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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女人顺从地走了。

“六姨太刚来,怎么走了?”三爷进门来问。

“女人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以前洪门里什么金凤银凤的,只能坏事。我不喜欢有女人搅进来。当年常爷,就是太看重女人。”黄佩玉停了话,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原来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现在虽然因为有钱可得,对他也忠心耿耿,但当着他们批评常力雄,等于说他们以前愚蠢。

于是,黄佩玉对师爷说:“洪门不再是秘密结社,入会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这是转批评为夸奖。师爷点点头,“可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黄佩玉表示,时势变化,谁也做不得主。只是万一又要动刀动枪,无人可用。恐怕还得有意结纳工会领袖,将来劳资纠纷,我们两边有人,才好居中调停。

师爷对此策很赞同。他们正说着,余其扬跨进门。他已经完全不再像当年的小伙计,为了避祸,黄佩玉专门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学。他身穿西装,英俊洒脱,很像上海滩的买办。他现在能说一口过得去的英文,专门负责洪门与租界的外国人打交道。

“大鼻子怎么说?”黄佩玉问。余其扬说:“这位新来的捕房总监,一定要上任三把火,严禁烟赌娼。”“禁止?”黄佩玉转过头,惊奇地反问,“西洋国家自己没有禁止,到上海来禁止?”余其扬苦笑,“对,他就是说要禁止。他还说,若黄先生在租界禁烟赌娼成功了,肯定推荐您继续担任工部局华董。”

“流氓!”黄佩玉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听窗外细雨轻打着竹叶的声音。不听这外国主子的,这主子就要他下台,找个听话的中国人当华董——上海滩眼红他位置的人多得很。

洋人要做什么,他至少得装个百依百顺。这时他反而羡慕起那些政客,起码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国主义喊得震天响。

“好好,外国流氓跟我玩,是给我面子,我们就玩。禁就禁!

先禁娼——不,轰动一点,先禁唱!”他看着桌上新收门徒的名单,对余其扬说,“要闹,就闹得热闹一些。”

一点不错,她想,就是这个陆家嘴渡口。当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这儿等着上渡船,隔着黄浦江看上海外滩。江那边的世界,充满了无穷尽的幻梦,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有着每个少女都有的纯洁,纯洁得一文不值。就像这眼前的上海天空,没有川沙渔村那么蔚蓝,烟囱如林喷云吐雾,又怎么样?

跟着她来的几个农村衣着的少年少女,正激动地看着外滩景致,抢着说话。上轮渡的人扛着挑着行李,叫孩子叫亲娘的,喧嚷声一片。她回过头训斥他们:“看好行头!这里人多手杂。上海是轮到你们享福的地方?”

看着他们冷静下来,她脸色才温和了些。

从黄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厂,绵延几十里,每日轮回不停的国际船舶展览会,开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几个港口,能像这样一线排开如此壮观场面?

不用说她手下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少年少女,任何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船行黄浦,从吴淞口一直到十六铺码头,都会惊心动魄地看上两个多小时。看这个大展览是绝大的享受——这海口之河,这世界走进中国的窄门,人工的钢铁奇景。

铁船庞大的铁壳边添油漆边生锈,远不如木壳篷帆的舟楫。

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个大堆集。她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晒黑的皮肤一样脱掉,做一个上海女人,就是变成人工斧凿的艺术。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教给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自在。

她转过脸来,背对江水。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举起手挡住阳光,眼睛还是眯起了一些:这是一个美貌的少妇,才二十出头。六年过去了,她长成了一个端庄优雅、个子修长、丰乳细腰的女子,依然那么引人注目。当时只是青春必定捎带的礼物,现在却是成熟的自然。

十六铺,东临黄浦江,是水陆货运交通中心,西接上海旧城城垣。冬春未暖之时,却是航运淡季,那些轮船公司的售票员拉客人,也从码头拉到了这儿的菜场: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块。”“买一张‘拉弗里’,送毛巾一条,枕头一对。”不远处是个菜场,自清晨起,卖的与买的都吼着。人声鼎沸,喧闹得像个活鸡笼子。她耐心地等着菜场早市空出来。人空了,气味依然:菜场充溢着腐酸臭味,满地狼藉,鱼腥的鳞片还粘在菜摊板上,拣菜叶的乞丐踩在黑糊糊的垃圾上,还在忙着。这是她的戏班开始摆场的时刻。每天这时候,她整个神经束立了起来。她手下一批年轻徒弟,各施其责,摆起摊子,打锣的打锣,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

她做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这个班子领头的。她涂上口红,脸本来就水灵,加上几个假首饰,鬓光钗影。这扮相,吸引了许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东乡下的小调,号称“东乡调”。唱的歌词更让人驻足,很多人乐得大笑,又引来一些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小姐情郎趁少年。

纱橱鸳枕,双双并眠;颠鸾倒凤,千般万般。

小阿姐道,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样风流阵,好像栽了蚕条又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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