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图书编辑。这个工作并没有听上去那么高端，业内管它叫“攒书”，我们写的书被知情人士称为“伪书”。所谓“伪书”是指作者署名是某著名心理学家、管理学家、教育学家（这些人可能存在，也可能是虚构出来的），但实际上是由一帮图书公司的写手写成的图书。

公司位于中关村的一栋写字楼里，员工大概有五十多个。这五十多个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公司里写书，公司规定每个月必须写一本书，如果写不完，就只能拿到基本工资一千五百块，写完就可以拿到两千块的绩效工资。如果书卖得好，还可以有提成，有经验的写手靠一本书一个月能拿几百块钱的提成，如果他已经写了好几本畅销书，基本工资加绩效工资加提成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这类图书市场之大超过一般人的想象，我所在的那家公司出过好几本畅销书，曾长期盘踞各大书店的畅销榜。值得一提的是这类书的出版在中国似乎是不违法的，因为它们都是通过正规出版社出版发行的。而对于书的内容公司有严格规定：可以借鉴网上的资料，但不能有连续十一个字跟原文一模一样，这样就不会涉嫌抄袭了。

有一个做了五年的老员工K，他如今每个月的收入都在两万块钱以上，据说，他已经在北京郊区买房了。我大概算了一下，每个月一本书，五年时间他最少写了六十本书了。我去公司面试的时候，公司的经理为了向我证明这一行业的光明前景，就跟我提过K。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他这样的“文笔”和运气。很多人两三个月才能拿一次绩效工资，提成就更别提了。

我们像打字机一样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彼此之间不说一句话。从来没管理过企业的人写着企业管理，从来没教过书的人写着教育宝典，从来没读过心理学著作的人写着FBI读心术……他们都很内向，中午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也是独来独往。他们就这样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为某个素不相识的人日复一日地奋笔疾书。

这工作在我看来，比在工厂做苦力还可怕。然而，我竟做了一个月，而且还写完了一本书。因为我是新手，所以公司给我的第一个任务还算比较简单，书的写作大纲是公司经理规定好的：主要参照的底本是管理学大师德鲁克的三本著作，提炼这三本书的观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然后将原书中的所有国外企业的例子改成中国企业的例子。

那时，我无比憎恨这个叫德鲁克的美国人，他写的书在我看来逻辑混乱，前后矛盾，我甚至怀疑这个人可能就是中国人自己生造出来的。我每天都只能写四个小时，超过四个小时我就开始感到恶心，还好我能完成每天的任务量（每天最少写四千字），有时候写high了也能写个一万字，每天晚上下班前需要将当天写好的内容发给经理，他会检查。如果连续三天提交的内容都低于四千字，经理就会找你谈话。

经理是一个自认为博览群书的人，他经常在开例会时对我们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一个月写一本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莫言10天就能写一本20万字的小说，人家怎么就能写出来？紧接着他就会说，我家里有莫言的所有书，你们谁想看，我可以借给你们看——当然，从来没有人跟他借过。他还说他最喜欢的作家是克里希那穆提，“那叫一个深入浅出啊！”他很陶醉地说，“你们真应该好好看看。”只可惜，他每次都把“克里希那穆提”念成“克里希那提穆”。

例会其实就是经理的个人脱口秀，他一讲就讲到他早年悲惨的求学和打工经历，他说那些经历都是很宝贵的，没有那些经历，就没有成功开办图书公司的他。所以我们现在的经历也是需要珍惜的，因为只要你坚持写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在这个圈内混出名气，就像K，他已经在北京买房了。公司规定干满两年的人可以在家办公，所以K现在每个月只来公司一次。我只见过他一次，他看上去大概有五十岁了，但事实上只有三十岁。他走进办公室时，几乎所有的员工都向他点头微笑，有些人还起立向他挥手，仿佛走进来的是一个国家元首。

经理的野心很大，他说他的奋斗目标是成为图书业的乔布斯，他说：“我们公司是小了点，但是不要紧，正因为小才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像苹果这种大公司其实已经很难再继续发展了，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想方设法保持自己的存在而已。”

大家似乎对经理的话都深信不疑，在开例会时他们习惯频频点头，时不时鼓一下掌。不过也会有例外，与我同一天进公司的一个山西的小伙子对经理就很不屑。他经常趴在电脑前睡觉，他写的东西也多次被要求返工，他只能加班重写。终于在坚持了两周后，他决定辞职不干了。

辞职那天，他请我去喝酒。他先骂经理，再骂公司，最后骂北京。临末，他笑着跟我说：“在给经理办公室打扫卫生（公司没有保洁，保洁工作由员工轮流完成）时，我偷偷用开水浇死了经理的花，哈哈，我还偷吃了他两块巧克力！”我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他可能会回老家开一家这样的图书公司。“这个其实挺赚钱的。”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心想，你就不怕别人用开水浇死你的花，偷吃你的巧克力么。

还有一个例外，那是一个山东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的。我来公司一周后他就辞职不干了。没辞职前，他就坐在我前面。他每天也只花很少的时间写东西，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聊QQ，看他还比较正常，我就加了他QQ。在他辞职后的某一天，我们在QQ上闲聊起来。

“你知道吗？我要告这个公司。”

“为什么？”

“我要告它不给员工上保险。这是违反《劳动法》的。”

“能成功吗？”

“哈哈，你放心吧，我已经成功好多次了。”

“？”

“实不相瞒，来北京两年，我已经换了十几份工作了，我专找这种不正规的公司，面试的时候我就说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工资不给都行。一等到我收集到了证据，我就去劳动局告他们，一告一个准，北京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正规的。”

“还能这样？你每次告都能成功吗？能赔给你多少钱？”

“有的公司有后台，会威胁找人揍我，那种就成功不了，不过那种很少。最少也能赔个一两万吧。”

“那你现在已经存不少钱了吧？”

“反正比正常上班赚得多。要不你也试试，我们一起告，胜算的几率更大。”

他说得我都有点心动了。不过我觉得这样做还是有风险。我只想干满一个月，拿了工资就离开中关村这个鬼地方。我到中关村上班的第一天就被骗了。那天下班后，一个面目清秀十八九岁模样的姑娘走到我跟前对我说，她高中刚毕业，瞒着家人来北京闯荡，但没想到工作这么难找，现在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恳求我给她十块钱吃顿饭。我刚开始也意识到她有可能是在行骗，但是那个姑娘说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你存一下我的手机号，好吗？我便存了她的手机号，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我拨通了那个号码，她手里拿的手机果然响了。于是，我把钱给她了，不巧我手上没有十块钱零钱，就给她一张五十的。自然，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跟她打过几次电话，一直都没人接。

我写完最后一章的那一天向经理提出了辞职。他脸色大变，非常生气。他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一点诚信都没有，你都已经签合同了，合同签的是三年，你说走就走？！见来硬的不行，他又来软的，他说你写的东西其实是这个公司写得最好的，你只要坚持写下去，我保证你能像K一样飞黄腾达，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你可以像K一样在书上署上自己的名字。最后他使出了他的撒手锏，他说，你要走可以，绩效工资拿不了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的书还是半成品，需要反复修改很多次。你现在是违约，我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

我只好拿着经理给我的一千五百块钱的基本工资，离开了中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