泣;且不说在风景宜人的青岛疗养院,他拿给我黑色的橡皮救生圈和大浴巾,让我在海边嬉戏玩耍,把玻璃瓶装的海菊花拿给我观赏;且不说在天津水上公园荷塘边,他拢住我的细胳膊,留下父爱永恒的瞬间;且不说他曾用国文教员的胸有成竹,给我讲解谢道韫,改“撒盐空中差可拟”为“未若柳絮因风起”,那真是既通俗又吸引人的文学启蒙课;且不说他风趣幽默地给我讲农村吝啬的土财主临死不瞑目,举着两根手指头心疼那灯草点得有些多,最好点一根;且不说他生动形象地给我灌输,蒲松龄笔下美丽的小狐仙婴宁多么爱乐;且不说他如何把泰戈尔充满人道善良和优美辞章的小说拿给我看,在我小小的心灵种下了“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的种子;且不说他把对鲁迅先生的无限仰慕和热爱感染给我,热情鼓励我写作《唐弢与鲁迅》这样的习文,教给我爱憎分明,是非分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父亲,您的言传身教,您的一言一行,对于我是多么重要。您教我善良为人,不慕虚荣;您教我热爱文学,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您教我踏踏实实地生活,热爱平凡的劳动,教我为人不要势利眼“看人下菜碟”;您教我“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教我生活与百姓不要拉开太大的差距,“人食一升,己食一升”……

更忘不了,您曾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巧系红绳。您的老战友田间伯伯的遗孀葛文阿姨告诉我:“当初你父亲因为你的婚事,夜里睡不着觉,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因为你个子高,选择范围小,你爸爸可操心呢,托了这个托那个。”林浦伯伯的女儿小华告诉我,“玲姐,当年你爸爸从干校回来,戴着个大草帽家都没有回,直接就上我们家来了,跟我父亲说你的婚事,跟我爸爸谈《风云初记》,你爸爸跟我父母说:‘我这个闺女,不爱说话,有点儿闷,可心里对人最有感情。’”

还记得我们刚搬到新闻里时,母亲对我的婚事还是挺有信心的,因为大院传达室苗大爷找到她,要给我说一个部队做团的工作的军人,他儿子好像就在部队。她欣喜地对我说:“好女百家求。”可渐渐的,这事儿就没信儿了。她总说:“俺家玲没有修下,没有个婆家……”母亲临去世前,一再嘱咐父亲与我姨要为我找一个合适的婆家,父亲牢记在心上,为此他简直是不遗余力。

在婚姻大事上,父亲对我的教育是:一、穷不是缺点,不讲门当户对。二、别人介绍的不要多见,那样不好。还是住在新闻里时,梁斌伯伯的夫人散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大学生,他刚参加工作不久,长得很英俊。父亲是在和他谈话之后,才把我叫进小南屋的。屋里亮着十五瓦的小灯泡儿,点着从多伦道216号带过来的大铁炉子,很暖和。父亲挺兴奋的,和那个年轻人面对面地坐在小板凳儿上,我进屋便坐在床沿上,低头瞅着脚上的条绒鞋。父亲问了那人几句话,比如:“你在哪儿工作?”“干什么活儿?”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你爱不爱看书?”那人红着脸说:“爱看!”父亲便高兴得哈哈笑了起来。我只在小屋内待了不到十分钟,父亲便按老理儿和蔼地吩咐,让我先出去,我甚至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按说,这人的条件应该是不错的,家庭文化素养很高,但我没有同意,原因是他有个后妈。过了些日子,父亲告诉我,这个年轻人到单位打听信儿,被一位女编辑看上了,说给了她的亲戚。父亲好像有点儿遗憾,可一点儿都没有埋怨我。

1974年,介绍人何林中、李声玉,带着一个高个头、身形好、做历博保管部摄影工作的男青年,来到父亲住处(父亲后又托住在同院的报社张启明伯伯详细打听过他家情况),让他亲眼看一看她俩给介绍的这位男青年,我只听到在《天津日报》做群工工作的李声玉阿姨,声音响亮地说了这么一句令我难忘的话:“我们知道晓玲是孙犁同志的掌上明珠!”当时父亲听后笑了起来,忙着给他们倒茶水,我则躲到了里间屋,心怦怦跳,脸红耳热。

父亲对我格外地疼爱与偏怜,特别地照顾与眷顾,一方面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老人一般疼爱老小多一点儿。另一方面是我连续照顾了好几年病重卧床的母亲,父亲心中有一份这样的感动。那时我大姐去支援石家庄棉纺建设,二姐从北京又到重庆支援内地建设,哥哥在罐头厂上班,家里太小,有时就住在厂里。父亲住牛棚,在干校劳动。我和母亲苦凄凄地相依为命,仅靠一点儿“生活费”维持生活,又穷又多病,住在不向阳的十三平方米的小南屋,每天“通脚儿”睡。

落实老干部政策后,父亲对我的婚事特别上心,也特别担心我精神上出现什么问题。邻居“大马”、“二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找不到对象得了精神病,人全废了。当何林中、李声玉介绍的这个退伍军人,终于成了我的男朋友后,父亲是从心里头高兴啊,由于爱好相同,彼此真诚,我们处了也就一年便结婚了。

我爱人家里弟兄三个,只有工人新村两间屋顶糊棚的小平房,他也没有给我买过什么礼物,他母亲给过我见面钱,我也给他了。我不图他什么,只因他对我是真心实意地好,处处体贴、照顾。而这种体贴照顾,历经三十八年岁月之旅后依然如故。当我俩向父亲告辞,要去石家庄我大姐那里旅行结婚时,父亲坐在椅子上,又激动又兴奋地对我说:“我不希望你大富大贵,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这个没有一点儿功利考虑、大爱无私不求回报的祝福,让我终生铭记。父亲只求对方感情真挚,不讲门第背景。他抽了一支烟,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久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在《书衣文录》上,专门写了一段有关我去石家庄结婚的文字,那本书名叫《清史旧闻》。事先,父亲给了我一个存折,是出书的稿费,上面有六百三十五元,等于陪送了我一套中等家具。我并没有买成家具,我把父亲留给我的新闻里一间平房,留给了小惠姥姥,穿上新买的衬衣、毛料裤、鹿皮鞋,只身背了一个旧书包,就与爱人双双去赶火车了。嫂子送给我一件黑毛料马甲,做了一桌饭菜,从此我便离开了新闻里,父亲那时已经搬回了大院。

婚后,我们夫妇借住在小海地,那是我爱人战友的一间小屋,只添了一个请人打的立柜,一张从北京买回的饭桌。我们骑一辆旧重的二八自行车,去市内马场道上班,生活虽然艰苦,却从来没感到过苦。后来又借住过我爱人表哥在常德道的一间二楼小屋。1976年大地震,房子裂了,当天清晨,我推着挎斗车带着女儿去了厂里,后来又到我哥哥家平房住了一段时间,睡在床铺底下,以躲余震。去大院看望父亲,见他住在假山山腰的一小块平地上,那不是常事,我担心父亲的房屋老旧,余震时房顶再往下掉东西,我爱人便急忙弄来几根粗大的旧钢管,自己动手焊了一个大钢架,把父亲的床铺整个儿罩了起来,这样父亲就回到了屋内。因为电焊光刺激了眼,我爱人双眼红肿流泪,用了偏方才慢慢治好。

“有人不是写字是画字,还有人拿大墩布写字简直成了杂耍儿,再大也要有一定的规矩!”有一回,我听到父亲在书房说了这样的话,当时他有些严肃,甚至有些气愤,可是把我给听笑了。他刚在电视里看了某个人的书法表演,他看不惯这近似杂技一般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表演,感到啼笑皆非。每次看见父亲站在桌边工整有法地写毛笔字,我都不敢惊动他,看几眼便蹑手蹑脚地到独单那个简易书架下面,去找杂志看。直到有一天,我看见父亲蹲在地上整理几张才写好晾干的字,往一块儿卷,我便说:“爸爸,我也要一张字。”“你想要什么样儿的?”父亲侧过脸和蔼地问我。我想了想说:“我要字多的,跟佛教有点儿关系的。”“你愿意要这样儿的?”父亲显然有点惊奇。后来,他果然就找了两张,一张字特别多,宽宽的,一张是赞美北京团城玉佛的诗句,长长的。这两张我都喜欢。

我很少跟父亲提要求,可是只要提出来,父亲一般不驳我,但是如果是涉及工作调动或改善住房之类的事,他都不会管,也不帮忙,很坚决的。

当我结婚、生孩子,生活遇到困难,首先想到我的一定是父亲。在失去母亲后的日子里,他的关怀犹如人间又一个太阳,时时温暖着我,精神上的,物质上的,无所不包。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父亲,虽然不能给我多么宽裕的生活,但是雪中送炭的亲情,又当爹又当娘的无微不至的恩慈,让我心底总有寸草春晖难报答的感恩与感动。

我在东风里坐月子时,父亲托人请了专人来照顾我,当他把这个信息告诉我时,我真的吃了一惊。他想得太周到了。他还请老朋友杨循的爱人贾凡阿姨,到我住的常德道去看望我。那是我生完女儿之后,一个人躺在借住的表哥家的那间八平方米的小屋,静静地等待着爱人工作回来。突然来了一位胖胖的妇女,原来是在医院工作的贾姨,千寻百问才找到那间我住的小屋,给我送来几根当时非常难买的细长白山药,她告诉我:“小玲,这可是好东西,特别有营养。”她给我带来了父亲的一片牵挂。

当我的女儿小小年纪总爱跑到别人家看电视,怎么叫也不回来时,不知为什么那么巧,父亲给我五百元,买了一台日本红壳的黑白电视机;当我搬到多伦道,每天要洗很多衣服,用水又很不方便时,父亲给我四百元买了洗衣机……可父亲自己并不添置电视、洗衣机、抽油烟机、电扇,家里的一台国产电冰箱,还是多少人劝才让我哥哥给买的,夏天也不添空调,只用大蒲扇、毛巾驱暑。

1995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了三卷本的《孙犁选集》,父亲好友吕剑伯伯的儿媳,就在这家出版社供职,做了很多联系工作,书出得很漂亮,封面分橙、绿、蓝三种颜色。父亲把稿酬的一半共七千多元分给我,说:“我的书不畅销,以后出版的机会也不多了,这些钱你拿去花吧。”我忙说:“爸爸,您留着用吧。”父亲说:“我花不着什么钱。”那时我的两个孩子正在上学,这笔钱帮助我让他们大学毕业。

父亲病重的手术前后,我爱人经常在父亲卧室旁的独单睡觉,他与我哥哥还有小赵是值班主力。我大姐在时,大姐也常住独单,二姐也住过。父亲对领导的关怀和儿女的尽心很感动。我值班不多,但经常给父亲送去菜和一些吃的东西,偶尔值过几回班,还出过一次差错。那是半夜里,耳边突然响起铃声(从父亲屋里至独单安了一个电铃,如果父亲有事就按铃),我一跃而起披衣奔向父亲卧室,看见父亲盖着棉被正睁着眼躺着。“爸爸,有事?”“没有。”父亲平静地说。“回去睡吧!”父亲叮嘱。我放下心,又回屋躺下,可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耳朵怎么会听错了呢?父亲明明没有按铃呀。另外心里也很有几分感动,爸爸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多么慈爱呀!

1995年12月9日上午,父亲特意为出书的稿费之事,交代给我重要的话:“以后这些事就归你管,地址写你的地址,名字写你的名字,告诉他们,我父亲病得很重。我就不管这些了,寄到你那儿,有的已经告诉他们寄到你哥哥那儿了……”说着,他有些感慨,“咱们已有很多收不到了。”

父亲为什么会对我说这段涉及著作权继承的话呢?因为那段时间,我帮助父亲处理了一些信件,其中有几封是关于与他签出书合同的事。记得有一封是为刘绍棠主编的《乡土文学丛书》出书的出版社的信,一封是姜德明先生给父亲的信,谈到想为他编集子的事。我都在父亲的床头,小心翼翼地做了询问,告诉他信的内容,征求他的意见。父亲说:“出吧!”我就写信告诉人家:“同意。”父亲说:“因身体原因暂不出!”我就告诉人家:“父亲病重,以后再说。”可能见我对此类信件处理得还不错,又考虑我退休早、工资低,身体又不好,得吃营养,而他自己也不想再管这些钱上的事,所以就交给我哥,也交给我办了。

父亲非常细心,在向我交代身后事时,不仅极端信任,而且仔细地一一细说分明。由于“文革”中,父亲已将大部分稿酬作为党费上缴国家,所以父亲一辈子写了三百多万字的书,省吃俭用只攒下三万元稿费,他分给了四个子女,自己仅留了一张五千块的存单,用作自己的丧葬费(剩下的给我)。还特别叮嘱给我,因为我在天津,我分到的钱可以先拿走,并自备下几件衣服,放在了小皮箱内,准备到时候穿用。那个很小的皮箱,我小的时候就有印象,里面盛的是鲁迅先生主持过的《译文》杂志,满满一箱,父亲介绍我读过全部。“文革”中被尽数抄走,后来这些书再没有找回来。

父亲说他死后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不惊动别人,自己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去往另一个世界。除了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比如他告诉我,他去世以后来的人不会多(因为别人的追悼会他都没去参加),心理要有准备,到时候不要难过。另外他还给我背过鲁迅先生的一段名言:“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此话出于1934年7月16日之夜,鲁迅先生怀着沉痛心情所作《忆韦素园君》一文。父亲这是给我打预防针,让我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头脑保持清醒,以应对鲁迅先生斥责过的文人遭殃的作为。时至今日,我常常感叹:父亲的预见性多么强,爱憎又是多么分明,鲁迅先生的文字又是多么犀利如剑。

父亲去世已有十一年,生死两茫茫,怀思痛断肠,他当年细心叮嘱我的模样,设身处地的考虑,体贴入微的关怀,令我难以忘怀,难以遗忘。

心香一缕遥祭云空,但愿慈父审视谛听:彩云即使随风流散,也会化作春雨润物细无声;飘落的黄叶,即使归入泥土,也会化作春泥护花红;父亲的无价亲情将永留女儿心中,父亲的慈爱厚德将在子孙后代中永铭。


选自《逝不去的彩云——我与父亲孙犁》

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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