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搬来N城的夏俊森，下半年要高三复读，在这之前，时间是用来荒废的。他很沉默，并且有些特行独立。

N城的高中男生最狂热的三件事是玩台球、飙摩托和打街机，夏俊森都不参与。他一般会在中午骑着自行车，一只手里提着给他爸妈准备的饭盒，慢悠悠地从我家门口经过；送完饭，再慢悠悠地骑回来，在我家附近的凉亭里看会儿老人们下象棋，又或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支一个画架，用铅笔静静地画一张素描，再不然便是窝在家里不出门，路过他家门前时，偶尔能听到悠扬悦耳的笛音。这些，大约就是叔爷爷眼中的“不务正业”了，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他身上闪光的地方。

那个年纪的我，在小说里读懂了一个词：思慕。

十八岁的夏俊森，瘦高、肤白、浓眉大眼，沉默时有静气，行走时带风采，太像我脑海里构建的那个小说里的人物了。

每当他骑车经过我家门口，我都会捧着书，故意坐直了身子，装出那种端庄娴静来。我会用眼睛的余光，追寻他的身影，直到他在视野里消失。有时候，我穿上一条自己喜欢的漂亮裙子，故意在凉亭附近转悠，想引起他的注意。现在想来也好笑。一个十二岁、身材干瘪、发育不良、内心却格外早熟的小丫头，因为一个男孩，无数次沉迷于自己编织的梦幻世界里。

那种沉迷，那份令人窒息的思慕，几乎不能自拔。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对那份少女的情怀，缅怀不已。因为这样微妙的情愫，是那个阶段独有的。人生往后，还会有无数倾情动心的时刻，但再怎样美好，也没有当初的那份悸动了。

那份在年幼无知时为一个男孩倾心而暗藏的小小心思，和在他面前展露的小小矫情，就让我闭上眼，在记忆里静静地重温一遍吧。

夏俊森自然不会过多地注意我，和我的对话也是稀少得可怜。

有时候叔爷爷家做了好吃的，派他来我家叫老沈过去喝酒，敲开门时，他会冲我抿嘴一笑，轻声问：“明欢，你爸在家吗？”我会注意到他的唇角有刚刚萌芽的嫩嫩的胡楂。有时候我会在路过他家门口时，停下来聆听他吹奏的笛曲，以此辨别他当天的心情是欢快还有忧郁。有时候他在院子里画画，我故意装作不经意地路过，然后跑去问他：“夏叔，画什么呢？”他一般不作回答，只是顿了顿，然后继续用铅笔在素描纸上勾勒。我站在他身后看一会儿，由衷地赞叹：“画得真好。”我会注意到他垂眼时那排又浓又密的睫毛，真要命，怎么可以有男孩子的睫毛长那么好看！

直到暑假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了夏俊森的一个秘密。

那天他照常在院子里作画，我照常“不经意”地路过，走到他的身后。这一次他画的不再是院子里的风景，而是一个女孩子的美丽侧脸。素描纸上的女孩，有着齐肩的长发、清秀的眉眼、高高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左侧的眉梢位置有一颗圆圆的小痣。夏俊森手中的铅笔在细细勾勒着女孩的模样，一笔一画，面容逐渐清晰；一丝不苟，细致中带有情意。

这一次我没有再问“在画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心脏突突地跳了几下，有一种难受和伤感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呵，画上的这个女孩，我怎么会不认识？她是隔壁小区里出了名的小美人儿。隔壁的小区，是N城某著名国企的职工居住区，里面居住的都是该国企里的干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女孩子的父亲是国企里的二把手，母亲是N城一所大学的教授，而她本人，则在N城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二。

本来和谐宁静的干部小区，去年发生过一件特别震撼的事，这事儿几乎闹得全城皆知。事件的主人公就是画中女孩的父亲，那个国企的二把手，人到中年却不甘寂寞，在外头养了个女人，就是现在人嘴里唾弃的小三。本来呢，这个父亲也只是想猎个艳，贪一贪新鲜就罢了，没打算闹到家庭破裂。不成想，年轻小三是个厉害角色，竟然找上门来和原配谈判。小三很嚣张，据说谈判的时候话里话外没少揶揄原配。本来这事儿是藏着捂着的，小三这一逼宫，二把手“金屋藏娇”的事儿就彻底败露了。向来清高的原配，哪受得了这刺激，愣是没想开，当天就从十楼上跳了下来。

这么大的一件事，当然轰动了整个小区，连相邻的沈家大院也受到了影响。就在教授坠落的位置，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只见一个穿中学校服的少女跪在跳楼的女人身旁，撕心裂肺地哭，还不停地磕头向围着的人求救：“求求你们，救救我妈妈吧！救救她吧！求求你们了！”

有人当场报了警。当警车和救护车到达的时候，血泊中的女人已经咽了气。

我和沈明哲就是过去看热闹的小孩，最后被闻言赶到的老许给拉回了家。那样的场面太过于血腥和震撼，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整个沈家大院都在议论这件事，说起前因后果，无一不扼腕叹息。那段时间，沈家长舌的女人们在院子里八卦完，免不了升起兔死狐悲之感，回到家就明里暗里对自家男人盯紧了些，因此在外头风流快活的男人们也都老实了不少。

但很快，时间便冲淡了一切。新一轮的八卦像风一样吹来，那些陈旧的流言飞语，便随着岁月的逝去而得到封存。有人不再记得，有人再也不愿意提起了。

国企的二把手最终把小三娶进了门。能做小三的女人，心理素质无疑是强大的，她丝毫不畏惧邻居们的风言风语，时常挽着老公的手在小区里进进出出，秀尽恩爱。

而这个事件里的少女，却是最受伤害的那个。有很多回，我放学回家在路口看到，女孩之前阳光明媚的脸早已被一层阴郁所覆盖。她总是低着头，手里抱着一本书，静静地走在路上，似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夏俊森能够喜欢上她，我并不意外。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每个男孩都会喜欢的吧，虽然她看起来那么不快乐。

女孩子总会对比自己漂亮的女孩子怀有敌意，我也不例外。但一想到她所经历的，这份敌意就转化为了同情。所以，后来见到她和夏俊森成双成对地在我家门前经过时，我也就原谅她了。

夏俊森本就不属于我。我怀揣着的那种情怀，叫暗恋。

夏俊森和女孩走近的事，自然没有瞒过叔爷爷和叔奶奶。不过当时老两口为了还债，日以继夜地在电子厂里忙活，也就无暇顾及儿子的这份早恋。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叔爷爷对儿子的疏于管教后悔莫及。

当时夏俊森已经进了N城一所公立中学复读高三，这所中学还是叔爷爷通过人找关系，好不容易才进去的。没错，就是女孩所在的那所重点中学。

故事原本应该有了非常美丽的开始，不是吗？相爱着的男孩和女孩，在同一所中学念高三，平时一同上课下课，一同温习功课，一同报考同一所大学，然后大学毕业结婚生子、白头偕老……我心目中预想的爱情故事，最圆满的结局应该就是这样的。

可惜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之前说过，女孩看起来非常不快乐，甚至有些阴郁。也难怪了，任谁经历那样惨痛的变故，也快乐不起来。可是我之前也有交代，夏俊森也不快乐。夏俊森的不快乐，在于他永远得不到自己父亲的肯定，因而悲观厌学；而女孩的不快乐，在于家庭破碎、母亲惨死带来的消极厌世。这样两个负能量强大的人走到一起，如果不能负负得正，就无疑会两败俱伤。因为他们都太需要彼此的爱和安慰了，如果一方能调节好自己的心态，给予对方一些积极向上的能量，如果两人能做到相互鼓励，正确抚慰对方受伤的心灵，那或许故事就不会发展成后来的样子了。

谁也想不到，夏俊森和女孩最后会选择轻生。

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一辆救护车开进了沈家大院。从叔爷爷的家里抬出了一对吃了安眠药轻生的年轻男女。他们原本是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最后被医务人员强硬分开，躺在各自的担架上。跟着上车的叔爷爷老两口哭得成了泪人儿。

夏俊森太傻了。他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女孩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年幼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想来想去，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个女孩的错。“如果不是她，在我记忆里如温暖阳光般存在的夏俊森怎么会选择自杀？”这样一想，心里竟对她生出几分恨意来。“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红颜祸水！”

幸亏上天悯人，两人在医院洗了胃，最后被抢救了过来。

从这以后，夏俊森和女孩都休了学。两家人为了防止悲剧再次发生，开始协力棒打鸳鸯。叔爷爷不许夏俊森再靠近女孩半步，而女孩那个在国企当二把手的父亲，也加速给女孩办了出国留学的手续。

就在女孩出国前夕，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夏俊森和女孩双双离家出走了。夏俊森走之前，偷走了叔爷爷放在家里的准备拿去还债的两万块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