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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一九八三年秋天在灞河

秋收秋播时节,我住在丰饶的渭河平原东南边沿的塬坡地区——灞河川道里,沿着河川公路走过去,穿过一个个稠密的大大小小的村庄,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满树满墙吊挂着剥光了衣壳的黄灿灿、白生生的包谷棒子。一座座庄稼院的檐墙和背墙上,木概上挂着一串串包谷;削院和后院的白杨树、榆树和椿树的树杈上,围垒着或悬吊着包谷棒子;在临近两棵树杈间横架一根木椽,包谷棒子像珠帘一样凌空垂吊着,构成一幅奇致的蔚为壮观的景象。

这是庄稼人储藏刚刚收获回来而尚未干透的包谷的临时措施,倒像是搞包谷丰收展览似的。无论如何,这种景象在我是稀罕的。农民对于粮食的珍惜之情已经远远超越了爱物的范围,而作为一种道德的规范了。一家农户储藏粮食的数量,作为一种家庭秘密,大约不亚于任何军事情报,任何人很难准确探知谁家究竟有多少粮食储存。这是以往的乡村生活给我留下的印记。一九八三年的秋末,我走进任何一个熟悉的村庄,不用打问,一家农户的包谷储存数量,就展示在墙上和树杈上,随意去估计好了。对于粮食储存量的秘密自然地打破了,没有必要闪烁其词,用时兴的话说,农民不怕“冒富”、“露富”。

我到塬坡上的一个小村庄去。道路泥泞,砍倒的谷秆摊摆在坡地上,被雨水淋得变成灰黑色。阴雨绵绵,河口刚露出一抹云霞,又被雾云笼罩着,看来一时晴不了。

我记起这样一件事来——

我在这个公社工作的时候,有一年秋后,到了唐家村,坐在中年队长家的两间厦屋里,隔着一张方桌,坐着说话。他递给我一缸开水,并不介意地说:“没有茶叶。”我喝着开水,和他聊着冬季农田水利建设的事,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厦屋的木楼上,架放着一堆包谷秆。像包谷秆子这样的柴禾,庄稼人在过掰包谷棒子以后,从地里尽快地清理干净,堆放到地头的渠沿上,摞靠在树棵周围,待到冬天干透了,再拉回场院里,舀作柴禾,烧饭或者煨炕,也有当作粗饲料粉碎以后喂猪的,并不是什么值得珍贵的宝物。这位队长把包谷秆子藏在楼上,我觉得奇怪而且有点好笑了。

“这些包谷秆子,你也把它藏到褛上,不怕劳神吗?”我笑着问。

“喂猪哩!”他挺认真地说,“放到露天,雨淋雪捂,就霉坏咧!”

“那……你这一间小褛上,能存多少嘛!”

“嗨!说起来你不信,这是我今年秋里分下的全部柴禾。”他咂着旱烟袋,不好意思地笑笑,难为情地说,“就这一点儿,不敢糟踏,才放到楼上,凭它喂猪哩……”

少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心在微微颤栗。这样的木楼,那是关中农民传统的囤放小麦的地方,并不是堆放柴禾的,现在只能储存包谷杆子了。可以料想我们的农民缸里能有多少粮食储备。

为了这个不能抹掉的记忆,我今天专门来寻访他,不巧,他赶集卖羊去了。站在他家门外的场塄上,可以看见庄前屋后的树杈上,挂满了包谷串子;小山似的包谷秆子,堆放在猪圈旁边。他的女人担水回来了,几年不见,自然显得老了一些,招呼打过,就说起家常来。

“吃是吃不完了,能吃多少呢?”她笑着说,“一年到头,纯一色的麦面;不吃包徉了,只喝包谷糁糁。”

我并不惊奇,却不由得瞅瞅那储藏过包谷秆子的木楼,现在摆着一排瓷瓮和瓦缸,她说那里全都装着麦子。厦屋里靠墙栽着四只废旧的铁皮汽油桶,也是装着麦子。木柜,瓦瓮,铁桶,全都被麦子装满了,包谷没有存放的器具,只好挂到墙上和树杈上去。

“一年四季,净吃麦子,咱而今比地主的生活还高咧!”

对“白馍夹油辣子”的向往,是这里的农民对理想中的生活水准的形象化描绘。这样的生活,理应在人民获得政权以后早该做到了,由于人为的或自然的诸种因素,使我们的庄稼人忍受了不该忍受的饥苦。“一年四季,净吃麦子”,就是这个地区一九八三年秋天的农民的生活水平。这个水平,不算太高,较之牛奶加面包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是农民已经十分满意了。

我在河川里的一个较大的村子里,遇见一位熟识的队长。他神秘地问我:“你在粮店有认识的熟人没有?我想卖超购粮,粮店不收!”

超购粮比一般购粮价格高百分之四十,他想为社员多卖点钱。粮店因为储藏设备有限,不予收购,于是就出现了卖超购粮要找熟人“走后门”的现象。

“要是能成,我们队卖十万斤。”他口大气粗地说,随之嘿嘿嘿笑了,“那年为求一千斤包谷,你跟我谈了三个晚上……”

他倒记着而且提起这件事来。那一年,上级给公社追加了超购粮任务,公社咬着牙接受了,几经商讨,给他的小队分配了一千多斤包谷超购任务。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蹲在初冬的田埂上,甩着手,扭着脖子,四方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一千来斤包谷,论起不算啥大事,给社员不好交待咯!社员要骂我。”

就为这一千来斤包谷,我跑了三次,说服,劝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啊哈!我现在才信了你那年说的话……”

“我说过什么话?”

“你说,在美国,人家把包谷只当作饲料……”

噢!那一年,就是为那一千斤包谷,我和他闲谝起在粮食已经过关的国家里,包谷这种杂粮已经不作为人的口粮,而只当作饲料用。他带着决然不能相信的神情说:“那多可惜呀!怎能这样糟踏粮食呢?”他怎能相信呢?当时在农民之间悄悄进行着的粮食交易,包谷价格已经涨到三毛一斤了!

“咱们村里,现在也是用包谷喂鸡,给猪追膘,真个只当饲料咧!”他咧着大嘴笑着,很天真的一副得意的神气,“我才信了你说的话。”

生动活泼的生活现实,浅显不过地解决了理论上长期争执不休的问题。

我无法满足他的要求。他有点失望,抱怨说:“国家多建几个粮库怕啥?包谷挂在树上,雨淋老鼠咬……”

渭河平原,连续四十多天阴雨,据说是气象史上百年不遇的天气。灞河川道里,黑蒙蒙的云雾终日遮罩着南塬和北岭,空气里弥漫着霉腐的气味。灞河流淌着黄色的泥水,塬坡上的梯田溶水达到饱和状态,许多地方出现了滑坡,田堰垮塌了;到处冒水,糊汤一样的稠泥水从坡沟间倾泻下来,淹泡了河川里的田地,灾情严重。

麦子播不进地里去,而农时节令眼看要耽误了,连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塬坡上,河川里,在一踩一陷脚的田地里,农民在冒雨播种小麦。大小机具无法施展威力,全部变成了双手操劳。随处可以看到夫妻、父子以及放秋假回乡的中学生,家眷在农村的国家职工,一人抱一把镬头,在挖泥种麦;有牲畜的农户,勉强用铁犁在泥泞粘糊的田地里划下一道道沟渠,撒下种子。没有办法,自然灾害所致,无法讲求播种的质爐了,只要不违节令农时,如期播下种籽,冬里和明春加强管理,仍然可以弥补播种的粗放。劳动是沉重的,在这样糟糕的雨季里就更加沉重,但庄稼人的心劲是高涨的,把希望的种子终于埋进土地里去了。

在这条熟悉的河川里,走到哪里,我感到充实和振奋。无需只把眼光盯着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以为只有他们才能说明我国农村经济变革的意义,也无需因为仍有一些新出现的问题而摇头摆手。生活毕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生活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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