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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弄蛇人的笛声

文_周晓枫


一 序曲

如此炎夏,弄蛇人却把自己包裹得像僧侣。缠着鲜艳夺目的头巾,更映衬出黑檀木色的皮肤,他有深渊般的眼睛。远看,以为他抱着骨灰瓮,其实只是便于携带的轻巧柳篮,比棋钵大不了多少——对于体形纤长的女王来说,足够了。柳篮中的蛇毫无声息,似在沉睡,在默片般的梦境中。然而,苏醒的眼镜蛇一旦兴奋或者发怒,颈部能够向外膨起,形象既恐怖又凛然神圣,像罩着斗篷的魔法师,像所向披靡的君王,或者,像那个由伊丽莎白·泰勒饰演的埃及艳后。

弄蛇人开始吹奏,葫芦型的笛子顶端没进他的胡须里。盖子被打开,我们将从骨灰瓮似的器皿中看到什么?如果里面果真盛的是骨灰,我们能否看到曾被肉体囚禁的灵魂就像所罗门王囚禁的魔鬼终于得以释放……灵魂能否就是蛇的形状?唯此,它才能漫延或蜷曲在我们的身体里:温顺、沉默又危险。

蛇运动时笔直延展的身体,如若变得柔软的笛子;笛子像是蛇风干变硬的骨骸,从中滑出,是灵动的肉身,是光滑婉转又自相缠绕的旋律。

音乐继续,终于诱动了沉睡者。蛇,具有舞蹈家应有的窈窕和玲珑。无颊鳞的眼镜蛇面部光滑,磨削过的腮部线条有着内在的凌厉——高傲的女神,露出微微上翘的颏,缓慢抬升被珠粒细密镶嵌的身体。


二 女神

舞台中间,只有顶棚一束追灯照射下来,把女子笼罩在光圈之中,周围,都是黑暗。她双臂垂落,水样滑泻的肩线;盘踞而坐,只有一条脊骨,别无支撑——她的剪影就像蛇后。即使一动不动,也能感知她的妖娆、她的有毒之美。她仿佛正在吞噬自身的阴影,以积攒足够坚持一生的凉意。

徐徐地,蛇后开始摇动她修长曼妙的腰肢……鳞片闪动,模拟蛇皮的紧身衣上满是网纹和光斑。以完美的弧弓匍匐在地,或者盘卷,展示螺旋结构之妙……她的身体柔软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似乎连关节都是液体的。柔软、绵长而致命的情意,她的动作里暗含燎灼欲望的挑逗;但眼神漠然,不会歌唱也不会微笑的嘴唇紧闭。这是怎样谜一般的女性?木无表情,也能让人肝肠寸断。

蛇舞——来自魔鬼的礼物,这馈赠令你无所适从。只有出色的舞蹈演员才能胜任其中的难度,表现出蛇是如何献出它的深渊之吻。

有些蛇或黑或褐,色彩晦暗;有些蛇类图案斑斓、鲜艳夺目,它们的礼服从头到脚,高领、紧身、及地,仿佛黑夜里的霓虹女神。但所有的蛇都没有唇瓣,所谓的嘴只是一道裂缝,所谓的蛇吻只是一个扩张的陷阱。无从探知,是否缱绻的身体一如它的深情,只知道,舌信和性器都呈叉状——蛇似乎是Y形爱好者,雄蛇的性匙锁进雌蛇的肛腔可以长达十多个小时甚至整天整夜。缄无一语,交媾的蛇只是绝望地楔入对方体内,无声扭动和翻滚。孤独而至尊,才有如此绝望而放肆的取暖方式吧?做爱时的蛇成为捆死彼此的绳索。人类的命运大抵相同,我们早晚都会如此遭受爱情中寂静的暴力。

……曲终,灯光熄灭,舞蹈的女子重归熟悉的黑暗,她将继续凛然捍卫蛇一样不容侵犯的孤独。眼镜王蛇就是这样,独居——由于它的食谱里也包括蛇,所以眼镜王蛇的地盘里没有其他蛇类存活,它就像独断而好妒的王后。要,就要全部;对于琐碎的部分,它从来不屑一顾。


三 整体

蛇不会咀嚼。从鹰鹫到虎豹,擒获成功都是撕裂食物,把猎物变成血肉模糊的碎片;只有蛇,囫囵吞下整个猎物,把它完整运输到自己的腔肠。

蛇轻易不运用齿锋,具有折叠功能的管牙深藏上颌而不露。毒牙并非咀嚼,只用于推送致命的针剂。见血封喉的高手,没有额外的动作,蛇一击致命——以最小的伤口,完成最有效率的绝杀。蛇是最早发明注射器的动物,它酿制的安眠药剂,足够让被麻醉的猎物克服进入墓地的恐惧。不痛楚,不挣扎,猎物就能保持完美的尊严。蛇以吞咽的方式进食,像含着珍贵无比的宝贝。彩色的羽毛在蛇的腹腔里,蛇并不剥离鸟的翅膀;包括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鸟卵也完好无损,蛋壳上的任何斑点都没有破坏的痕迹,仿佛飞翔的未来并非被毁灭,仿佛正在蛇的肠胃里得到耐心孵化——仿佛蛇不是凶手,而是像这些鸟儿的母亲一样成为更深的守护神。

其实,蛇索要的是整体。无论这个整体多么微小,它也珍惜;无论这个整体多么巨大,它也忘我尝试。它对待食物就像痴心者对待爱情一样要求全部。可以吞咽大到不可思议的食物,蛇的颔面关节就像它的野心一样大。俗语讲“人心不足蛇吞象”,其实“蛇吞象”,也许说明的不是贪婪,而是一种极致的忘我。蛇为完整留住对方的原貌,努力做出自我牺牲,它让自己剧烈变形,冒着被撕裂的危险。渴望者兼具的毒性,使它的饱满情感无法传达和获得,结果永远是悲剧——它爱什么,什么就成为标本。

那是在两栖与爬行动物馆。隔着玻璃,橄榄色与酱色驳杂的蟾蜍,肥胖,动作僵滞,像脑出血后尝试恢复的病人那样艰难运用自己的四肢。上肢姿势像要做俯卧撑,肘部外拐,有着大于直角的钝弧。它停驻,鼓着砂石色圆胀的眼睛,喉结却在急促抖动,似乎沉浸在焦虑与隐忧中。即使观众隔着玻璃在它眼前晃动手指,蟾蜍也不为所动,继续团在一起,像块粗糙的火山岩或用旧的抹布。过了一会儿,它梦游般抬起左肢,用海星似的分叉四指抵住玻璃,像要推开外在的喧嚣世界。虽样貌丑陋,但蟾蜍的缓慢节奏里自有雍容——对昆虫来说,它是生杀予夺的王,相当于狮子之于食草动物的地位。蟾蜍保持着它的尊严,直到,蟒所携带的末日来临。

蟾蜍的悲剧既定,但至少,它将保持完整的遗容。这并非猜测,而是得到过清晰佐证。一个淘气的乡下男孩逮到一条野蛇,男孩无惧无畏,甚至恶作剧地给蛇灌酒。喝醉酒的蛇,吐了……吐出一只翻着肚皮的青蛙。这只重返世间的青蛙,虽已死去,但毫发无损,肌肉饱满的大腿和潜水员式的脚蹼垂在体侧,它保持着栩栩如生的荧光色,像大颗的绿宝石,只是浑身裹满薄膜般的黏液,仿佛刚被激烈的恋人亲吻过。


四 天敌

除了龟、鳄和蜥蜴,两栖与爬行动物馆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蛙与蛇。真奇怪,为什么非要把天敌放在一起?

我童年见过有人叫卖蝌蚪。一片黑逗号:没有五官的硕大头部和滑稽的细尾巴,神经质地游动,或者贴住水盆边缘原地颤抖,无从判断它们的兴奋抑或恐惧。买回家放进玻璃缸,蝌蚪生命力顽强,好养,不久就会看到它们像童话中的小人鱼一样从独尾中分裂出双腿。印象颇深的,是一次从外地来京求医的男孩,经亲戚介绍住在我家。当我买蝌蚪的时候,他妈妈也给自己的病孩买了七只。我瞠目结舌地看到,男孩在妈妈的鼓励中将碗里的七只蝌蚪当场吃下肚子,目的是给他败火。尽管我喜欢一一按下塑料薄膜鼓胀的气泡,它们噼啪作响的破裂声给我一种强迫性的快感,但一想到蝌蚪头部的黑色囊泡碎在男孩的齿隙里,再想到他的笑,我就不寒而栗。幸好,男孩只是就着一大口水一饮而尽,那些蝌蚪冲下食道的瀑布时依然活跃,然后才被胃酸逐渐融解。那个男孩,大我四岁,属蛇。

观察春天的河流,偶尔会发现除了青蛙的卵块,还有长长的像塑料水管一样的东西,那是蟾蜍所为。胶质膜形成拇指粗的半透明胶管,黑色的卵粒在其中排列成行。蟾蜍的长管状排卵,迹近于蛇,为什么蟾蜍要选择如此特殊的形状?是否让后代在初始记忆里就熟悉这种禁忌的形象,以适应蛇所带来的终生恐惧?一旦孵化,蟾蜍蝌蚪会尽快游离带囊,是否,这是一种蟾蜍在生育时就打下伏笔的警告,或者某种象征性的对幸存的祈祷?即将被蛇吞噬的蟾蜍,能否领略这宿命:生,就是逃开蛇形;死,就是重归蛇形……无法逃离,一把长如蛇身的枪管,将它终身瞄准。

只有极为特殊的例外。

澳大利亚摄影家抓拍到一个画面:布里斯班山洪暴发,一只青蛙为逃生跳上蟒蛇的脊背;即使蟒纹交错如致命电极,青蛙也牢牢抓住这些深渊般的恐怖斑纹,借以渡过湍流和旋涡。此时,青蛙与蟒蛇的关系,是天敌还是恩人?杀戮者用自己的身体为受害者打造方舟?是否,唯有陡然降临的灾难能让两者结盟?因为,不能回头,蛙与蛇的身后,巨浪席卷……它们共同的伊甸园已被倾覆。


五 伊甸园

睡眠的蛇,枕在自己的身体上就像枕在一张古老神秘的地图上:它的河流、土地与山川,它的花簇、枝条与果实……这是纪念,隆重得与生死同在的纪念,蛇用残疾的身体拓印下它逝而不返的伊甸园。是的,伊甸园,它的故乡,它的法庭,它的受难之所。

曾经的蛇,拥有美貌,光润细腻的肌肤闪耀着缎带之光,背脊生有一对迷人的翅膀。伊甸园,五谷丰登而花团似锦,这里的生灵全是喜悦而散漫的无忧者,除了,叶影斑驳中,隐蔽行踪的蛇暗怀心事。

我迷惑,为何让人类禁食那棵树上的果实?假设知晓善恶,人类岂不更能唱诵上帝的美德?难道所有的权力,必须依赖不透明的过程才能运行,它的威严才不被觊觎和僭越?难怪人间高明或拙劣的效仿者很多,他们甚至因此走上歧途的黑暗。为什么有人喜欢阴谋?因为只有黑箱才藏得住一只不管多黑也不显现的手。可是,树立典范的神无需隐瞒,他的坦荡和万能足以让他不受威胁。难道,上帝震怒,因为如此公然的挑衅,蛇的一句耳语竟然颠覆了上帝至尊的安排?难道这种荒谬早在上帝的预料之中,只是,驱逐人类而得以重新独享天堂的宁静与丰美,上帝也需要一个堂皇正义的借口?

伊甸园里原本的三个等级分别是:上帝、蛇、人,蛇为什么要破坏既有的平衡?如何解释蛇对人类的告密行为?究竟是针对上帝的出于自私的挑拨,还是因为人类被愚弄而产生慷慨的同情?这究竟是蛇一次偶然的多嘴,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反抗?蛇是否上帝忠诚的奴仆,即使承担诬名也要完成上帝眼神暗示的旨意?还是说,蛇从来未曾熄灭由衷而强烈的敌意,这是灵魂时刻准备着的起义?是否,真相像烈焰一样在它的舌尖上燃烧,迫使蛇抵达最后的诚实?是否历经犹豫和折磨,蛇才说出真理,是在冒号之后停顿很久,它才吐露第一个词?体貌如巨型蚯蚓,那些奇形怪状、块茎一样埋藏地下的真理,蛇,要使它们破土、开花。

能进入伊甸园的,都是神的孩子;不要忘记,蛇也曾是天使。一旦开口,将注定失去伊甸园里的如诗如歌。成语里之所以说“画蛇添足”,其实并非笑柄,人们依照祖先留下的残存记忆描摹并还原了蛇在乐园中的往昔形象。然而,不复美貌,它是被砍去四肢、倒塌在尘埃里的维纳斯。蛇像上帝狠狠抽打下来的一道鞭痕。今天的蛇,样子令人生畏,像是用碎裂的残渣一点点把自己黏合而成……难以想象,蛇所遭受的酷刑。


六 酷刑

中国古代酷刑的著名案例:吕后专权时,将刘邦的戚夫人砍断四肢,灌了哑药,熏聋耳朵,挖去眼珠,割去舌头,然后扔到茅厕里。这个重刑,非常接近上帝对蛇动用的手段。上帝说:背叛的魔鬼不配拥有天使的美貌。岂止被砍去四肢令它终身匍匐,蛇没有外耳,视力斑驳,为了惩罚它泄露秘密的嘴,蛇甚至被割唇——上帝只在蛇的脸上,留下一道深切的刀口,以及剪出的尖锐舌缺,用以警诫后来的挑衅者。

童话里最疼的是美人鱼,因为她步步走在刀尖上;相比之下,蛇身世更凄凉。没有哺育的父母,没有成长的兄弟姐妹,它是孤儿;只能看到极其模糊的色块,蛇的视力比瞎子强不了多少,同时,它没有声带和四肢,它是重症残疾者;甚至不能像小人鱼那样默默哭泣,因为蛇没有眼睑和泪腺,所以,经受再剧烈的疼痛,它的表情也是无动于衷的呆板。蛇永远用它专注到已然僵滞的眼神,注视一一来临的苦难。

蛇是动物中的苦行僧。它随着环境改变体温,不必像恒温动物那样摄取大量食物以维持体温,它能在条件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也可以漫长地忍受饥馑。人类有力惩治囚犯的办法,是把他们关进仅可容身的黑暗牢笼——狭小到不能站立和横卧,他们只能困难地蜷身于孤寂而恐怖的绝望里。但这对蛇无效。它们天生适应孤独,即使靡集的蛇群,每条都沉湎于各自的宁静而相安无事;观察一条终身独居的蛇,你会发现,它从未因情欲而摔打自己的身体,它就像僧侣那样恪守、自持、宠辱不惊,永远置身肉体的荒漠之中。当犯人的身体被屈辱地弯折和叠合,那已是一种无需刑具的残忍折磨;即使遭遇类似的刑罚,被囚的蛇首尾相衔,即使长年累月地被迫佝偻整条身体,即使像终生的苦役者那样无从伸展,无法再像伸展自如的卷尺那样丈量世界,即使从此形如句号那样被武断地终止表达……不过是成就了蛇,这个残疾的囚徒,反而由此成为一个卓越的瑜伽大师,或者是一个头枕自己脚踝的做梦者……蛇把受刑变成每天的习惯,变成日常的绝技。

被剥夺,酷刑之后的蛇,躯干简洁得令人恐惧,但它拥有残疾无产者的令人胆寒的力量。如果愿意,它的嘴里可以不储存任何褒义词,只留下一对复仇的牙,等待某个瞬间镶嵌在某个牺牲品体内。蛇无从触摸,它对世界全部的感知都需要通过一寸寸带有痛感的身体磨砺,这使它看起来匍匐般谦逊;可一旦毒蛇昂起头,就会有什么东西倒下去,倒在比它的头颅更低的位置。是谁,让蛇如此傲慢?是什么,让它获得这种对灾难甘之若饴的从容与无畏?难道,仅仅因为,它的裂舌虽已无法复述往日的真相,但味蕾之上,蛇的确尝过真理之味?


七 真理

蛇被逐出伊甸园,但它带走了永恒的真理,就像窃取玉玺般偷走王权的秘密。真理,或许隐蔽刻写在密码似的蛇纹里,或许像苦胆一样被它吞咽在腹腔,或许就藏在有毒的口腔里。可以吞咽大于口腔体积的食物,蛇的行为如同瘦小的僧人要消化无限的真理。

蛇,盘绕的身体神秘如咒,比拟一座微型的藏经之塔;蟒,卧行,沉重而驯服,就像一条已被公认的真理。

我看过一部纪录片里,表现摄取蛇毒的过程。捕蛇者好像强迫它喝水一样,把蛇的上下腭卡在玻璃杯的边缘,然后,蛇就缓慢流出毒腺分泌的珍贵唾液。其实,这个镜头是在暗示,真理有毒。毒蛇分为管牙类与沟牙类,沟牙的威胁性更甚于管牙,因为拥有更致命的神经毒素,沟牙下,只要两毫克的液体就足以杀死一个健壮的成年人。据说毒性强的蛇具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自信,它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在一瞬之间除掉你。什么是真理之味?它的苦毒令人胆寒,可以速效地彻底摧毁你原以为固守的道德、逻辑以及绝对的生死体验。

焰火夺目,易燃易爆的是火药,光芒四射的真理同样是危险品。也许正是因为对真理的执着,使蛇沦入悲剧。就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将受刑于比烧灼更大的痛楚;真理剧烈的腐蚀性,使蛇的口腔变成有毒的器皿。也许上帝并未亲自施刑,蛇那创伤一样的嘴,也许来自于真理本身的威胁。

当摇滚歌星对着麦克风摇摆反叛的身体,麦克风就像一条站立起来的蛇。蛇一旦站起来,它的威力就像一支直立起来的麦克风,有着惊人的传播能量,所以上帝严禁蛇发声和站立。被永远噤声的蛇,也许用肢体继续着哑语,只不过鲁钝的人类无从破译。竖起身体的蛇,火焰般的上升,像真理那样崎岖地上升……直到极限,屈服于自身的重量,最后才轰然倒塌。蛇用自己的身体比拟了巴别塔的绝望。

真理是哑的,从来没有假话那样迷人的嗓音;真理从来不是光滑的,它全身挂满鱼钩般无从退回的倒刺——蛇,哑言者,体鳞如此牢固,仿佛钉刺在赤裸的肉身上一一穿透。蛇看起来,多么像受难的先知。


八 先知

当上帝欺哄人类说:吃善恶树的果实必死——蛇反驳了一句真话:“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先知先觉的蛇向夏娃传授知识,指认什么才是生存中最为宝贵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蛇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启蒙者,是先知,它把人类从混沌与蒙昧中解放出来,使人类脱离上帝的精神控制。当亚当和夏娃意识到肉体与道德,并由此体会由羞耻而产生的自尊、由禁忌而带来的反叛与自由,人类就不必再等待神明特许,如果愿意,他们随时可以用身体给予对方节日般的狂欢——这种给予,因终生而日常,彼此得以缔结某种近于神赐的关系。如果没有蛇,衣食无忧的亚当和夏娃还是伊甸园里被哺喂的婴幼;正因蛇的告诫,人类得以苏醒,成为征途上的独立英雄。

当上帝因震怒而降罪,亚当和夏娃只是被逐出伊甸园,蛇却承受酷刑,获得比人类深重得多的惩罚——它替人类背负罪责和苦难,几近另一版本的基督。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蛇的牺牲是自觉的,基督是受到上帝的委派;蛇让人类自由,基督让人类服从;蛇遭遇上帝的惩罚,受尽严刑,基督被上帝拯救,遍体鳞伤得以奇迹般的愈合……

蛇,沙漠色的眼睛沧桑历尽。尽管视力模糊且无法闭合,但蛇眼被一片至为清澈、隐形眼镜般的鳞片覆盖。古老的先知,它的眼睛就像吉普赛人的水晶球:从丑恶到善良,从诅咒到祝福,从牺牲到复活……蛇洞悉一切,或许它也早已洞悉自己未来的苦难。聋哑盲,无损内心智慧;失聪让它拥有全世界的寂静,以及唯有寂静里保存的傲慢与极端的专注;或者说,无需更多知觉和手段,它已达至对世界通透的理解。即使被贬入尘土与泥泞,蛇匍匐在地的腹环有如树的年轮记载成长;它火焰形的叉舌上,燃烧着灼烫的真理。

蛇行动时极尽舒展,停驻时极尽蜷曲,这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境界吗?或者,如果用意译的处理手段,我们可以将上面的话处理为:丈量世界时极尽公正,占有世界时极尽狭窄——这是先知恪守终生的道德自律吗?

然而先知的悲剧,在于它没有信徒。

如果说,蛇是人类的先知,人类就是蛇的叛徒。不计恩情,果断决绝,人类以自己的行为出卖了蛇。


九 恩情

人类从来都是负恩者。

据犹太教版本《哈加达》的解释,亚当和夏娃最初穿的是用蛇蜕下的皮所制的衣服,这层柔软铠甲为人类提供着庇护。我唯有一次碰触过蛇的鳞甲,它的体表完全不像预想那样有着鱼一样滑腻的黏液;说是冷血动物,但通过指尖的有限面积传递过来的,是一阵干燥的温暖。那时,这条绿色的幼蛇被人用草绳捆绑在一棵低矮而枯干的灌木上,盘成形状不精确的如意结。灌木的枝茎上布满棘刺,被束缚的囚徒却保持着不可思议的优雅:阳光下,它明亮夺目;当云翳遮挡了光线,它的绿鳞又青苔般泛着内敛的幽静与凉意。它很美,像《白蛇传》里的小青……

正如《白蛇传》里所展示的人蛇关系。对白素贞来说,不过是蛇爱上一个人;对许仙来说,不过是爱上的人变成了一条蛇。白蛇美丽贤惠、柔情万种,她小心翼翼去维护、奋不顾身去捍卫的爱情,却因许仙的好奇心而引发悲剧。这个故事再次阐明,蛇对人类痴情而导致恶果。

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其适用范围仅限于滴水之恩;若是涌泉之恩,就不再遵循这样的公式,荒谬的逆转开始了。因为谁都难以承受恩重如山那令人窒息的重量,所以当无以为报之时,我们或逃逸,或以颠覆事实的诡辩来恢复自己的道德优势。人们感慨世间太过频繁的恩将仇报,其实何需意外?那反倒是必然的因果。世界的法则从来如此:有佛法倡导的以德报怨,就有世相通行的以怨报德……局部的不公,从更大的境界看来,却是大的公正与平衡。如同“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里令人惊异的逻辑,其实只有天敌才是彼此喂养的恩人,只有恩人才是最易获得并且食用起来最为安全的猎物。如若允许人类彻底灭绝一种动物,我相信,多数人的选择必然是蛇。蛇的恩情导致它沦落到怎样的悲剧之中?看看人类今天给予先知的报答吧:皮做的包、胆泡的酒、肉熬的汤……蛇,死无葬身之地。蛇解放了人类,人类却成为所有动物的天敌,其中也包括作为解放者的蛇。

假设时光逆流,亚当和夏娃得知善恶树的秘密之后,没有当即用树叶装饰自己可怜的生殖器,蛇或许继续隐身于伊甸园之中。它失去一切,换来亚当和夏娃生殖器上两片颤抖的树叶——这是否是一桩值得的交易?这是否是公正的价值兑换?仿佛,把梦想折价为羞耻,把飞翔等同于堕落,仿佛判定残疾的天使不如害羞的嫖与妓。况且,分享终极秘密的人并未就此成为蛇的同盟,反而向上帝招供。事实上,人类不适合承载信任,要求他们不传播秘密,就像要求他们终身不花费赃款一样;女人天性更如此,在她们心里发酵的秘密像迅速成熟的种子一样爆裂,随后就开始无法自控地传播。


十 秘密

弄蛇人有他自己的秘密。

蛇阴险的样子,比毁容者的脸更令人不寒而栗。对我来说,不怕蛇的人比不怕狮子的人还勇敢。正是出于由来已久的恐惧,我对弄蛇人抱有一种糅合着恐惧的敬佩。他凭什么,令蛇无限驯服——蛇像是弄蛇人手中的绳结:任意柔软,折叠或缠绕,为它自身的命运所束缚。

我曾猜测,弄蛇人使用手鼓或某种法器,上面蒙着蟒皮——这是格外有力的震慑。虽然跳舞的蛇可能是条杀人的蛇,但弄蛇人暗示自己可能是个杀蛇的人,所以这是两个杀手之间的对决与宴乐,弄蛇者通过战利品来威慑,暗示随时可能发生的杀戮以及不必怀疑的胜算。然而此乃妄断,事实并非如此。印度的舞蛇人申辩,说他们尊重蛇,从不虐待,甚至在表演季结束后将之放归森林。无论有意或无意,印度人都将杀蛇视为大罪,他们甚至会为蛇举行葬礼。弄蛇人同时精通蛇性与药草,可医治伤毒,但每当我想起他的职业,总觉得他如雅典传说里的花衣魔笛手,像个神秘的驱魔者。然而,何以会出现如此多的魔鬼?也许正因驱魔者在此,他出现的地方,像雌蛾释放的性元素一样强烈地吸引扑闪着翅膀的鬼魅……其中是否暗藏近乎邪恶的秘密?

弄蛇人一边吹奏,一边用脚打着节拍。旋律,以及蛇妙曼的细腰,都像寺庙里的烟柱缓缓上升……原来,秘密不在于音乐,那不过是弄蛇人的托辞。由于丧失听觉,蛇是个音盲,完全不解旋律里的风情,更无从得知音乐里那精湛的数学之美和艺术之魅。一方面,弄蛇人边吹笛边击打脚掌,蛇听不见但可感知空气中的振动,音乐的节奏等于一一敲打在蛇的骨节上,于是它像钢琴上被用力按下的键那样发出响应;另一方面,看似被音乐所操纵和控制,真正迷惑蛇的,是弄蛇人和他手中笛子的运动,蛇迷惑于那些移动着的模糊斑块。

暗渡陈仓,从未出自音乐的感召——令蛇翩然起舞的,乃是节拍下悄然传递的信息。我们用以诱惑的,从来都不是冠冕之物,而是埋在堂皇理由下面的诱饵。如同无论革命还是爱情,肉都埋在饭里——动物的血红埋在植物的雪白里,深处的腥藏在表面的甜之后,由衷的暴力被一团耀眼的纯洁所包裹。

观众赞叹舞蛇的神奇,冷冰冰的蛇竟然能被驯化。可惜,与驯化无关,弄蛇人所传承的技艺,是以夸张但不易激怒蛇的动作与蛇互动——凭借蛇的本能,而不靠激发蛇的表演天赋。仔细观察弄蛇人,隐蔽着的秘密昭然若揭:看,他正在模仿蛇!


十一 模仿

盘腿而坐的弄蛇人,摇头晃脑,耸肩扭腰……他模仿蛇的舞蹈;或者说,他是蛇的引导者,让蛇模仿。弄蛇人与蛇,仿佛游戏的双方、阴谋的同盟;蛇与人互为模仿,引为镜像。

这个世界遍布模仿的痕迹。斑马是集群的食草动物,老虎是独居的百兽之王,可它们身上都布满相似的条纹,只不过底调的色彩有所区别:一个亮如白昼,一个幽秘如黄昏。比如,古老的捕鲸船,曾追随开阔的洋流航行,寻找海里会唱歌的巨兽;拆解船体的内部,我们会发现,支撑其中的船架如同鲸鱼的巨大骨骸。模仿,在人类社会中也颇为普及。拥趸对偶像的模仿。奴隶对主人的模仿。受害者对刽子手的模仿。这里面,隐藏着权力膜拜。较低等级的生物模仿较高等级的生物,通过模仿而完成形象上的耀升,因为后者占据更多的生存资源与优势。当然也有逆向的模仿,比如猎人模仿他的猎物,拟态让他更易于靠近与捕获猎物,或者通过招魂的方式去了解猎物的轨迹及其生死。世界是一只多么狭小的方舟,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与狼共舞、与敌同眠,需要和杀手分享安全——某种程度上,这是在模仿神迹,因为神就是这样与他的亵渎者同舟共济,就像上帝与蛇一起出现在伊甸园。

同一品种的蛇与蛇面目相似,它们彼此模仿,以至于我们无从判断谁才是那个遭贬的魔鬼。弄蛇人与弄蛇人彼此模仿,这是比面具更有效的伪装,弄蛇人由此逃避蛇的直接指认。弄蛇人与蛇相互模仿,保持着音乐两端的对峙、平衡以及动荡中随时的调整,谁在施咒、谁已中蛊?谁才是最后的杀伐之王?梵蒂冈美术馆里,著名石雕《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令人震撼,蛇盘绕着痛苦挣扎的祭司和他的爱子,像致命的藤正在绞杀寄主。如果蛇杀死了人,那么它就成了披挂在失败者尸体上的挽联;如果人俘虏了蛇,蛇就会成为最美的装饰,有如英雄身上的绶带。

尽管人蛇之间致命的博弈从未终止,但通常情况下,蛇的温驯超乎想象。在西双版纳,我曾看到一条巨蟒,体表呈模仿云豹状的大片花斑。蟒蛇蜷缩、堆叠,以使自己盘踞在一张小学生课桌上——那么局促的面积,蟒蛇一动不动,不逾边界,它似乎拥有某种天使的教养。养蟒的朋友告诉我,平常让它待在敞口玻璃缸里,这个逆来顺受的家伙从不挣扎,从不试图逃走。它听任于自己的奴隶命运,似乎不需要所谓的自由。


十二 自由

对蛇来说,弄蛇人是权威,是统治者,是给自由宣判死刑的神。当蛇仿佛被压扁的头慢慢伸出委身的陶罐,像是从囚禁之所里释放出来的魔鬼,它将报复还是感恩?令人意外,蛇一旦越出牢狱,竟开始给剥夺它自由的独裁者跳舞。起舞,仿佛有从内心升起的颂歌,它无视曾经和随后的屈辱。蛇可以随意弯曲,就像每根骨节都被打断;全身都是关节,所以无需弯下膝盖,蛇的屈从无着痕迹却面面俱到。

蛇有几百对肋骨。每对肋骨都是重重把守的关隘,它一一锁紧自己的每道防线。一条蛇,处处灵巧,处处警惕,密布由骨头组成精细的榫卯,它用连续的暗锁,护卫自己雨花石般的心与胆。蛇对世界抱有矛盾态度,既如情人般善于缠绕,又如敌人般持续戒备。被贬离伊甸园之后,蛇能否如一勇敢?也许蛇看似的勇敢并非品德,仅仅因为它是一种天生没有泪腺的哑动物,无以为表,所以它的屈从也被视若抵抗。蛇缓慢,懒散,易于妥协,只剩下用毒者匍匐在地的阴郁与谦卑;天壤之别,蛇也许无法想象雄天鹅的飞翔……那美而粗野有力的自由。

且慢,囚徒可有自由和尊严?难道身体被绑缚,更有助灵魂抵达彼岸?看,弄蛇人缭绕的笛声里,那条被俘之蛇……像芭蕾舞者,在双足的日常刑罚中建立起美妙的升华;像沉浸创作的艺术家,被禁锁在绝望里,渐渐被某种未知的漩流所感召,进入神秘的冥想,进入别样的自由。艺术与其创造者的关系均是如此,既有爱与热爱,也有奴役与控制,以及难以言明的历险与享乐、服从与自由。自由,既朴素又奢华,既美妙又残酷的自由……从凝重里提炼的透明之轻,这空气样的自由。但自由的价值,或许唯有在被奴役者那里才能得到恰切的阐释,如同常人无从体会空气的存在,只有被掐住喉咙的人才知道缺氧的绝望。

自由是任意变化,自由也可以是:在任意变化的世界里选择永恒的不变。这便是关乎蛇的神话。蛇从来没有改变过,亿万年来,它始终保持如一的样貌和行为方式,几乎没有什么进化痕迹。亿万年的光阴等同一日,蛇古老的忠贞比撰刻在石碑上的誓言更为坚定。然而,蛇的道德与道理还能承诺给谁?无论上帝还是人类,都不再是听信于它,于是蛇,成为一道自我捆绑、勒痕显现的绳索。

人类易变,他们难以面对古老而从容的蛇,因为蛇深知人性的弱点……于是,蛇必被诬陷和诅咒。蛇是悲剧中真正的流亡者,继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后,它又遭到人类的驱逐。蛇启蒙了人类的自由意志,结果自己失去了整个自由的世界。如果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剥皮食肉,人类的居住环境中大多消灭了蛇的踪迹。于是,蛇隐匿于孤岛,隐匿于不为人知的荒凉之中。


十三 孤岛

小时候对我来说,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是蛇岛。虽然我从未到达这个旅顺附近的孤岛,但一本薄薄的文学册和一部短短的纪录片——名字都叫《蛇岛》,足以将我击毁。那里遍布无穷无尽的蝮蛇,单一生物如此高密度地积聚在有限岛屿上,想想就令我头皮发麻、不寒而栗。我想象蝮蛇们在那里吞咽和交媾,鳞皮斑驳闪烁。它们盘踞、匍匐,或者缓缓抬起身体,毒汁的液面也随之上升……上升,上升,像亡灵起舞,像厌恶的神要逃往高处。蛇的样子,是以最简洁的设计达至最恐怖的效果——它们像开垦梯田一样开垦在自己身体上的腹环,以种植丰收的罪恶。每年候鸟飞临,蝮蛇享用这些从天而降的食粮;而且,它们的繁殖与人相似,卵胚在雌蛇体内发育,生下来就是蝮蛇的样子,并可独立生活。真可怕,面积只有一平方公里的蛇岛,是我所知最为具体的地狱。

但换个角度,这是蛇最后的安身之所。一句真话,让蛇从此无以栖寄,被迫藏身于最后的孤岛。我们怎么看待世界,就揭示了我们是怎样的人,一如自私者所见无不布满自私的霉斑。蛇岛囤聚大量的蛇,的确是可怕景象;可假设我们能从蛇的角度看待人类呢?人类作为单一物种如此稠密地积聚城市,同样以消灭万物的盘踞,除了无穷无尽的人群,别的万物不生——面积更大的“人岛”上囤积数量更多的人,这同样是末日镜像。

作为无数种生物之一,人类为什么觉得世界天然归属于他?尽管他是上帝的长子。人类历史上第一桩凶案,正是长子的谋杀——亚当与夏娃的儿子该隐,因妒杀死了自己的弟弟。意欲独享,人类不惜罪行。

圣经里说,蛇必受诅咒,它的后裔与女人的后裔彼此为仇。人怕蛇,这是来自远古的恐惧,赤足的祖先曾死于它们挑衅的眼神和瞬间的攻击;蛇怕人,这是来自现代的恐惧,它们的皮蒙在乐器上,它们的肉炖在汤羹里,它们的血被兑进酒浆——它们死,以娱乐人类的身心。所有的蛇都是肉食者,是否出于积聚已久的仇恨?

与人类关系最为密切的动物形象,除了猫狗鸟之类的宠物,就是蛇——但如此不同,城市的日常经验中少有机会遇蛇,令人恐惧的蛇已像狮狼虎豹一样远离人们的视野,但它却牢牢占据人类的意识,深植思想,甚至频繁出入梦境。难道仅仅因为渊源,因为蛇是动物中唯一参与了创世纪的成员?动物中,没腿和腿多的都令人害怕,比如蛇和蜘蛛……其实我们害怕的,只是与己不同的异端。人类对异端异教,习惯过度诠释,直至宣判邪恶——从这个意义上说,蛇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却是灾难最为深重且永不被赦免的。

傲慢的蛇,擅长穿透伪装,直抵内核。是否人类宁愿从未倾听过蛇的低语,他们宁愿永远蒙昧地待在伊甸园里,也不愿忍受终生奔波的苦楚,不愿接受自己失信背诺的形象?也许,人类远离蛇,正因为害怕听到更多的真相,畏怯面对更大的羞耻。

响尾蛇的鳞环咔嗒作响,纵使被噤声,它一如身怀绝技的腹语者。蛇的表达既蛊惑又危险,难以揣度……怎样的谜语藏在它沙漠色的眼睛里?


十四 谜语

蛇拥有寓言家那样谨慎而带有嘲讽的智慧。交叠、翻转,蛇是它自身的魔方、自身的谜。

笛声响起,弄蛇人试图祛除蛇的魔性,让跳舞的蛇兴奋,让它像瘫痪者呼唤自己曾经的青春。可真实的弄蛇表演中,你会发现,绝大多数情况下,蛇并未陷入癫狂,它们拥有倾听者完美的沉静。我们甚至略带羞愧地承认,蛇根本就是无动于衷。我们不会看到,蛇在性爱中那大胆亲密的交缠,那引诱者的情色,那激越而高潮迭起的探戈。有尊严的蛇,神游物外,偶尔观看一下,这场弄蛇人为取悦自己而进行的卖力表演。我们永远猜不透蛇,猜不透它简短而致命的谜语。

沧桑历尽,斑驳的蛇古老如神话——只有神话,才经得起岁月的推敲与阐释。当我们被一条蛇专注地凝视,仿佛立即被古老的生死之谜所笼罩;可我认识一个奇人,本应鬓发斑白的年纪,他却拥有一张青年甚至是少年的脸,拥有时光雕像般的五官,因为他曾两次被剧毒蛇咬伤而濒死。他的血液里被注入神秘之物,从此,不仅蚊虫不再叮咬,连蛇见到他也会避行。终生生长的蛇,被视作永生的象征,蛇的毒吻让我们目睹:人与蛇结盟会获得怎样的永生,那是慈悲上帝也拒绝给予的赐福——因为这种结盟所产生的永生将使上帝不再稳居绝对的宝座。在伊甸园里,蛇其实是与上帝可以在智力抗衡的对手,因为它洞察上帝的心思;上帝把人类作为玩偶,蓄意没有赋予他智慧,混沌的人经过蛇的点拨而获启蒙,人类的力量虽然微弱,却是移动的支点与砝码,他倾向于谁,谁就可能获胜并由此确立不容置疑的正义。但人类屈服了,他放弃与蛇的同盟和彻底的自由。当上帝用欺骗来巩固王位,蛇幻想以真相来颠覆权力,伊甸园里有过一场失败的起义。

……名词,鱼鳞般覆盖世界,它们出自上帝的魔杖。一条蛇,不仅拥有它认识世界的鳞甲,而且蛇每年都要蜕皮,安静地脱去旧装,这优雅的更衣也使它得以不断拓展自己的认识与可能。皮开肉绽,不过使蛇那些更大、更新鲜的鳞片裸露出来……光彩熠熠,状如宝石。


选自《人民文学》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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