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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雨水诗篇

文_鲍尔吉·原野


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

凌晨醒来,是因为屋里进了雾。昨晚睡觉我敞着门,听雨声,让雨制造的“负氧离子”进屋来,这东西的催眠作用比酒精厉害。

我住的这个石屋位于太行山百丈悬崖上面的下石壕村,坐车穿行凿崖公路几十里,尔后到达辖属山西省平顺县。

山村奇静,我不知这里为什么没公鸡。村里的劳动力都下山打工去了,公鸡也下山了吗?日月升降无声,白雾来去也无声,这里只有雨声。昨夜有雨,敞门入睡如同听到一场雨在太行山顶的音乐会。其实雨也无声,人听不到雨丝划过空气的声音。耳边是雨敲击柿子树叶与核桃树叶的刷刷声,前一拨雨才落脚,后一拨雨又来了,雨水从屋檐滴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我仔细听其他“乐器”的奏鸣——雨打在倒扣的木盆上,滴在窗户的塑料布上,洒在菠菜叶上混成交响,落在门口的沙子里无声。

入睡后,一觉醒来窗棂微微泛白,我先回忆这是哪儿。每次出门睡醒时先回忆自己到了哪儿,也有回忆不起来的,起身到窗边向外看看才知道身在何处,在德国就是这样。看外边,雨停了,屋里进了雾,怪不得被子泛潮。床边的雾约有半尺,遮住了鞋,但床头柜的衣服还叠在那里。我大喜,吾榻拥云,有成仙迹象了。欲拍照——我躺床上,床下雾气缭绕,证明成仙并非自吹,照片在这儿——但我独宿,没人给我拍,可见成仙真不是容易事。洗完冷水浴,穿衣出屋,步入雾的世界。雾横着飘,一块块有锅盖或棉被大,相互牵扯,悬地二尺半,照顾你看清脚下的石板路。

在村里走,迎面来人从雾里现身,如有扛刀的坏人来到,近前三五米从雾里出现,人想跑也来不及了。这里没坏人,都是好人,他们朴讷淳厚。早上吃饭,四五个老乡拿着房客丢失的手机钱包送过来,房客瞪大眼睛感谢,说你们拾金不昧啊。老乡不以为然,他们在心里说,谁的就是谁的。

从雾中淡入的不光有人还有树,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雨早停了,但树叶还滴水。雾的分子在溜光的树叶上待不住,索性化为水打滑梯落到树根下。苹果和枣在雾里现身,它们红得不一样。苹果紫绿相间,枣鲜艳。拇指盖大的枣在白雾里鲜艳,像树上挂的红宝石。

村里的建筑全系石材,石板路和碾子在雨后黝黑反光,三个石碾子并列。到秋天,村妇在碾子旁碾谷说笑,是热闹地方。屋顶的石片白光错落,野草在石缝摇曳。人走在窄窄的石巷,身旁被雨浇黑的石墙垂下桃形的牵牛花叶子,绿得鲜嫩。带绒毛的花蔓依在石头上,如婴儿偎在祖父身边。可惜牵牛还没开花,喇叭花如开放在水淋淋的黑石旁会有多抢眼。人说心想事成,有时会灵验。再走几步,在墙头上见到一个大南瓜,它的橙红,比喇叭花和红灯笼还明亮。南瓜像一百个橘子堆成的果篮,只是外皮有几道绿痕。南瓜摆在这里,仿佛是为了美术的需要,扫去石屋的沧桑气,让雾不显得闷。

往前走,雾散了,或者说雾退到对面的山峰。山峰开始一点点清晰,笔陡的石壁白垩色,峰上存土的地方长出苍松。苍松沉黑,成了悬崖的冠冕。雾越消退越露出壁立千仞,脚下云海仍是见不到底的深谷,太行山更显雄峻超拔。有人说一座山是一处关,太行是万壑千关,只有云海相伴。云海上面藏着一个小山村,牵牛花在石墙上悄悄伸出蔓丝,枣在雾里微红,雨水洗干净石碾沟槽的米糠,树叶缓缓往下滴水……


雨的灵巧的手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给麦子盖上一床棉被,甚至给宫殿前的小石狮子戴一顶棉毛帽子,雪到世间来串门儿。

而雨是世间的伙计,它们忙,它们比钟点工还忙,降落地面就忙着擦洗东西。雨有洁癖,它们看“这个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玛托娃)太脏了,到处是尘土。雨在阴沉天气里挽起袖子擦一切东西。裂痕斑驳的榆树里藏着尘土,雨用灵巧的小手擦榆树的老皮,擦每一片树叶,包括树叶的锯齿,让榆树像被榆树的妈刚生出来那么新鲜。不光一棵榆树,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树。假如地球上长满了榆树,雨就累坏了,要下十二个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树洗成婴儿。

雨把马车擦干净,让马车上驾辕的两根圆木显出花纹,轼板像刚刚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车轱辘的大螺丝擦出纹路。马车虽然不像马车它妈新生出来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没问题。

雨擦亮了泥土间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纹,青色的、像鸽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云纹。大自然无一样东西不美。它降生之初都美,后被尘埃湮没,雨把它们的美交还给它们。雨在擦拭花朵的时候,手格外轻。尽管如此,花朵脸上还是留下委屈的泪。花朵太娇嫩了,况且雨的手有点凉。

雨水跑步来到世间,它们怕太阳出来之前还有什么东西没擦干净。阳光如一位检察官,会显露一切污垢。雨去过的地方,为什么还有污垢呢?比如说,雨没把絮鸟窝的细树枝擦干净,鸟还能在这里下蛋吗?——雨的多动症越发强烈,它们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后,没有哪一块泥土是干的,它们下了又下,察看前一拨儿雨走过的每一行脚印。当泥土吐出湿润的呼吸时,雨说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种生灵都需要水分和清洁。谁也不知道在哪里长着一株草,它可能长在沟渠里,长在屋脊上,长在没人经过的废井里。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个石子和沙粒,让它们沐浴并灌溉它们。石子虽然长不出绿叶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没准能长出两片绿叶,这样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么灵巧的小手,它们擦干净路灯,把柳条编的簸箕洗得如一个工艺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块块皮冻;老柳树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么黑,一抱粗的树干抽出嫩绿的细枝。

小鸟对雨水沉默着。虽然鸟的羽毛防水,但它们不愿在雨里飞翔,身子太沉。鸟看到雨水珠从这片叶子上翻身滚到另一片叶子上,觉得很好笑。这么多树叶,你滚得过来吗?就在鸟儿打个盹的时候,树叶都被洗干净了,络纹清晰。

雨可能惹祸了,它把落叶松落下的松针洗成了褐色,远看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翠绿的松针不让雨洗,它们把雨水导到指尖,变成摇摇欲坠的雨滴。嫌雨多事的还有蜘蛛,它的网上挂满了雨的钻石,但没法果腹。蛛网用不着清扫,蜘蛛认为雨水没文化。

砖房的红砖像刚出炉一样新鲜,砖的孔眼里吸满了水。这间房子如果过一下秤,肯定比原来沉了。牛栏新鲜,被洗过的牛粪露出没消化的草叶子。雨不懂,牛粪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爱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扩展就被河水冲走了。雨看到雨后的小河不清澈,执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样不让雨洗它的身体。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这些手按到水里,雨伸过来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气里,雨伸过来密密麻麻的小手。


小虫看雨是汪洋

每一场雨,在桑园的小虫看来都是汪洋。尽管是小雨,雨滴落下来,对小虫来说也是可怖的事情。譬如,一个比你身体大三倍的水坨子啪叽砸下来,很意外的。

我想,即使如雨滴般大小,也是按人的身体比例设定的。它只有人的泪珠那么大,只有半个耳垂大,千百滴于人身上,砸不坏也吓不坏人。雨水即使多到让江河决堤,也给人留有余地。它下几天几夜,有时间让你撤退。这里面仿佛有上帝的恩典。

我不知道桑园的瓢虫怎样看待雨。雨水灌注它的洞穴时,瓢虫是否用驼圆的背抵在洞口?雨在天上一看,瓢虫你别没大没小了,下!一夜的光景,把瓢虫冲出六道街之外。鸟喜欢雨,它以为这是水珠的落地比赛,而且自己羽毛不沾水,它早就想让昆虫之类知道此事了。但别打雷,即使是一分贝的噪音,鸟也很烦。鸟站在松枝上,看雨丝像门帘子一样挂着下。老下,不见上来,不知雨后来做什么去了。松树在雨中睡着了——一下雨它就困——梦见自己穿上了黑礼服,偷偷散发着松香气味,和后街的柏树幽会。鸟看了一会儿,换一换脚。蚂蚁前天就知道有雨,弄好了遮蔽措施。但洞里很小,蚂蚁们只好整齐地坐着,像赴前线的士兵。走惯了,蚂蚁感到六足不适。后来,它们搞无伴奏合唱,用人类听不见的六百赫兹的波长。

人不把雨放在眼里,家里外边都能待,不搭你上帝的交情,什么把雨点设计很小之类,不信。雨停时,我曾在桑园坐着,在许久的寂静后,传来一声怯怯的鸟啼,仿佛第一个推门张望者的悄悄自语。这时,昆虫蹑足活动。风一吹,树甩头发落下一层雨滴,它们吓得往回跑,以为雨又来了。其实,阳光明晃晃的洒得哪儿都是。


白箭似的雨水急急钻地

在雨中跑步的困难不是雨。雨量大小不过是水量大小,就当跑步时有人在你身后举一个淋浴喷头,水量或急或缓,水流的方向忽东忽西。在雨里跑步的困难是敌不过避雨人的一双双眼睛。

街上避雨的人,躲在树底檐下,衣装干爽,沉默地看我跑步。跑步可以谅解,在雨中跑步就不容易被谅解。我推想自己不被谅解的理由,边跑边想——头发湿成一绺,像破抹布一样趴在脑门;眼角眯着,因为进水,要不断擦去脸上的水珠。而衣服贴在身上,鞋里面也进了水,呱呱响。这个人在干什么?哼!跑步!

水,仅仅身上挂满了水,在街上奔跑就受到蔑视。仿佛我是欠别人钱被罚在雨里跑步的人,是趁天气不好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人,是想作秀上不了电视的人。

在雨中跑,跑相有点狼狈。但我觉得豪迈,可惜别人没看出来。白箭似的雨水急急钻地,两三米之外看不清东西,像一块块裂了纹的玻璃。雷声此起彼伏,在天边搞心电图。我大步奔跑,脚下激起水花。我想,这就是为争夺八三四高地而奔袭的攻打太原尖刀营战士的雄姿。

而路人的目光在说:跑吧,傻子,跑到太原去吧。我每天搞冷水浴,最难忘的一次在松潘,那里的水把每一根神经都冰得抱怨不已。五大连池的冷泉也非常凉,骨头冻得好像变成了钢管。而平常的冷水澡没什么诗意,远不如大雨。雨水有一点儿温暖,因为雨前的天气总是很热。雨水流到嘴里没什么异味,当然不要把雨水咽进去,里面有多种污染元素,喝下去没准身上会结红锈与蓝斑。

雨天跑步比较讨厌的是睁不开眼睛,应该戴上游泳镜。是的,下回跑一定戴上。虽然戴游泳镜跑步更加像怪物。第二讨厌出租车。一见有积水,出租车假装是一艘火轮船,加大马力开过,轮下溅起一人多高的水墙,湿你全身。然而我浑身湿透,已经不在意这个了,出租车司机能缺德就缺一下德的品性在人民群众面前又暴露了一下。

在雨中跑步很舒服。如同说一个人搞冷水浴时跑了五公里,一举两得,德艺双馨(究竟什么叫德艺双馨我也不清楚,好像跟古代人有关。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获得了这项政府奖励),速度可快可慢。想,雨水带着我的体温汇入大街的积水中,流进地沟。那些撑伞的、穿雨披的人在逃离这场雨。而跑步的人在享受着雨,多么愉快。而雨不服,拼命下,恼怒于我的悠闲。没啥,雨再大就改游泳,岂不更好。

在雨中,我穿梭于人们的白眼之中。但也遇到了崇拜者,即孩子。他们瞪大眼睛看我,如视英雄。那么,我就把这次跑步看作是送给孩子们的倾情表演。


雨落大海

我终于明白,水化为雨是为了投身大海。水有水的愿景,最自由的领地莫过于海。雨落海里,才伸手就有海的千万只手抓住它,一起荡漾。谁说荡漾不是自由?自由正在随波逐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雨在海里见到了无边的兄弟姐妹,它们被称为海水,可以绿、可以蓝、可以灰,夜晚变成半透明的琉璃黑。雨落进海里就开始周游世界的旅程,从不担心干涸。

我在泰国南部皮皮岛潜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陆上更美的景物。红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绚丽的热带鱼游来游去,一鱼眼神天真,一鱼唇如梦露。它们幼稚地、梦幻地游动,并不问自己往哪里游,就像鸟飞也不知自己往哪飞。

人到了海底却成了怪物,胳膊腿儿太长,没有美丽的鳞而只有裤衩,脑袋戴着泳镜和长鼻子呼吸器。可怜的鱼和贝类以为人就长这德性,这真是误会。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给它们展示嘴脸,但不行,还没修炼到那个份儿上,还得呼吸压缩氧气,还没掌握用鳃分解水里氧气的要领。海底美呵,比九寨沟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机会当上一个军阀,就把军阀府邸修在海底,找我办事的人要穿潜水服游过来。海里的细砂雪白柔软,海葵像花儿摇摆,连章鱼也把自己开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时分外用心,发挥了美术家全部的匠心。石头、草、贝壳和鱼的色彩都那么鲜明,像鹦鹉满天飞。上帝造人为什么留一手,没让人像鸟和鱼那么漂亮?人,无论黄人、黑人、白人,色调都挺闷,除了眼睛和须发,其余的皮肤都是单色,要靠衣服胡穿乱戴,表示自己不单调。海里一片斑斓,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时候,手边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进海里游泳,它们没有淹死的恐惧。雨水最怕落在黄土高坡,“啪”,一半蒸发,一半被土吸走,雨就这么死的,就义。雨在海里见到城墙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还可以造出城墙,转瞬垮塌,变成浪的碉堡、浪的山峰。雨点从浪尖往下看,谷底深不可测,雨冲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怀抱兜着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里东奔西走,四海为家。

雨在云里遨游时,往下看海如万顷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不是树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风的拨弄。风把雨混合编队,像撒黄豆一样撒进海里。海的脸溅出一层麻子,被风抚平。海鸥在浪尖叼着鱼飞,涛冲到最高,卷起纷乱的白边。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图案。大海没有耐心把一张画画完,画一半就抹去另画,象形的图案转为抽象的图案。雨钻进海里,舒服啊。海水清凉,雨抱着鲸鱼的身体潜入海水最深处,鱼群的腹侧如闪闪的刀光,海草头发飞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阳融化了,像蛋黄摊在海的外层,晃晃悠悠。海里不需要视力,不需要躲藏。水是水的枕头和被褥,不怕蒸发,雨水进入大海之后不再想念陆地。


雨水不是陌生人

到了夏至,雨水不再是陌生人,它们像投奔故乡的游子,踩着云彩回到夏至的土地上。

夏至,雨的声音大过河水声、庄稼拔节声、蛙声。雨说给土地的话,要在夏至这一天一夜说完,土地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对雨水而言,春秋冬三季造访土地只算做客,夏至才回到自己的家。

草毛了,从春天开始,草在雨水的定额里断断续续生长,属于计划经济。而至夏至,草逢豪雨,尽情挥霍,一边喝一边生长,还有余裕的水分洗一洗脚丫缝儿的泥。水有的是,草在风里甩去袖子上的水。白天,城里的草呆观街景,在夜里像冲锋一般疯长。才几天,街边公园的草已经高到让沈阳的老爷们儿站在其中撒尿了。以往如城堡一般的云朵全向夏至投降,化为宽大的灰筛子筛雨,减轻天空的重量。

二十四节气里边,夏至是第十个节气。公历6月22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90°,此为天文学之夏至点。这一天,按照旧学说法,阳气极至,阴气始至,太阳北至。夏至之时好像十二时辰中的午时,11点至13点,阳鼎盛而催阴生。这个月,属十二生肖的午马当令,奔腾暴烈,下点雨只是小意思。卖弄一点儿中医学说,午时或者夏至,归于十二正经中的心经。心为火脏,刚烈蓬勃。火与心、马与午、夏与阳,都说生机勃发之至,乃至夏至。

雨下之不够,始于夏至。雨从春天开始一天天降价,像姑娘变成妇女。春雨因播种而贵,到夏至,雨回归大众,为野草榆树赖毛子青蛙蝌蚪下到冒泡。该长的全长出来,青苔亦随之厚泽,每一寸土地都长出植物。至于花,开遍了城乡大地。雨水充沛,花是草木对天的谢忱。大地无所有,聊寄一枝花。河南的唢呐曲牌,一曲名为“一枝花”。

《素问》曰:“心主夏。”养心的人于夏宜安,食苦味,助心气。对大地来说,心是生长,是让所有的植物尽性勃发。如果有什么东西到了夏至还没长出来,就永远长不出来了。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大地母亲一手拢过雨水的子女,一手拢过草木的儿孙。这时候,大地最高兴,像看见满院子孩儿乱跑,天真无赖,比秋天的成熟还好看。

雨滴耐心地穿过深秋。

雨滴从红瓦的阶梯慢慢滴下来,落在美人蕉的叶子上,流入开累了的花心里,汇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无数,为寂静留下一声“啪”。

雨滴比时钟更有耐心,尽管没发条,走步的声音比钟表的针更温柔,在屋檐下、窗台上,在被雨水冲激出水洞的青砖上留下水音的脚步声。时间在雨滴里没有表针,只有嘀答。清脆的声音之间,时间被雨滴融化了一小节。被融化的时间永远不能复原,就像雨滴不能转过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满繁华之后的空旷,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庄稼和草,山瘦了,大地减肥,空中的大雁日渐稀少。

说秋月丰收,这仅仅是人的丰收,大地空旷了,像送行人散尽的车站月台。

让秋天显出空旷还由于天际辽远,飞鸟就算成万只飞过也不会拥挤。云彩在秋天明显减少,比庄稼少得还快,仿佛说,云和草木稼穑配套而来,一朵云看守一处山坡。庄稼进场,青草转黄,云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飘着些小片的云,像鱼的肋条,它们是云国的儿童。

浓云的队伍开到海的天边对峙波涛,波涛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悬崖,顷刻倒塌,复现峥嵘。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昼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听到雨滴的单调时,其实每一声都不一样。雨滴的重量不一样,风的吹拂不一样,落地声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鸡冠花上,像落在金丝绒上哑默无声。雨滴落在电线上,穿成白项链,排队跳下地面。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之后,没给自己留一棵庄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实喝的水,秋天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缠绵。人困惑秋天为何下雨,这是狭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还要照料大地与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写作“一”,它是广大、无法形容的一片天际;尔后造出两腿迈进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无限之“一”,变成现在的“天”字。天在人与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没仓库,不存什物或私房钱。天之所有无非是风雨雷电,是云彩,是每天都路过的客人——飞鸟。天无偏私,要风给风,要雨给雨。风转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发为云,步回天庭。这就像老百姓说的,钱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东西送给别人,别人回报他更好的东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没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鸣的气息。秋雨明净,尽管有一点儿冷。雨落进河流,河床丰满了一些。河流飘过枫叶的火焰,飘过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们看到的还要长,攥着脚蹼,翅膀拍打云彩,往南方飞去。河流在秋天忘记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虫,从天空与屋檐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们钻进大地的怀抱,一起过冬。


选自《散文》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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