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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那时我已经在读大三第一学期了。一个黄昏,我像往常一样,走在那条从食堂通往宿舍的路上。这个黄昏与每一个黄昏没什么区别,透明而稀薄的暮色正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涌起,生长。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的熄灭,暮色开始一点点变钝变浑浊。有微微的风在空气中滑过,落在皮肤上像一尾鱼。滑而腻的凉。

我捧着饭盒往宿舍里走,路过拐角处的第一根电线秆子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在这个停顿里我看到这根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粉色的广告纸。我习惯留意这些小广告,贴在这里的会有一些找家教或者是其他兼职的广告。我是个贫困生,出生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农民家庭,父母都是农民。除了入学时从家里带出了几百块钱,剩下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挣的。为了供自己上学,我一直在很辛苦地做各种兼职。

这是张招聘广告,内容很简单,校园西门外的一家手绘工艺品店要招聘一名绘画师,允许兼职,会手绘画。下面是一串联系电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拨通了这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礼貌而冷漠,和我约好第二天下午三点见。这个电话打完我就回了宿舍,坐在窗前开始吃晚饭。晚上还有两份家教要带。

因为很少走西门,我没有留意过这间工艺品店。第二天快三点的时候我向西门外走去。果然有这样一家小店,笨重的雕花木窗,门上是竹帘,竹帘上方挑着一盏青纱灯笼。透过那扇竹帘向里看,却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里面依约有人影,便站在外面向帘子里面多看了几眼。挑起帘子进去的一瞬间突然有些在水底的感觉。屋子里的光线都是青色的,像瓷器上的光泽,有些微微的冷。阳光正透过竹帘落进来,落到屋子很深的地方。那些光线被竹帘斑驳地割成了一缕一缕,又散落了在了地上,落在挂着的那些像水草一样柔软的衣服上。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之后,我才看清屋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清男人面孔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华老师。这个叫华明的男人是艺术系的老师,我曾旁听过他的课。

听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甚至看不清他的脸,我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水,在岸边看着他落在水中的影子,他的一切是模糊的,只有声音是无比清晰而具体的,穿过偌大的教室直直落在我面前。那时候我就觉得在这间教室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真正听他讲课。

他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见过你的画。画的还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学的?为了报复他那点傲慢,我说,很小,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我的叔爷就是个民间艺人,会画画。他的母亲就是我的曾祖母在那个村子里就是以心灵手巧出名的。他从小跟着他母亲画画,而我从小就跟着他画画。他给别人家画门窗画家具,冬天的时候扎灯笼。因为穷,他最后娶了个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也都是傻子。他常年给人在油漆上画画,挣点钱给母女三人盖起了两间瓦房。垒起了围墙,用木栅做了院门。院子不大,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甬道,其余的地方种着果树和花。秋天的时候他种了一院的菊花,有早开的已经凋落了,失去水分的花瓣柳絮一般地飞满了整个院子,铺满了花丛中的那条石子甬道。更多的菊花在一夜之间悄悄开放,花香在阳光里发酵,闻起来有些陌生。

我说,我很多年都记得那条石子甬道,因为我亲眼见过那条甬道是怎么铺成的。他一个人在河边天天捞河卵石,一网兜一网兜地背回去,在院子里晒干,然后母女三个就坐在院门口的大石板上,用铁锤把那些卵石一块块敲碎,你知道吗?是一块块敲碎的,每个黄昏我都能看到他的两个傻女儿举着笨重的铁锤敲那些卵石,她们敲地很认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每个黄昏里都响彻整个村庄。后来他就用这些碎石子一点一点地铺了那条甬道。在两边种上了菊花。这是他用尽全力为母女三人准备的遮风避雨的房子。他爱她们。因为他常年在油漆上给人画画,常年和油漆打交道,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得淋巴癌死了。他的两个傻女儿都很快嫁了人,出嫁的时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七岁。

我说,我们家的几代人里都有人会画画。

我突然停住,再不想往下说了,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我其实是在虚弱地告诉他,我的整个家族里都具备着这种艺术基因,这一切到了我身上只不过是遗传。很多年里我确实是这样去想的,我爱我那些贫穷卑微的亲人们,我亲眼见过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可是当我把这一切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的时候,我却发现这些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卖弄。原来我最早就在担心被他看不起。我怕了,这么多年里我早就怕了。我其实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一个从农村出来连谋生都解决不了的孩子想学艺术?我想,也只有一个从小村庄里出来的女孩子才会这样吧,把自己身上那仅有的一点点优势无限夸大,无限珍惜。想让这一点点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可是,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此后的每个下午在上完两节课之后,我就从西门出去,画两个小时的手绘画。有时候在中式的衣服上,有时候在长裙上,在手提包上,甚至在围巾、手帕上。图案都是些固定的图案,有的是彩色的,有的干脆就是在白色丝绸上用毛笔画几枝墨竹。我趴在桌上画,桌子上方挂着一盏灯,罩着蛋青色的竹灯罩。灯光落在雪白的丝绸上便像落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有时候有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进来都要围过来看一会,看的时候,男男女女都是屏息静气的,连走路都是轻轻的,像生怕打扰了我。我不抬头看那些围观的学生,却分明感到了他们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手上。目光里带着些好奇和友善的暖意,我便有些细细的喜悦,在身体里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流动着。我喜欢这一切,好像我多年来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找到了。

那个下午之后,我在店里就再没见过华明,只有那个女人守着店。然而我发现我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华明的身影。我能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迅速而准确地找到他的背影和声音,他出现的时候似乎别的所有的人都是不存在的,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太与众不同了,多么嘈杂喧嚣的人群都不能把他淹没,他都那么醒目凛冽地站在人群里。我又想,这校园里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女生这样注视过他。看着他渐渐远去,他的气息在空气里渐渐消散,然后一种奇怪的疼痛在我身体里弥漫开来。我知道,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同时我又告诉自己,这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居然是他主动约的我。我惊讶而惶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候我怎么能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我以为那不过是爱情,其实那不是。他第一次邀我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走进他房间的一瞬间里我有些眩晕,浓烈的油画颜料的味道像金属一样重重地向我砸过来,屋子里到处是画,大大小小的画框从地上到墙上到处都是,堆积如山。有一张巨大的油画用的是浓墨重彩的色块,隐匿的人形,街道和楼房,诡秘而阴森的尖顶建筑,像淹没在伦敦的大雾里。他看到我站在画前就解释说,这是在伦敦大学上学期间画的,那时每天在伦敦的大雾里写生。后来就根据写生的印象画了这幅画,舍不得卖掉,就一直留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礼貌甚至算的上是温柔,但底下却是一点坚不可摧的优越。其实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对他的爱是多么卑微,可是,我停不下来。

我和他开始了不规律的约会,每次都是他告诉我什么时间,去哪里。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幽禁在后宫里的宫女,无常地等待着他的召唤。可是每次他约我的时候我还是要去。因为我想见到他,哪怕只是见到。他的周身被一种坚不可催的优越和从容包裹着,这种东西是我一生都来不及拥有的,最后伤你最深的东西一定是你最缺的东西。

我竭力用一种循序渐进的节奏和他保持着联系,避免太近,然而我开始感觉到了他的冷漠。他约我渐少,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了,他不联系我,我日日夜夜地等着他的电话他的短信,哪怕就一个字。那是一种石沉大海的渺茫和绝望,我像一尾火上的鱼一样被煎烤着。我被煎烤着的不仅是爱情,还有尊严。

直到那天晚上我从店里出来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不知不觉绕到了他的楼下。我向里面看了看,华明的屋里灯是亮的。前几次路过的时候都是暗的,说明今晚他在家。我突然有些喜悦,走上去敲门,门不开,我心里一紧,就更固执地敲。我是多么不够聪明。我一直想用一点什么去拯救自己的尊严。就那么一点。门终于还是开了,华明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时屋里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也穿着一件白色睡衣走了出来。她穿好衣服和我笑笑就走了。

我也应该走的,我应该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离开,可是,我还是没有走。我竟愚蠢地说,你怎么能和别人在一起?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和别人在一起?我说,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他笑,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想着靠一个男人改变你们的后半生,有的投怀送抱,有的故作矜持,目的还不是都一样?你身上是有些灵气,但你想以这点东西就套牢一个男人是不可能的。不是我说,你们农村的孩子还搞什么艺术?你们的成长环境就决定了你们根本不可能真正做这个。你们从小就是穷怕了的,你们一定会急近功利。就像你给我讲的你们家族里的那些故事,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根本,就不叫艺术。你知道吗,你拔高了你自己。其实你和想象中的自己根本是不一样的。

真相终于浮出来了。这才是华明。他以为只有他英国皇家学院的教育是懂得艺术的,他以为民间所有那些卑微的贫苦的生命和天赋都是蝼蚁,都是尘埃,根本就不配向往艺术。我吃各种苦去虔诚供养的一点东西在他眼里却是这样。我不问家里要一分钱,熄灯后我在走廊里画画到半夜,大学三年里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卑微的。我几乎要冷笑,但我的眼睛里一滴泪都没有。是时候了,这个夜晚我一定要和他做个了断,用最适合的方式。我第一次留在了他家里,过夜,我和他第一次做爱。是我和男人第一次做爱。半夜,我悄悄穿上了衣服,向黑暗中走去。

路上我坚硬到了没有一滴泪。此后我很久都流不出泪来。他以为我不过就是和他做一次爱吗?我再不会到这里来了,就算我只是他生命中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而他无论怎样再不会见到我了。两天后,我办了退学手续,在一个黄昏,离开了我的大学。我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我彻底的坍塌不是因为我离开了一所没读完的大学,而是在那一瞬间,我已经无法再去画画了。我多年来顽强支撑的东西从我身体最深处坍塌下去了。我流浪了半年,换了好几份工作,都和美术无关,居无定所,甚至有时候身无分文。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走到了吉祥街,我坐在路边静静地看着那些妓女们的时候,我突然之间变得通透明澈,我觉得这里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做了一个娼妓。我喜欢这个词,我喜欢这样叫自己。因为这个词充满了最原始最真实的质地。还因为,这个词充满了对我的惩罚,这是我该得的。我活了下来,并做了一个娼妓。

我不是为了钱,我不是没有穷过,所有的贫穷我都能忍下来。我就是再穷,也不是为了钱。穷算什么?其实,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正是我的耻辱。我已经知道我和其他女人的生活一定会不同了,我将永远不会有丈夫和孩子,也不会再有她们所享有的任何乐趣和幸福。真的,我做了一个娼妓,你不要以为我就是破罐子破摔。不是的,我终于获得了一种巨大的自由,一种别的正常女人决不会理解的自由。我不再需要背负任何世俗中的恶名和诋毁,什么侮辱都动摇不了我,都侵蚀不了我,都近不了我的身。所有的规则和伦理还能把我怎样?

我几乎不再是人。

我是一个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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