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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又是快下班的时候,一个病人进来了,是她。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就好像是这一个月里,我其实一直在等她,等着她出现在这扇门里。我问她又怎么了,她说她来检查一下她那颗疣好了没。我检查了一下说,已经好了,不用担心了。她像上一次那样躺在病床上说自己起不来了。我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但是我无法把那只手松开,就在她要从床上爬起来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脸,我真的惊讶那样一张很年轻很干净的脸上,却有着那么邪气的目光。像一种盛满了蛊的容器。那分明是一种引诱。但我没有想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引诱一个陌生的男人。后来我试着把她揽入怀中时,她竟没有拒绝。她竟然不拒绝?我们居然在那张病床上做爱了。

等我们穿好衣服的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走廊里很静,几乎没有人了。我忽然有些后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奇怪的是,她怎么就不拒绝?她和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第二次见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我做爱?我简直感到愤怒,我有一种踩上圈套的感觉。她正在穿衣服,她把裙子往头上一套,只露出了一张脸,就像在黑暗中长出的一株妖冶的植物。

这时候我才像苏醒过来了,这种苏醒让我突然觉得疼痛而恐惧,我盯着她的脸,问,你经常这样和陌生人做爱吗?我问得很愤怒,我希望她能反击,希望她也很愤怒地羞辱我,她应该说,你是见到一个陌生女人就能做爱的吗?如果她那样反问我,我真的会没有还手之力,我根本无从对答。尽管和一个陌生女人做爱对我来说真的是第一次。但和她却是事实。我完全像被下了蛊一样。可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是的。我吓了一大跳,有一拳打空的感觉,更深的恐惧包围着我,我看着她,像看着一种奇怪的生物,你,是做什么的?光线越来越暗,她的脸在黑暗中渐渐沉下去了,声音却自己浮了起来,那声音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萎谢,薄脆,还有一点点温婉的悲凉,我是个娼妓。

我是个娼妓。

然而最让我惊奇和困惑的是,她说得那么痛快那么过瘾那么平静那么肃穆,就像舞台上一句悲怆而荒诞的台词。那么入戏,那么逼真。就像她在倨傲而内敛地告诉别人,我是个年薪百万的女CEO。我,是个高尚而风光的女人。

她不说小姐,不说妓女,她用的是两个带着暗金属光泽的字,娼妓。顺着这两个字,你就可以摸到它所有的质感,那嶙峋的邪恶的质感,铺在深处,铺在核里。它带着一种奇怪的快感将你淹没,让你突然忘记了道貌岸然,忘记了自己的社会角色。你也沉到底了,你和那骨架烧成的舍利子一起,将百年孤独。

一个娼妓的孤独,竟这样妖冶和高贵。

我不相信,我当然不愿相信,要真是妓女的话会说自己是妓女吗?连藏着掩着都来不及还敢抖出来给人看?现在的女人恨不得人人打个标签说自己是处女。更何况,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和一个妓女做爱?我愤怒地开玩笑,那是不是要付你钱?她说,你随便吧。她平静地把我打败了,我真的害怕了。我后退一步,看着她黑暗中的影子,颓然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在黑暗中笑,你怕了?

我看不到那点笑,我是听出来的,或者说,是摸到的。她在笑我。

最后我真的开车把她送回去了,因为我无端地觉得不能把这个女人一个人放生到大街上,人群里。那让我觉得可怖。我要把她装回瓶子里。

她居然住在吉祥街上。车开进吉祥街的一瞬间,我的心就沉到底了,到了底反而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就像一个犯人进了刑场,知道大不过也这样了,反而从容了。因为那是有名的红灯区。是低等妓女聚集的地方。就是那种所谓一次二十块钱还要送你一包美登烟的地方。

她在一间临街的屋子前下了车,吉祥街上的妓女们住的和做生意的地方全是这样的小屋子。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阴暗狭小,玻璃门窗大的像橱窗,后面展览的就是商品。明晃晃的大腿,胸脯。她进去了,进去前问我要不要也进去坐坐。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必须承认我很狼狈很狼狈。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疑心自己有没有得性病。我从来没有过嫖娼的经历,现在,我和一个妓女做了爱,还是白做,不付钱的,就像是我欠了她一次嫖娼的钱,这让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和羞耻。

可是我必须承认从此以后我再不能忘记她,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我眼前出现。我开始对女病人有了过敏的情况,我在办公室里等着下一个女病人的时候会无端地紧张,我担心着却又奇异地盼望,出现在门口的是她。她会倚着门框站在那里,朝我斜斜瞥来一眼,那样一种充满舞台感的目光,竟长在一个妓女身上。一个妓女的目光应该是充满了荤腥的肉感,可她却像是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上给自己演戏,形影相吊。

可她再没有来过。她让自己彻底地消失了。大约过了两个月的一个黄昏,又是一个黄昏,黄昏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就像满月的夜晚一样,会让人在一个瞬间里被往事汹涌淹没,真的。我突然决定,去看看她。去看看这个自称娼妓的女人。那个想法一旦有了却任是什么都拦不住了,别的一切像潮水一样哗哗向后退去,只留下了这个清晰无比的想法。去找她。

我没有太费力就找到了她住的那间屋子,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难道上次我已经暗暗记下了这道门?像动物一样留下身上的气味,为了下次再寻来?但是在我第一眼看到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就开始感到不安了。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黄昏决定来看她,我被一种奇怪的磁场吸引着来到了这里,原来却不是没有理由的。真的,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相互召唤着的,在那种召唤下,你就是隔了半个地球都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在呼唤你。

那不是血液,却比血液更可怕。

她的门从里面关着,那说明她在里面,却好像是不营业的样子。我过去敲门,边敲边警惕地看着四周,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来嫖娼的,原来我那么爱惜自己,像一只鸟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羽毛。她在玻璃门后面出现了。从里面看了看我却没有开门。她隔着那扇玻璃对我说,我生病了,今天不营业。屋子里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在玻璃上看到她的嘴唇像鱼一样一张一合。鲜艳的,在夜色中盛开的嘴唇。

我说,我是医生。她笑了,还是不开门,只从玻璃的后面看着我,就像隔着一条大河,在对岸模糊地隔世地看着我。我突然就一阵悲伤,没有什么理由,但是我真实地感到了悲伤。我把一只手放在那扇玻璃上,我的手几乎触到了她的唇,她没有避开。她像一只被封存在玻璃匣子里的标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最后她终于开了门,我进去了。我跟着她进了幽暗的里屋,进那里屋要上两级台阶,那种感觉很奇怪,一间屋子里的石阶,就像是要进一个山洞的前奏,要进入到一个荒凉的诡异的地方了。我有些紧张,进去了却只看到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这就是她做生意的地方。她回头看着我,指了指那把椅子,说,坐吧。在灯光下我一看到她的脸就断定,她一定刚刚生过病。她的脸上是一种泠泠的,霜花一样的苍白。

她把自己慢慢放在了床上,真的是一点一点放到床上的,就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把脸贴在枕头上后,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你坐吧。我突然很想流泪。在那一瞬间,我很想流泪。我这才明白,其实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隐秘地心疼着这个女人,只是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说,你怎么了。她一点一点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说,和你没关系。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就断定,她一定遇到什么难处了。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很锋利很准确地就向一个穴位下来了,像一枚钉子一样顿时就把我钉在了那里。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黄昏我为什么会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牵引着来到了这里。这个世界上未必真有神灵,却是一定有着身体之间的神秘感应和召唤,因为心灵和血液的存在。真的,我真切地感觉到了。那是从一个身体里发出的频率,被另一个身体接收到了。生命的神奇远远超过所有那些物理的化学的反应。

我急忙问她,你到底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她慢慢地摇着头说,我就是觉得累。我强行按住她,给她做检查。这时候我发现,她在发高烧。我说你怎么发烧成这样也不去治病。她说没事,可能是刚做完人流还没恢复。我说你在哪做的人流。她看都没看我,说,这和你没关系。我觉得自己愤怒而悲伤,这个女人躺在这样阴暗简陋的屋子里,虚弱的不成样子,却还这么可恶地高傲着,用全身的力气对我说,这和你没关系。一把把我推开,让我离她远远的。说完这句话她看起来更没有力气了,她把头扭向里边,不再看我,事实上是为了让我不要看到她。我猜她可能是就近在吉祥街上那些小诊所做的人流,发这样的高烧,她可能已经被感染了。

那个晚上我强行把她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子宫已经被感染了,她住院做了子宫摘除手术。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二十四岁。叫郑小茉。

其实她那次人流和我有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知道,我不能再让她回到吉祥街上,她会死在那里。郑小茉出院后我就把她接到了家里。在照顾她的那段时间里,她才和我渐渐熟悉了,才渐渐开始和我说话。卸去一切外壳,我才开始渐渐觉得,她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在一年前,她还是这个城市里一所艺术院校里大三的学生。如果正常的话,她今年才应该大学毕业,应该找工作了。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把大学上完就退学,她说因为她在大学时爱上了一个人,是一个有钱人。因为她爱上了这样一个男人,所以她就该受惩罚,她今天的一切都是她该得的惩罚。她心甘情愿。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就为了保护自己那一点,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让自己彻底到了不能再彻底的境地。在这种绝望的彻底中,在一种绝对的孤寂深渊里,她却对自己说,我自由了。我终于明白了,她表面上所有那些娴熟的挑逗其实不过是一种自卫,她仅仅是习在自卫,她不是和每个陌生男人都要做爱,她不是要做爱,更不是要做交易。她是在无休无止地惩罚着自己,她时时刻刻告诉自己,看吧,你就是个婊子。

痛到不能再痛了也就成了一种救赎。

我问她为什么发高烧了都不去看病,那不是找死吗,她说,我早就想着,什么时候就六十了,人熬到六十岁的时候就该死了吧。那次流产之后她身体就垮了,我一直把她留住,不让她走。在这一年里,我们朝夕相处,我们成了亲人,真的,不是爱人,是亲人。因为她身体的原因,我们几乎没有性爱,我们就是亲人了。我上班之后,她帮我洗衣服,打扫房间,做晚饭等我,做一个女人能为男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她在报答我,报答我对她的照顾。而事实上,真正负罪的是我。我怎么能和这样一个手无寸铁随时准备死去的女人做爱呢?还是不付钱的。我留她在身边却不过是为了赎罪。

我习惯了她的存在,我不知道有一天她不在这间屋子里了我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她离开了我能去哪里,再回吉祥街?或者找个男人结婚?可是,她是个连子宫都没有了的女人,世俗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她该去哪里?但是,就在这一年时间里,别人给我介绍女朋友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背着她去见。我知道她不会反对,她甚至一直提醒我要找女朋友,她从来没有把她和我真正联系到现实生活中去,她很多次提出要走,她说她不想再打扰我的正常生活,说我应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她多么聪明,我们从来没说过这个话题,但她知道我不会娶她。所以她随时准备着要离开我。

我其实是一个多么普通的男人,我知道,我不能娶她。社会和父母会给我压力,我需要一个体面的妻子,需要一个孩子。可是我也不能丢下她,我不能不管这个女人。她的半条命就在我的手里。我不让她走,她就说,那你快找个人结婚吧,到你结婚的那天我就离开。

我却一直幻想着,有一天遇到一个独特的女人能够接受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当是照顾一个生病的亲人一般,那该多好。我很少把女人带回家,把你带回家,是因为我本能地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人。你的知识结构和理解层面还有你那些特别的表情都让我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所有这些苦难,这种命运里的苦难,这种人的苦难。能理解我,还有这个女人。不是可怜,是理解。真的,我根本不愿意和别的女人说起这些,因为我从心里根本不抱希望。她们无非就是在找男人找房子找车子,可是,我凭什么要求女人不要这些,而和我一起去接受另一个素未平生的陌生女人?我无法回答我自己。

请原谅,我对你是有企图的,这企图就是希望你能接受另一个女人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三个人相濡以沫,平等而平静地生活下去。可能是我太理想化了,这怎么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每次带你回来她就把自己藏进衣柜,为了不让你看到她,为了让你能充分地接受我。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匆忙地不礼貌地想让你走,因为我担心她在柜子里呆得怎么样了,会不会难受,我知道她是那种死都不会吭一声的女人,是宁可痛死都不会让人知道她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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