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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白鹿原》发表和被移植到不同的艺术形态后,你的文学心路历程是怎样的。

1、你的文学观念有无变化或深化(包括从各种改编中意识到的)?

2、你的文学事业的设计有无更新?

3、你对自己所取得的文化影响力(包括获茅盾文学奖)是如何认识、评价和使用的?

4、你是怎样和新生代作家在文学活动中相互对话、交往的?

5、面对大众文化的冲击和商业文化的侵蚀,加之一些文化机构的官僚化,你有无一种“文化无聊”的感觉?这些和你既有的艺术人格有无冲突?你是如何应对的?

6、文学依然神圣的信仰有无变化?

这部小说接近完成时我曾奢望过,如果能顺利出版,有可能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其他艺术形式的改编几乎没有设想过。果然,《白鹿原》刚刚面世,南方北方和陕西当地有四五家电视制作人找我谈电视连续剧改编。出乎我的意料,最早看好的电视连续剧改编至今未有着落,倒是不曾预料甚至完全料想不到的几种艺术形式都改编完成了。最早改编并演出的是秦腔《白鹿原》,接着是连环画,稍后是话剧和舞剧,还有完全意料不到的30多组《白鹿原》雕塑,电影《白鹿原》已经搞了七八年,现在还未进入拍摄阶段。在两家广播电台几次连播之后,今年初西安广播电台又以关中地方语播出。作为作者,这是远远超出期待的劳动回报。我不止一次很自然地发生心里感动,也反省作为平生不能舍弃的文学创作的原本目的,在我只有一点,就是把自己对现实和历史的独有感知和独自理解表述出来,和读者实现交流,交流的范围越广泛,读者阅读的兴趣越大并引发呼应,这是全部也是唯一的创作目的的实现,是无形的却也是最令作者我心地踏实的奖赏,创作过程的所有艰难以至挫折,都是合理的。我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和电话,往往会为他们对某个人物某个情节的理解而深为心动,丝毫也不逊色各种奖励。决定一部小说生命力长久短暂的唯一因素,是读者,这是任谁都无可奈何的冷峻的事实。

下面依次回答你的几个问题。

一,关于文学理念。

这个题目太大,我只说感知最深的一点。作家要体验生活,这是常挂在嘴上的话。我至今仍然信服这个话,但应承认体验生活的各种不同的方式。我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意识到了作家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的巨大差异。这是我从阅读中领悟出来的。我觉得实现生活体验的作品很多,而能完成生命体验的作品是一个不成比例的少数;对一个作家来说,有一部作品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却无法保证再有创作都能保持在生命体验的层面。让我感到最富启发的是前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几部小说,从《玩笑》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昆德拉实现了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升华,或者如同从蚕到蛾的破茧而出的飞翔的自由。《生命》之后的小说,似乎又落在生活体验的层面上。

我对颇有点神秘的生命体验难以作出具体的阐释,却相信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诸多因素中,作家的思想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思想决定着作家感受生活的敏锐性,也决定作家理解生活的深度,更决定着对生活理解的独特性,也可以看做是作家对生活的独自发现。那些在我感知到生命体验的作品,无不是深刻的思想令人震撼,倒不在通常所见的曲折情节或生活习俗的怪异所能奏效。即使生活体验的小说,也因作家思想的因素决定着作品的深刻程度,这在同一时期的同类题材的作品中,分明可见。譬如《创业史》在十七年的农村题材的一批小说中,柳青是开掘深刻体验深刻的佼佼者,在于他的思想的深刻性和独到性,且不说艺术。

二,关于文学事业的设计。

《白》书刚面世时,记得我和李星的一次对话中谈到,往后将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这是当时的真实打算。我在新时期文艺复兴的头几年,集中探索短篇小说的各种表述形式;在第一个中篇小说《康家小院》于1982年末顺利写成之后,便涨起中篇小说写作的浓厚兴趣,偶尔穿插写着适宜短篇素材的小说;在《白鹿原》顺利出版并获得较热烈的评说时,很自然地发生对长篇小说创作的兴趣,曾想试验长篇小说的不同艺术表述形式。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及,这种兴趣很快消解,甚至连中短篇小说写作的兴趣也张扬不起来,倒是对散文写作颇多迷恋,写了不少感时忆旧的散文。我没有强迫自己硬写,倒有一种自我解脱的托词,中国现在不缺长篇小说。

三,关于文化影响力。

这是一个在你之前没有谁向我提出过的问题。我没有稍微认真地想过这件事。我只有一些直感的事象,诸如读者对这部小说的阅读兴趣,从出版时的畅销到持续至今十五年的长销,我走到东部西部南方北方所感受到文学圈外的社会各层面的读者的热情,切实感觉到作为一个仅写出一部长篇小说的作家的荣幸。

这些事象给我的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要写被读者普遍感兴趣的作品,即使一个短篇或一篇散文,也得有真实感受,不可忽悠读者。我也钦佩茅盾文学奖评委,在《白鹿原》一度发生某些误读的情势下,坚持使其评奖,显示的是一种文学精神。

我没有使用这种影响力做个人的事,倒是应邀参与过一些社会文化活动。

四,关于和新生代作家的对话和交往。

我尊重各个年龄层面的作家的创作,这不是个人修养或处世姿态,而是因为我的整个学习创作历程决定的。我从写作小散文到写短篇再到长篇小说,从业余作者到专业作家,从没什么影响到有一定影响,其中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挫折。依着这个过程的人生体验和对文学创作不断加深的理解,我敬重各个年龄层面上正在探索自己艺术道路的作家。

我和新生代作家的交流方式是阅读他们的作品。我对他们作品的基本态度,是多看他们的用心所在,发现他们独有的艺术特质,并予以彰显。但我把握一个基本准则,绝不乱吹,以至像某些抛出的彩球高帽把作者自己都吓住了。我面对作品,基本不考虑与作者的远近或亲疏。

五,关于大众文化和商业文化。

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已和不少人讨论过。我先讲一个对我颇多启发的经历。我十多年前到美国,有一次从东部到西部的火车旅行。火车站台上有一个自动售书台,乘客上车时花小钱拿一本书到车上读,到目的地下车时,我看到不少人把书扔到门口的一只箱子里。据说,有一些专门写作这类供旅客在旅途解闷打发时间的读物的作家,经济收益颇丰。可以想见这类包括小说在内的读物会是什么内容,海明威的作品肯定不会摆在那里。

商业社会产生商业文化是必然的。纯文学作家不要太在意商业文化对自己的威胁,倒是应该涨起自信,以自己的艺术魅力拥有读者。要相信人群中有大量不甘局限于消遣阅读的读者。

六,关于“文学依然神圣”的信仰。

“文学依然神圣”这个话是我在1994年说的。那时候只所以说这种话,就是文学已经面临着商品经济的冲击,也面对着商业文化的冲击,文学似乎不仅不神圣,甚至被轻淡了。我缺乏对正在发生着的社会气象的理论判断,往往会找参照物来做参考。我那时所能选择的参照对象便是欧美那些老牌商品经济的国家,他们的纯粹作为商品赚钱的文化和艺术品制作,太久也太发达了,枪战片色情片和荒诞片,卖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然而并不妨碍产生一个又一个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可以看出一个基本事实,商品文化和有思想深度的纯文学各行其道,各自赢得各自的读者;谁既然取代不了谁,证明着社会人群的多重需要。我想我们也会是这样的。“文学依然神圣”这话说过十四五年后的今天,我们的快餐性的消费文化已经获得大面积的多样化的繁荣,而依然追求纯文学理想的作家创作的作品,更是一个空前繁荣的态势,单是长篇小说,每年据说有两千部出版。我很感动,有多少有名的和暂且无名却待时破土而出的年轻作家,全心专注于神圣的文学追求啊。我被他们感动着,怕是很难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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