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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十二节

  那天,即便在接下来看似一切风平浪静的情形下,做父母的也没有能及时跟寒雪谈起她这次突然回来的问题。尽管心存疑虑,几乎可以肯定她连声招呼都不曾打过就这样回来了百分之百地有问题,以她的个性,以她对当前家里实际情况的了解,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跑回来的,想想先前这一年多,连那么漫长的暑假,甚至就连中国人素来看得比什么重的阂家团圆的日子除夕春节,她都可以放弃回归;再说现在又不是什么节日,就连周末都不是,也不可能有什么假期;而且距离最终的毕业离校照常规也就相差至多一个月的样子,正是为工作疲于奔命忙得不可开交也是最最关键的阶段,她怎么可能如此不知轻重本末倒置地往家里跑呢?再说她一向晕车晕船,几乎坐什么机动电动交通工具都会呕吐得一塌糊涂,差点没将五脏六肺都吐出来,所以一贯能避免就尽量避免,这次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自讨苦吃呢?这分明是先斩后奏的举措嘛;何况,一直以来她就算有什么想法也都会跟自己先商量研究一再征询自己意见的,而且一般不出所料的话,纵然不怎么情愿,一般到头来都会遵循自己的意思的。所以,可以想见肯定有事,这光看她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架势,就能明白,而且这事还小不了,或者就是关乎她这一辈子的大事,虽然目前并不明白这事到底是什么,但这是不可避免也无法回避的事实,早晚都得面对。看来,女儿真的长大了,不再跟先前一样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了,而有了自己的主张,看样子意志还很坚定——或者这种主张这种意志她一直就有,只是先前一直因为家里形形色色的问题而有所顾忌有所困扰,而无法大显身手罢了;但这次很显然,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换言之,她决定豁出去了,至于有什么后果也顾不得了。或者,作为父母的我们也只能反过来遵循她的意思,或者也正是是这两年的勉为其难自欺欺人成就了如今她这种豪情万丈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如若不然,就有可能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这其实在她刚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了些许的苗头,只是后来被祖母已然过世的噩耗暂时困扰了身心而没来得及及时发泄,但很显然,这也是早晚都得面对的事情。事到如今,作为父母,我们也真得好好反思一下,难道当年的举措真的太卤莽太草率太自以为是太强人所难了么?当然逝者已矣,已然犯下的过错当然无法再弥补了,但我们至少还可以把握未来,对于未来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必须慎重再慎重,断断不能再重蹈覆辙再度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寒雪客厅回房后,还滞留在客厅的父母在稍事发怔之后,就一直在思量着、商讨着这些问题——当然,她们再没有心思去地里干活了,虽说这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但至少可以打破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也可以顺便求个心安,自然心不可能真正就此安稳下来,但最起码在他们彼此的感觉上是这样,或者宁愿相信是这样——说白了,自欺欺人罢了,可那也要比身心倍受煎熬强多了。坦白说自打他们被迫说出老祖母逝世已久的事实以来,虽说这事发生在差不多一年了,但在感觉上还是那么清晰明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种刻骨铭心自是也在所难免地重新经历了一遍,先前干活时那种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的士气跟毅力早已消逝得了无踪痕了。更何况,老母亲事实上几乎可以说是被那不肖的弟弟一家子给害死的,虽说他们家由于本身能力有限在经济上也不甚宽裕,但起码要比负债累累还在拼命供子女们求学的自家以及丧偶多年负债简直不计其数新近才刚刚续弦却还得死命供养儿子读书的妹妹家强得多了,毕竟他们没有负担,事实他们唯一的女儿寒郁已经参加工作多年,据说待遇还不错,对他们简直是一个不可或缺举足轻重的帮手,贴补自不在话下,可是在老母病重期间,他们非但不闻不问无动于衷,还而四处宣扬她老人家的种种不是(当然都是无中生有信口雌黄),也没什么具体的内容(嘿嘿,毕竟是压根没底的事情,以他们的水平,大概编排捏造不出来了吧),总之就是倒打一耙,说她对不起他们还有偏心什么的,话还越说越难听,言语之间洋溢着巴不得她早点死去的气息……这些就是正常老人听了都是受不了,何况是老人家已经重病缠身了;更何况,她老人家生平从来不曾做过亏心事,又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想不到临了竟被自己最看重也本该最亲近的人如此作践,这让她情何以堪啊?就算邻里当中有些明辨是非的人并不听他们,反倒上门劝慰了她不少,但那又怎样呢?身心所受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又岂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几句话就可以抹平的?何况还不知道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说不定大家伙也只是逢场作戏一时冲动所致,或者根本就是幌子,其实只为看自己的出洋相的样子罢了;再说就算他们是真心的又怎样?她跟那些人可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类人,她压根就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说;换言之,她最在乎的其实还是弟弟一家对她的态度啊!而更让人心寒的——大概老母如若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瞑目的——是,居然老母生前对她向来不闻不问,除了让她前去干活,简直压根就将她当作不存在的这一家子,在老母尸骨未寒的时候,就为了她老人家仅有的一些“遗物”在家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刚刚寒雪看到的其实只是一些仿制品,“真迹”早在当时就被他们雇了一辆大车给一股脑儿给拉走了),其实也就一些破铜烂铁而已,压根就值不了几个钱,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也就是想留个纪念,所谓“见物思人如见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不过就弟弟一家那副德性,应该不会有这个意境雅兴吧,而况他们一家可是最干净最整洁的,要那些破烂玩意儿干什么呢?难道真的见不得老母将“什么”都留给自家,哪怕是一堆臭狗屎,也有尽可能抢过来,因为老母已经给自家的太多太多了,总不能到最后还让自家捞个大便宜——这是他们当初的说辞,想想老母又不是大款富婆,而是一名最最普通甚至有些卑贱的目不识丁的农村劳动妇女,平日里连应付自己的柴米油盐都捉襟见肘力不从心,这些想必他们也再清楚不过的了,他们干吗还要这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呢,天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的),真搞不懂他们的脸皮怎么这么厚的,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当然这些他们暂时还没有跟寒雪讲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或者说不忍吧,以寒雪跟她奶奶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至爱深情,光是得知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已经够她承受的了,若再知道这些“内幕”,他们真不敢想象她还能不能承受得住,会不会发疯啊?这也是他们不忍打扰她的原由,想想老母已经过世那么久了,至今想来自己这些在她病时自始至终伴随身边悉心照料的人,现在想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歇斯底里痛心疾首,而况是一贯深受老母宠爱简直如掌上明珠却未能送她最后一程而且相隔那么久才渐渐了解到这个事实的寒雪呢!他们可以想象寒雪的心到底有多么痛苦多么无奈,而况她本身心中就有事,他们真担心再这样下去她会被彻底压垮,所以真的不忍心再打扰她了!
  
  何况,就算不是为了寒雪着想,就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也没有开口探询的信心跟勇气了。也不知怎的,自打将话题转到老母逝世的话题上,他们就感觉很压抑很失落。甚至,就连整个屋子的气氛都有些沉闷,阴森森的,仿佛老母就在眼前关注着一切动态,没有一句话,两眼却流露出一股洞察一切的睿智跟精明,不由得人不胆战心惊毛骨悚然,感觉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事实上,那天自打寒雪上楼以来,就压根就不曾再下来过。虽说心中再有事,就冲着女儿难得回来一次,做父母的还是精心准备了一份还算丰盛的晚餐,并特意装做漫不经心而又特有诚意地上楼去叫过她好几次,但每次她都头都没有抬,就那么将自己深深地蒙在被子里面——虽然此时已经到了初夏季节,就算天气还不算太热,可也不算冷了,断断没有再蒙被子的必要了。事实她在学校的时候刚刚打春她的铺盖就给换了上了凉席以及一条薄薄的被面,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反而有一种深受刺激的快感跟惬意,可是此时此刻,即便是蒙在被子里头,她仍然有些不寒而栗,甚至禁不住全身都直打哆嗦——只嘟哝着一句,别吵我,我好累,好想休息,口气生硬,连最基本的礼节跟淑女形象都忘记了;或者她这是力不从心,是那种全身力气都已然用尽了的虚脱跟无能为力,纵然这些一贯都是她看重最在意的又怎样?父母当然不会跟她介意这些,看看屡次三番她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得叹息着自己下去吃饭了,菜色虽然谈不上有多名贵,可都是寒雪最爱吃也是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的,尤其是在寒雪离开家以来的这些日子,这些菜的代价几乎相当于他们整整一个月的生活费,现在难得可以享用一番,怎么说都是好事一桩,可她们却觉得喉头哽哽的,有些味同嚼蜡难以下咽,所以到头来竟吃得分外荒凉分外凄凉……


  
  而对于寒雪……要怎么说呢?父母猜得不错,她此时此刻感觉真有些抗不住了。按理,长期以来的兀自揣测兀自猜疑的问题如今总算有了答案,纵然真相不尽如人意,或者压根就叫人难以承受,但到底摆脱了作茧自缚的压力,也算可以如释重负了。而对于寒雪,既然事实如此无情如此残忍,既然已经错过了当初,再也无力挽回,她倒宁愿自己永远被蒙在鼓里,永远都不要被告知真相,这样或者有些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但至少可以怀有一线希望,凡事尽量往好处想,或者也算是一种幸福,不是么?坦白说,她真有些痛恨自己刚到家时的冲动跟草率,那么猴急地想知道奶奶的去向,乃至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她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给灌了什么迷药,居然那样不可理喻那样不可救药,明知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本来心中的事情已经够烦的了,本来就在为自己当初甚至没有给父母透露过丝毫风声就擅自决定了往后大半辈子的发展方向而且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事实凭借的就是那一页微不足道轻如鸿毛的荣誉证书,实在是幼稚可笑到了极点,本来就在为父母遭此打击可能出现的大发雷霆暴跳如雷而耿耿于怀胆战心惊,却偏偏还要逞强,还要过问一些别的事情,想想自己既然已经回来了,而且还不打算离开,至少在短期内是这样,往后有的时间慢慢消化这类事情,却偏偏在这最关键最要命的时候多此一举,自己怎么就愚蠢自以为是到如此的地步!当然如今事情真相已然被揭穿了,再要装聋作哑对什么都不知道是没有用的,不要说别人不相信自己如此的“健忘”,就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倒希望自己真的索性得了失忆症,将已然发生的一切统统忘得一干二净,然后记忆就像是一页纯白无暇的纸张,任由自己涂上一些五彩斑斓欢欣活跃的颜色图案,那样或许是另外一种悲哀,但至少不必承担眼下这种锥心刺骨简直叫人忍无可忍的疼痛——她只恨自己太懦弱无能太后知后觉也太犹疑不定了,明明内心里已经有了极为不祥的预感,却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明知故问追根刨底不可,想想,这不是自讨苦吃又是什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她早一点知道真相,那她肯定不会再提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只可惜……而现在,往后的道路要怎么走呢?先前还抱着一线侥幸心理,宁愿相信奶奶她老人家依然健在,这样万一父母了解到事情真相而大发雷霆口不择言的时候,自己也好有个停泊的边避风的港湾,也好有个倾诉的对象,奶奶她老人家虽然不善言辞,说不出多么动听多么感人的劝说安慰话语,但至少她相信她老人家可以理解自己眼下的尴尬跟难堪,再说她那洞察一切的睿智还有那充满慈爱的眼神、长满老茧的双手、瘦削却很温暖的胸膛……这一切无一不是对自己不是莫大的宽慰跟精神力量支撑。她相信,在她老人家的支持下,自己一定可以战胜命运的挑战,走出人生失意的沼泽地,从而走向顺利,走向辉煌的。可是,当得知奶奶已经在一年前凄凄惨惨(这无须父母多说,寒雪就不难想象,家里就这个样子,姑姑家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而叔叔一家就算再有钱,也不敢奢望他们会拿出分文给她老人家治病。她恨只恨苍天不公,偏偏让好人多磨难,好心得不到好报,真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自家跟姑姑家有钱,奶奶的病完全可以医好的。而以当时那种实际情况,她怎么可能得到那么专业彻底那么全面周到的医治呢?为什么她老人家偏偏要在这个子女最最爱莫能助最最无能为力的时候病倒呢,哪怕再多活几年,哪怕仅仅等到自己这个孙辈最大的孙女可以自强自立出人头地了也好啊,到那时候说不定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境地了,真的,自己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只可惜……)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消息的时候,寒雪真有些措手不及,整个人都蒙掉了,这怎么可能呢?奶奶不是说好要一定要等自己的么,为什么就不能等自己再回来,哪怕再见上一面也好啊!可是……往后的日子,自己感觉委屈甚至感觉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又该去哪儿寻求安慰跟帮助呢?当然,她并不否定远在N市的还有两位对自己全心全意几乎可以心甘情愿为自己付出的一切朋友,但那好象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自己早已跟他们天各一方了,既然已经走出了他们的视线,就不要再留恋他们的帮助跟照顾了——除非自己已经走出困境,已经取得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成就,毕竟自己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走出校园,也到了该“独立”的时候,若老渴求得到别人的庇护跟协助,是不是太没出息呢?她一贯好强好胜,当初在校期间是盛情难却迫不得已,如果现在还要这样,那除了说明自己的懦弱无能,还能说明什么?倒不是说他们会对此有什么想法,若他们知道自己的困境,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死命援助的,只是自己的面子实在承受不住,真的,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他们已经跟自己结拜了,是自己名义上的哥哥妹妹,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在感觉上总难免有些生疏有些间隙,怎么能算是一回事呢?再说,人都是会变的,或者在周围形形色色压力影响下不变也得变,就算他们眼下还能无怨无悔,但这种状况又能维持多久呢?说到底,人唯一能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要想永远不遭人嫌弃,就必须自己争气!此外,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天上从来不会下馅饼,相反陷阱倒不少,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尴尬境地!何况,现在毕竟自己已经跟他们天各一方了,就算要倾诉,也无非通过写信打电话要么就是用手机发短信再不就是通过网络聊天,说白了,面对的还是一些冷冰冰而没有半丝温情的东西,真要感觉委屈想哭的时候,连个可以依靠的臂膀都没有,所以就算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他们当面也会安慰几句,可一旦转过身,当跟别人在一块的时候,会不会跟周围那些人一样,仅仅将自己的困境跟无助当作谈笑取乐的资本,然后就对此一笑了之,再无下文了……

  
  并非寒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类似的例子她可谓耳闻目睹得太多太多了,在一块时你侬我侬形影不离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而一旦别离在即就应了那句人走茶凉的老话,这一切都真的太正常不过了。何况,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相对于夏老师跟可斐,寒雪知道自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无论是背景阅历还是能力,自己都无法他俩相提并论的。上苍对他们真的好公平,或者让他们曾有所遗憾有所失落,但都在另一方面相应地给了他们一定的补偿,诸如显赫的家世,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者出类拔萃的能力才华,这些又岂是出生卑微贫寒的寒雪可以相提并论望其项背的?没错,寒雪心中有梦,显得很有个性,而且也很乐意为梦想孜孜不倦地付出,大概也正是这些才吸引了夏老师跟可菲的注意力,才使得在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对她关照由加体贴入微,或者也是碍于情面吧。如今大家都各奔东西了,还不知再聚是何时,或者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碰面的机会了,想来自己先前在他们眼中的所谓闪光点也会渐渐变得淡然乃至了无踪痕,他们还有对自己好的必要么?说不定在一块的日子里他们早已给弄得疲惫不堪了,如今好不容易自己离开了,他们都有些如释重负,也可以说是解脱了吧,他们还会多此一举咎由自取么?那么,自己除了空有满腔的热情跟一身傲骨,还能有什么?而况,梦再美再宏伟,在实现之前总是空洞飘渺无可触及的,至少也是缺乏说服力的,人家凭什么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对自己寄予厚望呢?人总是现实的,不是么,生活苦短,谁肯为了空洞虚无的梦想多年如一日地痴心不悔呢?当然,这种自卑心理由寒雪目前本身的处境所决定的,或者与其说她不相信他俩,还不如说他不敢相信命运不敢所谓的人间温情啊!她命中注定多劫,如果刻意地试图扭转或与之抗争,说不定反倒遭天忌,从而也就注定了在未来的日子里承受更多的苦难,与其那样,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顺其自然,尽量不去奢望别人的体贴跟援助,尝试着一切都只依靠自己,这样假以时日就算于事无补,至少在新的磨难来临之际,不至于那么茫然手足无措,说不定还能从容应对自如,不好么?只是现在,她真的感觉好痛苦好茫然,却无从诉说——父母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这个闲心?而那些人,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惊动,省得万一出现什么始料不及的状况而无从应对……唉!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真的,一直以来,她觉得,最理解自己的不是父母,居然是奶奶她老人家,而最靠得住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当然也最能给自己力量的还是奶奶,无须太多言语,只要一个充满宽容理解的眼神,一个洋溢着关切体贴的表情,就足以战胜任何困境。这么多年,可以说,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只可惜现在……唉!短短的一年多,居然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如今就算自己痛得再肝肠寸断,她老人家也爱莫能助了,就算自己再惦念,也无从再见她老人家一面了,这是怎样的悲哀跟无奈啊!
  
  寒雪禁不住泪如雨下……
  
  “雪儿,雪儿!”不知过了多久,寒雪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然而随即听到这声轻轻的呼唤却是如此的真切如此的动人——刹那间,天地万物都仿佛凝固了,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的了,因为在过去的二十来年时间里,它一直伴随在她左右,几乎是陪着她长大的,莫非是……虽然明知不可能,甚至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所谓妄想症还是狂想症什么的,寒雪还是禁不住循声望过去——天哪!奶奶她老人家那充满慈爱充满智慧的身影居然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嘴角还荡漾着一丝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那一刻,寒雪真的傻掉了,这怎么可能?是啊,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呢,想想奶奶她老人家下葬差不多一年了,怎么还能有说有笑鲜明生动地站在眼前?或者,这只是一个妙不可言的美梦吧!可她还是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宁愿就这样自欺欺人,虽然明知梦再美也只是梦,终究会破灭的,可正所谓只要曾经拥有,哪管天长地久,就算能够拥有这美妙的片刻回忆也是好的。于是,好半天,她才抽搐着嘴唇,勉强招呼了一声:“奶奶,你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啊!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简直不知道往后要怎么度过……”说到这儿,感情就像开了闸的自来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她也顾不得自己一贯最看重的所谓淑女形象了,难得跟自己最在乎也最在乎自己的人见上一面,这些虚无飘渺宛如形式主义的繁文缛节又算得了什么呢?

  
  “雪儿,别这样。”奶奶还是跟以往一样荣辱不惊,边轻轻地抚摩着寒雪那头刚做完离子烫的直顺秀发,虽然隔着阴阳两个世界,寒雪还是能真切地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你已经长大了,对不对?可不能再掉眼泪了!想想人家小孩子都不兴这一套,甚至对此还颇为不屑的,而况是已经长大的你呢?说句不怎么动听的话语,像你这个年纪,在我们那个时候早已出嫁,甚至已经当娘的都不在少数,你又怎能如此不注重自己的形象呢?你说过的,再苦再难也要坚强,所谓生老病死乃古往今来一贯的自然规律,生离死别也就应运而生了,并非今天才有,自打人类社会诞生处于最原始的状态那天起,就注定了这一现象的存在,这些道理你应该都懂,而且很显然要比我这个目不识丁的旧社会普通劳动妇女透彻深刻得多,怎么到了现在事情终于发生在这样自己头上的时候,居然如此看不开呢?”
  
  奶奶的一席话宛如一桶迎面而来的凉水浇得她浑身上下都彻骨的寒冷,也撕破了那层她不愿意点破的伪装,这么说,奶奶真的已经过世了,这一点不要说自己,就连她老人家本身也清楚,那跟自己说话的是……是她的魂魄,也就是所谓的鬼?!想到这一层,寒雪吃惊得差点没跳起来,浑身也哆嗦个没完,不过到底释然了。就算自己面对的真的是鬼魂,也是自家的鬼魂,还是一直跟自己最亲近的人的鬼魂,想必她如若在天有灵的话,也不会伤害自己,甚至即便看到自己受到别的伤害感觉也不怎么舒服,自己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于是,寒雪终于平静了自己那颗扑通乱跳的心,嗫嚅着开了口:“您老人家说的我都懂,老实说,我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未免太懦弱太不堪一击了,能成什么气候?可是,奶奶,我——”寒雪想说当初奶奶辞世时自己面临状况的阴错阳差,想说这之后一直以来的噩梦连连,想说自己心中此时此刻的愧疚跟遗憾,可不知怎么的,类似的话语她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只能怔怔地、怔怔地看着她老人家出神。


  
  “雪儿,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你的心情我也完全能够理解。真的,我一点都不怪你,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命吧,正所谓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能抱怨什么呢?我有我的悲哀,你也有你的无奈啊,并非你绝情,实在是造化弄人,再说你也压根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状况会突然发生,对吧?”奶奶还是慈祥地笑着,虽说说得内容即便旁人听来也无法不动容,可她本身却平静得出奇,简直就置身事外,在叙说一件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
  
  “可是——”寒雪还想再说点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却被奶奶她适时地打断了:“老实说了吧,当初在弥留的时刻,我是曾苦苦地期盼过你的出现,当你最终也未能出现的时候,我也曾恨过怨过,甚至有种养了一条小白眼狼的愤慨,翅膀还未长全就那么无视亲情自顾自地去飞了,这样的儿孙要了又有何用?倒还不如自己一个人终了一生算了!唉!当时我也是病糊涂了,再加上对未知未来的恐惧跟揪心,人也就变得偏颇了。其实当真来到这另外一个世界,在感觉上也不过如此,所谓人生一世,黄土一掊,看开了也就无所谓了!再说,我们在一块生活了那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最起码你不会那么残忍那么绝情。老实说,我也曾飘飘悠悠到你们校园去过,也了解到一些你们寝室里那些同学所作所为的内幕,有些可能至今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就说这事吧,根本就是她们几个串通好刻意隐瞒下的,为了以防万一你可能接到电话,她们甚至故意寻衅闹事,让你那晚在寝室里压根无从安生——然后等到次日,当然事情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因为当初你父母打电话找你找得很急,也曾说出事情的原委,受家里实际情况限制,只能将我停留在家里一天。我去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当然当时你还是不在,她们居然还在就此事嘻嘻哈哈嬉笑打闹成一团,还恣意嘲笑你的天真跟愚蠢,简直太好糊弄了,真的,连她们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这么容易就将这事给打发掉了。那一刻,我真的震惊也愤怒极了,真想给她们点厉害看看,不过再一想,就她们这种不可救药的人,就算让她们痛苦一番又如何?还是治标不治本的,反倒显得自己太小肚鸡肠了,想想自己活着的时候都不曾得理不饶人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过,现在都这样了,又何苦给自己脸上抹黑呢?于是,我最终还是拂袖而去了,不过到底了解到你在学校里过得是怎样一种日子。天哪!雪儿,你心里有委屈有无奈你怎么不说啊,想想你上次回来的时候那谈笑风生嘻嘻哈哈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过得很好呢,你为什么要这么逞强呢?要知道,人的忍耐度终究是有限的,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就算长得高大魁梧了些,也难逃女孩子本质上的柔弱跟纤细,何况这只是表象,本质上你的身体也并不是很好……”说到这儿,奶奶的眼里闪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困惑跟担忧。
  
  寒雪心底那根最硬的防线终于给击溃了,她禁不住扑在奶奶的怀里号啕大哭:“奶奶,对不起,我让你操心了!我真的很不肖,对你的事情装聋作哑装傻充愣,就算是无意的,在本质上给你造成的伤害也一样,却害得你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仍然不得安生,仍然得为我的事情继续奔波劳累牵肠挂肚!可是,奶奶,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老人家为我过于操心,想不到谎言到底穿帮了,自然到头来我也只是弄巧成拙自欺欺人,将场面弄得更难堪!对不起,奶奶,我错了,真的错了,你能原谅我么?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你认为呢?如果我不能原谅你,你认为我还到这来一趟么?你知道,阴间不比阳世,没办法来去自如,要跟你们那边的人碰面一次实质并容易!老实说了吧,我就是被你哭声给深深打动了,才好不容易争取来这么一次机会的!”奶奶慧黠地笑着,“可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寒雪好不容易才稍稍提起来的心情禁不住再度一沉。
  
  “往后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而要及时跟家人倾诉以尽量排解掉——虽说我不在了,可还有你爸妈啊,你应该明白,他们都是挺疼你的,只是平时都太忙了无暇顾及太多,可一旦知道你有什么难题,他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熟视无睹,相信哪怕付出一切也会尽量给你助上应有的力量的;当然还有你弟弟,别看他还太年轻,可已经挺懂事了,真的,相对于我一年前的离开,他的变化真的挺大的,而且相信还会越长越大,不要因为自视年长而不把他放在眼里,毕竟他是一个男子汉,诸多方面的承受能力都要比女孩子强得多,就算目前还看不出来,但这是早晚的事情,事实上类似的苗头已经露出来了,而且还不少,只要你稍稍留神一些,就不难发现,当然你能够细细体会一下就更好了!”
  
  寒雪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有——”寒雪不是说再度一怔,不是就一个条件么,哪来的“还有”啊?但人家毕竟是长辈,而且已经作古了,而况本来么,天大地大不如死者大,有什么理由阻止她老人家继续开口啊!
  
  像是看出了寒雪心中的疑问,她老人家笑了笑解释道:“其实这其二也是附属于其一的,可以说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这可以算是刚刚那条的分支。那就是不要再过于沉湎于已经发生并且压根无力回天的事情上了!你这样就算回来了吧?虽说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即便你跟我说了我也不懂,但我肯定,你心里一定有一番抱负跟追求的。这很好,就将这作为一个崭新的起点吧,不要再让过去的事情羁绊了你准备前行的脚步!要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然已经过去的事情我们是无能为力了,但至少我们还可以把握未来,就目前而言,不让明天留下更多的遗憾才是正事,也是你唯一应该做也必须做的事情,至于别的,都可以四舍五不入忽略不计。毕竟,痛苦终究只能自己承受;而理想,只有在该方面取得一番为世人所肯定的成就才不算空洞飘渺。虽说人常说,过程是最重要的,其实这只是自我宽慰的一种说辞,旁人往往压根不会重视这些,他们唯一看重的人就是你的成就,你在该方面到底有多大出息,路到底能走多远。我知道,我的过世对你的打击相当大,这两年由于未能学你想学的东西,你心中的阴影也始终存在,只是大多时候在竭力伪装不想为世人所知罢了,或者这才是造成你这两年跟同学们尤其是寝室里那几位格格不入甚至水火不相融的局面的根源吧!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既然你已经决定拥抱新生活,彻底挥别过去,那么就不应该再让这些无谓的事情徒徒糟蹋你的情绪乃至左右你的选择了,哭也哭过,挣扎也挣扎过,奋争也奋争过,够了,真的,往后的日子里,你就只管做你自己,不必为过去遗憾,更不必对我心怀愧疚。相信老天是公平的,只要你付出了全力跟真心,自然不会有负于你,迟早你会得到好报的。当然这过程中可能会很坎坷很曲折,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一定要坚强啊!要知道,走过山走过水走过荆棘走过崎岖,前面就该是平坦笔直的光明大道了!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笑的,加油哦,一定要加油!”奶奶铿锵有力而又充满希冀地说到这儿,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渐渐有些空洞遥远了,不一会,就全然消失不见了。周围的一切如常,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仿佛刚刚从来压根就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寒雪蒙了,真的蒙了,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切发展得居然如此离奇如此迅捷,还在那儿继续大呼小叫的:“奶奶,你别走,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真的,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雪儿,你醒醒,快醒醒!”寒雪忽然感觉有人在死命地推搡着自己。迷蒙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愣怔了好久,寒雪才总算回过神来。眼前哪里有什么奶奶啊——原来刚刚真的只是南柯一梦,自己居然不知在什么就睡着了,而且看样子睡的时间还不算短——倒是做父母的满是担忧满是关切地站在眼前上下打量着自己,在昏黄的电灯光下,显得分外衰老分外憔悴。寒雪不由看得一阵心疼,禁不住猛地抱住了母亲的腰:“爸,妈,不好意思,让你们操心了!我——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所以……”寒雪满怀愧疚地说到这儿,竟有些无语凝咽了。
  
  “怎么,你梦到你奶奶了?”母亲满怀关切地追问了一句。
  
  “看样子,这不是什么噩梦,倒像是一个祖孙团聚的美梦,是不是你奶奶跟你说了好多啊,刚刚虽然在梦中,可看情绪好象蛮激动的,简直跟现实没有什么区别……”父亲则在一边加了一句。
  
  然后,两人就齐刷刷地将目光集中到寒雪身上,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探询,似乎巴不得她将内心所有的秘密都倾吐干净才甘休。
  
  “我——没什么,真的,就聊了一些家常而已!”寒雪话到嘴边却不自觉地又咽了下去,而后故意换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你们就别为我操心了,时间不早了,早些去安歇吧,明天还得起早干活呢!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所以才会如此反常的,相信一晚上休息下来就好了,真的……”不要说寒雪虚伪做作,只是她觉得这个梦是自己跟奶奶之间的小秘密,犯不着跟别人倾吐;再说,梦里涉及到的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如今爸妈才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又何必还要他们继续操心呢?至于自己的计划,寒雪知道得跟爸妈坦白,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就自己将来的所作所为,就算有意隐瞒都不容易。只是现在,她真的还没有做好将什么都和盘托出的准备;再说,爸妈经历的事情面对的问题也已经够多的了,有什么话,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可话虽如此,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寒雪也想先平静下来,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至少也先顺利地度过今晚度过,可事实上她压根就做不到。内心里就像是正在涨潮的海浪在波涛起伏,没完没了;又像是吊了十五桶井水,在那儿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是啊,想象在落实到行动当中之前总是太美太美,可生活毕竟是现实的,极有可能与之有着太大的差距,谁知道乌云背后究竟是晴空万里大雨倾盆?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因为个性与众不同,更因为决定另辟蹊径,也就注定了自己的路要比别人狭窄陡峭,自己当真可以经受得住这形形色色的考验跟挑战么?当真可以抵制得住外面形形色色的诱惑么?当真可以面对自己在生活上跟周围太多同龄人的太大差距,而无动于衷心如止水么?并非寒雪不够自信,更非她对那些道理理解得还不够深刻透彻,但道理毕竟只是道理,可生活就当真全然是另外一回事了,自己当真可以顺利将理想转化到现实中去么?至于别人,就算话说得再动听,也只是说说而已,所谓的支持理解肯定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只是听来舒服冠冕堂皇,甚至有些做作有些虚伪,或者根本就在逢场作戏,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问题种种磨难终究只能靠自己去一一应对一一解决,此外没有任何捷径可走。说白了,人唯一可以始终依赖的终究只有自己,而当人试图跟命运抗争的时候,才会蓦然发现个人的力量其实是何其的渺小,类似的例子已经耳闻目睹耳濡目染得太多了,自己凭什么要求是个例外?当真可以脱颖而出顺利披荆斩棘么?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父母走了好一阵,寒雪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当然为避免父母继续担忧,她知趣地把灯给关掉了,黑漆漆的,说不定父母就会以为她已经安然入睡了,至少可以自欺欺人宁愿相信父母会这样以为——甚至,说不定父母本身其实也未能入睡,只是为避免自己担心,而故意做出的假象罢了?事情一路发展到今天,自己心中有阴影,有疙瘩,有矛盾,有委屈,难道他们就没有么?毕竟,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在无怨无悔全力以赴地单方面付出,自己可是只管索取而不曾有过半点回报,如此不公平的“交易”,而且可能还得继续维系下去,就算神仙也忍无可忍,而况他们只是两个有血有肉有感情并且早已不堪重负的凡夫俗子呢?那一夜,寒雪压根就未能合眼,而且连半点睡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是这样那样杂七杂八的念头跟想法,感觉上也真挺矛盾的,凭良心讲,她已经欺瞒了父母这么久够揪心的了,实在不忍心当然也无法再欺瞒下去,可是……实在难以启齿啊!是啊,要用怎样的言语怎样的措辞才能将个中原委包括细枝末节阐述清楚呢?他们有耐心听下去么,可以接受么,会不会由此掀起一场新的狂风暴雨?真要那样的话,岂不正中那些好事的邻居下怀,那无疑只会让自家的处境更尴尬更被动,而寒雪本身只能是找条地缝钻进去,然后再也不出来了……
  
  就这样,寒雪在黑暗中眼睁睁地看着黑糊糊的天花板以及窗外朦胧飘渺几乎“化为虚有”的景象一直到天明,一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一直到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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