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冻源舞流:子夜……

文_刘烨园

“神灵飞扬着,她只在子夜与人相遇。”你说。“没有相遇过。你不懂。相遇的人形销骨立。”我在你微笑的爱怜深处,看到斩钉截铁的肯定。


可是沧海,那时难为我这一溪弱水了。

异乡人。十九岁。

我们初识。


街市。村庄。

棂影。夜穹……

是这样的福祉。

我从此不敢重新来过。

在你的子夜。

在思念你的子夜里。

姐。

冬雾依旧在聆听……


“不是早就不值一说了吗?”

无泪是泪已成定数?尽兴是轻蔑束缚的归宿?

是的。可是为何无人再在我的极地里低唱过?极地——在任何时代,骨髓里只有人而不该有时代的“光彩”,这就是艺术。你曾这样写。所有真正的书都这样写。但你却写在蒙昧、荒唐的“老三届”年代。高压的时尚也是时尚。弓弩的乐声摧毁着一切音符。“人自己生光,就没有黑夜。自己解冻,湍流就生生不息。”你在遮紧窗帘的墙边说。很合时宜的单薄。从此,狂飙灼痛了我。狂飙——修复总是灼痛的。重生总是灼痛的,似懂非懂也是灼痛的。“幸运在你。你只能是你自己。世界因此而大。”

许多年,许多年,我才懂得这无怨的筋骨何以“高处很温暖”。

何以人性之根就是虔敬,就是珍惜,就是唯有在耻辱、愧疚的深海里才能驰出自救之帆。为着她们,相见时,那些禁歌、禁书是启蒙,是觉醒,是回归,是一发不可收的年轻冲刷,露出洗不尽的污浊深处的缕缕生机,是心驿的羌笛吹着一路的杨柳……后来的、余下的种种,竟然只有握手的应酬。他们和我。

通用的、矛盾的应酬。可有可无。

但我们的,还有情欲的萌生和忍耐,还有碰撞、讨论的思考蝴蝶,在不知不觉震裂历史强加的镣链。

在夜不再是夜,心能走多远就将走多远、情能渗多深就会渗多深的时空,苦与窘、病与弱、战栗与凄怆都是安宁、清新,都是夜夜花馨,无遮无拦。

你曾说——情欲并不总是一个道德问题,更多的是一个起源问题。燃烧,又熄为青烟,都属于你自己,因为雪地里那枝撩旺火焰的棘柯不在你的手里。不在。我懂了。那夜血肉的起身,是将要一生长久地记住。而就此别过也不是一个道德问题,因为思想的另一端是天涯的远行,她们同是艺术的真谛。

我感谢你,姐。

感谢你辞别时还在微笑,说天下其实没有不苦的人。人得尊重一点一滴劳作背后必然的苦楚,哪怕他是一个远行者、失败者。

但远行在命里,失败却不能在心里。

……

都是旧事了。

旧时你弓坐弯狂的写作身影——那绝美的舞蹈,在我的极地,夜夜一宿星辰。

话语是舞……

书写是舞……

眼神是舞……

生命是舞……

思索是舞……

这时现实入土了。你透彻了,近在咫尺的高压城垣、身心樊篱就轰塌在远处,寂然无声。

白天,没名没姓。人也没名没姓。一切都是幻影——手,灯光,墙,纸和笔。这时真实的是巅峰,是舞流,是爆绽,是人物,是语言,是活鲜鲜的命运……你活着,淌着,旋着。风暴眼、舞者、煨火者(后者是你喜欢的词)——我的手要在你离去很久之后,才能触及你的身心神经激情痴迷挚爱亢奋紧张悲伤苦闷焦灼烦躁艰辛颈痛腰沉……矿藏必然是已逝的山河么?那么舞呢,那么火呢,我也必然要在露宿岷山峡谷的史前之夜里,才能感到舞者想象、创造、汲取、融流的疾书瞬息?当生命焰焰的状态,连当事人自己都彻底迷狂、失控的时候,艺术在哪儿慰藉着你留下的孤身兄弟?

如果迷狂和失控就是艺术,如果从不问有何用,生命即应如此就是艺术——那么,姐,你的存在就是艺术,清寂、纯净的瞬间就是艺术。

美,岂止在文字、线条、色彩、旋律……更多地在神情、目光、举止、心绪……

尤在这生命和艺术都越来越不是源头的时节(别和我说什么“繁荣”,万马齐喑的当年它更加甚嚣尘上。真正的万紫千红,各自必有深深的内涵)。

你越舞越近,越舞越野性……我越来越疑心许多的“真实”。

真实的生成,真实的层面,真实的范畴,真实的转换,真实的交流,真实的发表与名利……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我也许悟到了什么,但奥秘使我失语。

失语在为你而遗憾的时候。

在你给予的子夜里。

“天空大地,山川森林,自然美景曾经解救我,慰藉我,说人群、时代是如何短促,短促必然翻腾、喧嚣、追逐。而我要像她们一样沉浸、穿越、痛快。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我无奈、退却、逃避。归去来兮的老一套。心无泊处,一切都不长久。她们也不长久。”

我愧疚。我从手的触及到滚热地将你挽在思念的怀里,太漫长也太命定如此了。多少路,多少自怨,多少相思,多少子夜,多少月光、星光、雪光、雨色、灯色、阴色……江湖是逶迤的,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却是跳跃的——我一个人,迷狂与失控的前奏多么长,多么荒芜。生命是我的,我有权自由自主,但我却不配回答,就像海的潮湾总是内疚于污染前的水母一样,回答与代价不对称就是耻辱。

就是同样的年头,同样的精神残疾之命,使我即使已经能够滚热地将你挽在怀里,也回应不了你逝前的叮咛。

“从成功那儿回来的路,比去的路更险峻。我只在这儿等你。”

如果我不再回来,我知道,我就再也听不到那声最后的“兄弟”了。

她对我很重要。“这儿”很重要。

天堂和地狱都不重要。

艺术越来越无黑无白了。游戏的骗子从来就只说他们的规则而不说人类的规则和前提(更不说言外之意的祸心、用心)。姐,当年,你曾不屑与我争论个人的“不走运”——个人一百分,外面的一切就归零。两个分数,永远此消彼长。你说。但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还承认你属于艺术——那么现在,我不会再在争论中哑口无言了:一切除非都像你的手稿一样从未问世,否则,艺术就绝非只属于个人,她的命运是公共的。

公共的茨维塔耶娃们是有根柢的。艺术的蓝焰深处,层层叠叠的思想毕剥震颤。她们信赖也尊重疼痛。她们不屑挂齿的年代似乎成全着你。我理解,我珍惜,但艺术却伤恸欲绝。因为她们失去了子夜,失去了滴血的牵引,她们早已被白天、市面、媒体和所谓的评论胁迫、蹂躏……我也许不该见识太多、太多。但不想见识又怎么可能?那些“面具们”要表演,非表演不可,且“面”满为患——他们专横着时空,他们以投机代替人脊,以策略冒充希望,以奴才曲写奴隶,以今日的“世俗”蒸腾,背叛昔日高压觊觎中尚存的一丝良知,以关系、身份、天时、位利、人和、阵地等等杯盏,狼藉一切,并借此大捞一把,以××家××虚名××学位××职称××头衔××酒桌为荣,私下公开自鸣得意钩心斗角狗苟蝇营口是心非褊狭阴暗——他们岂止是饕餮艺术,什么空间没有被瓦砾拥塞得面目全非、风沙蔽目呢?风沙如此蔽目,竟还要媚媚横行地搅起“新”与“才”、“好”与“自由”的谎言之叶,群魔乱舞——即使这样,有人仍能活得是他(她)自己,可又有多少人连孱弱的喘息都绝无可能?

你吟咏的刘禹锡,其实早已成为谶句了:桃花净尽菜花开;你说过的曼德尔施塔姆的“狼在追猎的世纪”,如今就在眼前;你喜爱的阿赫玛托娃的“寓言”也早就兑现人间——我觉得这座铁塔像一个巨大的灯台,被一个巨人遗忘在小人国的首府里了……

呜呼!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我说不出话来。

“活着,要学会把许多杂事挡在心外,人才是人。”

你早说了三十年。

你是对的。姐。我理解。

但你可理解艺术母亲的忧虑?


走,到子夜去。到子夜去。我们回去——姐。你从未这样说。但每次在排档付了酒钱,转身走在夜寂的街树下,我听见你不归的第一声脚步,第一句告别却分明这样言辞凿凿。

你就这样走了——到心中的彼得堡,到灵魂的阿尔,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竹林岚露,到《无水》、《地》、《没有雪》、《残臂》、《斑马线》、《租屋》、《一夜的海》的浓烈里去,到“父亲”、“女人”、“你们”、“我们”、“航儿”、“疼”、“华华”、“老弄”、“娘”、“七姨”和护城河、窝瓜岭、石洞、柿园、矿区的沧桑里去,到性与血、情与焰、历史与沙场的深沉、浪漫那儿去,到《生与死及人的权利》的“颠覆”里去……[1]

到归宿去,到再生去,你提前了一百年!你让她们,他们,我们,飘一爿穿行的清雾,蕴一簌铭心的明亮,形而上又形而下,多声道,多湍流,活过想过说过做过悲欢离合过象征隐喻感性知性过,外沌内深,无以尽叙——不为功利,只为自己为艺术为思想为生命为命运,为慷慨激昂、悄吟低唱、奋笔疾书、仰天长望、苦乐交加、淋漓尽致!你与许多人极不一样地劲舞在必然死去的终极之路上,为所欲为地实现被“公有”的白天缠拧的内心和自我——白昼几声“平面”的“看不懂”又何妨呵(又触动多年前《残臂》给我的震惊了:如此板结之地,何以竟有这么前卫的、发表不了的手稿?仿佛亚瑟以“牛虻”的名义从南美向我走来),日丹诺夫们当年不也曾“定义”阿赫玛托娃的心血是“一堆破烂”么?


……

来吧。你来吧!从里到外

从聚到别,从生至死

我受得了……

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男人!

——秋草长,秋野香

天生的X年代

摩挲着你的胡髭我更加思念

“我们有一个孩子吧”

请原谅我的年轻我的奢望

我的母性我的侵犯——

我会让晴空的雁叫为他启蒙

我会在鏖战的前夜携他奔去

当大雨濯尽浅薄的误解浅薄的认命

你抽烟的手势夜夜与相遇同生

——我将要求他记住

我将抚摸他抬起的头说

孩子,幸存,是一个方向

一程长大,一种脚力

今生今世,不论你是谁的子孙

……[2]


感谢幸运。姐。感谢上苍从未给予我童年、少年的同龄朋友。我一生的矿藏都是像你一样的年长者给予的——我的外婆、舅公、“三奶奶”、“老右派”、高三的“大头”、“大嘴”、“丘八”、“汪姐”,还有我那闯关东生死未卜的新寡“婶子”……“我爱那会是纯净的耻辱”。当我和你一样拿起笔的时候,我早已知道体验和创造从来就变幻莫测,天经地义,无遮无拦,凭什么还要对捉襟见肘的阅读的“接受”储备负责?时代的模子塞得下宇宙么?阴阳生态如果代代不息,那么,又是谁颠倒了主仆,谁扼杀了鸿鹄,谁“学校”、谁谎言了泾渭的奔腾浪迹?有人挤压、淡漠、可疑、虚伪、破损、流行,有人挺立、真切、自在、感悟、发掘、创造、挣扎,再狠狠折断鞭鞭教条……这又有何不妥呢?

还要怎样?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因为一无所有而天长地久。

就像原始森林在高楼、街道之前,万古蓊郁一样。

还要怎样?问谁?

问,你就输定了——你在日记里说。姐。你问你自己够饱满够清澈够情深够坚韧够牺牲了么?如果是不,那就得向自己索要,向一生求寻,向艺术,向生命资源、生存资源、素养资源——我说的是整个精神背景的阳关,苦苦掇拾……到那时,也许只有那时,太阳——艺术的太阳,思想的太阳,只为生命而生的太阳,才会缓缓升起,从生育它的子夜,从为梦想喂奶的子夜脱壳而离——谁,“谁愿用自己的碧血去凝结脱了臼的世纪到永远”(曼德尔施塔姆),我的哭不出的曼德尔施塔姆兄弟,今夜,谁和你在有罪的风雪中遥望?

谁是真正的舞者?谁的血肉骨骼,在吱吱煨火?

自己解冻,自己生光?

谁?……


可我不想要你升起,太阳。

我要你——还我姐姐。

还我勃洛克的预言,在子夜——倏地,一百年就在眼前了:

“呵,孩子们,如果你们知道……”


选自《青岛文学》2013年第10期



[1] 选自“姐”的残稿题目和里面的人物、地名、故事。


[2] 选自“姐”的长诗残稿片断。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