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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他眼睛里的恐惧静静地熄灭下去了,只留下一堆余烬明灭可见。她狠下心,踩着这余烬走过去,一直走到他面前,好的,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我睡哪间?哪间都可以?李湛云眼睛里的余烬跳了一下,他迅速指了指右边那间卧室,说,你睡这间,那间是我的卧室,哦,我睡惯了,换了房间会不习惯。向琳看着他笑,表示感谢。他说,那你洗漱吧,我先回房间去了。他好像很疲惫了,说完就像左面那间卧室走去,走到门口即将跨入那扇半开的门时,他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像一个行将消失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人,道别性的一眼,竟带着些苍凉的暖意,然后,他从那扇门里消失了。

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贪婪地斯文扫地地仔细看着这间客厅。很简单的家具,就像一片裸露的沙滩,不足以存活什么生物。不可能是在客厅。她进了洗手间,装作洗漱的样子,故意把水哗哗打开,眼睛却紧张地盯着狭小的洗手间。虽然,那只红珊瑚耳钉就是在这里消失的,这里就像一处杀人现场,只模糊地能看到一只脚印和几滴血迹,但凶手在哪里却根本无从考据。她继续侦查,装作找水喝,去了厨房。在那扇雕着荷花的玻璃后面,她又一次看着所有如医疗器械般闪亮发光的厨具,觉得空气中分明站着另外一个人,一定是个女人。这么干净的厨具,她不信出自一个男人之手,即使他是个有洁癖的外科医生。

可是,那也只是个影子,她捉不到她。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两间卧室了。她要找的那个鬼胎只能在这两间屋子中其中的一间。

她战战兢兢地进了那间卧室,马上开了屋里所有的灯。灯光把屋子里砌得满满的,不留一丝缝隙。屋子正中间是一张床,床单整洁而荒凉,久无人烟的样子。靠墙是一排通到天花板的衣柜,靠窗是一张沙发,沙发上零散地扔着些枕头,五光十色的,看起来像扔在沙滩上的石头。她久久地看着这间屋子,然后屏息站在了衣柜前面,她在那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无声地拉开了衣柜。里面很空,只有几件男人的外套和衬衣空荡荡地挂在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就像主人一个又一个晒干了的魂魄。她看着它们,关上了衣柜,让它们重新回到了幽冥的暗处。

这间屋子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她颓然坐在了床上。可是,那种神秘的诡异的气息还是锋利地擦着她的皮肤割过去了。她看着空中,看着那个如一缕幽香的女人透明的影子。她如风一样穿过她的身体,使她在那一瞬间有些微微的悲伤。她是在明处的,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有呼吸的女人,却不及这屋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她为什么要和这个影子做这样的斗争?她只是不甘心让她的自尊受辱?让一个女博士输给一个看不见的女人的影子?

一个晚上向琳都没有关灯,一关灯她就觉得黑暗中有一个女人正向她走来,和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在黑暗中作斗争实在是一件疲惫的事情。迷迷糊糊到了半夜,刚睡着就被出现在梦里的一只手惊醒了。梦里的那只手冰凉濡湿,就像一尾死鱼触着了她的皮肤,那只手死死攥着她的手,她挣扎着,使劲看过去,却始终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醒来向四周一看,才知道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留在床单上的那些隐隐约约的陌生气息此时像虫子一样慢慢啃着她,向她身体里爬去。

她躺在那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爬了起来,出门,走进了黑暗的客厅。客厅里一盏灯都没有开,像巨大黢黑的海面,海面上暗涛汹涌。她走到对面那间卧室门口,犹豫了两秒钟,开始敲门。清晰整齐的三声,就像用剪刀裁出来的。屋子里的灯忽然亮了,灯光从门缝里一缕一缕地渗出来,像从一艘隔世的渺远的船上漏下的灯光,在黑暗中看去愈加苍凉遥远。屋里传出李湛云的声音,谁?因为紧张和恐惧,这声音听起来竟不像他的,尖尖的,脆脆的,就像在声音上突然长出了一棵什么奇怪的植物。她听着这声音,想,他害怕了。他为什么会害怕?她回答说,是我。

里面的声音稍微镇静了些,却依然是仓促的,焦躁的,你怎么还不睡……我睡了。

她在黑暗中微笑,我一个人睡害怕。

他的声音还在刚才的源头,说明他在床上动都没有动过。他尖尖地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怕什么……快去睡吧……我睡了。

然后,灯也关了。那艘船从海面上沉没了,只留下阴森森的桅杆的影子在海面上起伏着。他不许她进去。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一个女人半夜进他的房间,只有两种原因,要么是他真的对女人不敢兴趣。要么,他屋里还有什么别的,那就是说,那个影子可能就在他屋里。

向琳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晨刚听到对面卧室里传出的悉悉索索的响动,她就爬起来从门缝里望出去,对面的门开了一下,他出去了,进了卫生间,然后,他从卫生间出来了,又进去了,门留了一条缝。她极力向那门缝里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突然的,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她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快步走出了自己那间卧室,然后,没有敲门就径直推开了对面那扇卧室的门。在推开门走进去的同时,她对站在屋里的男人笑着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起这么早?

与此同时,她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窗户还没有开,屋子弥漫着宿夜的气息,酸涩的,暖湿的,类似于一种荤腥的肉感。床上的被子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没有筋骨地散成一团,颓败地坍塌着。只一眼她便看到了,床上有两只枕头。是两只。她有些尖利的疼,却仍然对他笑着,眼睛里已经结了两层薄薄的壳。她把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把头倚在了衣柜上,很柔软地靠在那里,就像她是这衣柜上附生的一个软体生物。

她看着他笑,他便愈加紧张起来,她看到他从里面坍塌了,从里面开始摇摇欲坠了。他随手捞起被子胡乱一扔,却不过是为了把两只枕头盖在下面。然后,他坐在了那堆棉织物上面,也对她一笑,昨晚睡得好吗,我梦见你半夜敲我的门了,梦里都吓了一跳。她笑得像真的一样,是吗,居然做这样的梦?还梦到了我?

他笑地艰涩混乱,几点上班啊。他嘴里在说话的同时却一直用一点点余光,不多,就那么一点点余光轻轻瞄着她靠着的那个衣柜。可是,这一点已经够了。她更深地笑下去,该走了,你呢?几点走?要不要一起走?

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她从胸前抽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白而凉,发出了月光下的雕塑的气息。那只手伸到了衣柜的开关上,放在了那只金属的扣环上。她只用一只手指勾住了那只扣环。突然,李湛云迅速向她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几乎是向她扑着过来的。但是,晚了,她用一只手指就把那扇衣柜的门打开了。

衣柜里坐着一个女人。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睡衣,坐在一堆柔软的衣服上,里面的防潮灯开着,灯光雪亮温暖,她看上去就像是从这堆衣物里生出来的一个柔软的婴儿。

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她们像从一面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

清冽到了纤毫毕现。

向琳缓缓把目光移向了李湛云,她一句话都不说,只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看着他。尽管她知道,她其实连受伤的权利都没有,可是她还是看着他。她想知道,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是以欺骗开始的,又能以什么来结束。

李湛云站在两个女人面前,微微低下了头看着地板,然后他像找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再次抬起了头,这次他接住了向琳的目光。

“你要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句。因为我根本没有骗你的必要,其实我从来不骗任何人,我一向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怎么可能去骗人?可能你听完我说的这些话我们就再不会见面了,就算那样也没关系,我知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就像我也没有爱上你一样。我们之间现在是平等的,你不用这样审视地看着我。我也不是要故意把她藏起来骗你,我只是觉得还不到时候,你们还不到见面的时候。但我迟早会让你见她的。我需要时间来知道你能接受我多少,因为你接受我多少才会接受她多少。我和你说的那个亲人,就是她。

其实她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妻子,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曾经是我的病人。

两年前,我三十二岁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生活,没有结婚。我可能有些心理洁癖的原因,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当然我也有过几个女人,或长或短的,都无法长久地交往下去。那是个黄昏,我在办公室里等我的最后一名挂号病人,然后她进来了。我只记得她的脸很年轻,然后其他就不记得了。因为我的职业习惯是不会去记一张病人的脸的。我只关注他们生病的部位。

她说她身体上长了一个奇怪的疙瘩,我漫不经心地问在什么部位,这时候她做了个让我很意外的动作。她直接撂起了身上的裙子,露出了一条粉色的内裤。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病人,她的这个动作自然的不能再自然,却是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是一种很尖利的很透明的,却无所畏惧的东西。就像是,一颗明亮干净的牙齿刺进了我的眼睛里。她看了我一眼,我从没有见过有病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医生,带着一种很轻很浅却万分娴熟的,挑逗。对,是挑逗。但她眼睛里的这点挑逗很奇怪,因为那点东西的最底下却是坚硬的,是怎么也进不去的,那是一点骄傲。一个女人的眼睛里同时燃烧着挑逗和骄傲,就好像她周身同时布满了冰和火的影子。这让她看起来很邪气,却有着一种让人感到心酸的美。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怎么会出现在医院里。她好像压根儿就不是来看病的。

但她却指着腹部下方说,就这里,长出一个东西。我让她躺下,然后走到跟前去看,说实话,当时我竟然感觉到了紧张。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几乎是没有过的。我先看着她那条粉色的内裤,然后我把目光上移,看了看她的小腹,是颗病变的疣。我告诉她,需要用激光切掉。她躺着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有些紧张,疼吗?我喜欢她这点撒娇般的紧张,这让我很舒服。我说不疼,就是一两秒钟的事情,也不会结疤。她说,好吧。声音很轻,就像她的整个人突然躲在了一堵墙的后面。我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的感觉是怕她突然消失了。她躺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很瘦很小,她抱着肩,有些怕冷的样子。我很想抚摸她一下,但是忍住了。

我很快就做完了这个简单的小手术,其实当时我希望这个手术能做得再长一点,可是,还是结束了。她躺在那里说,我起不来了。我笑她,没那么严重的,又没有动刀子,要不要我帮你?我向她伸出一只手去,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那只手在微微发抖。我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男人,所以连我自己都感觉很奇怪。她伸出一只手,把它放在了我的手里,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有类似于血液的东西从她那只手里流进了我的手里。

那个黄昏她走后,我在办公室里久久坐着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走也不想动,就只想坐在那里去回味空气里留下的那点东西。那点东西像粒沙子一样硌着我,硌了我一个月,硌得我浑身难受。那一个月里,只要是女病人进来,我都会神经紧张,因为我害怕却又盼望,进来的是她。我问我自己,我这是怎么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是忘不了她眼睛里的那点目光。那点带着邪气的却让我觉得心酸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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