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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牧羊人的梦

是的,焦躁。

那些云絮飘来荡去,焦躁。

这个牧羊人已经做过很多次这个梦了。每一次梦到这里,当那个名气最大的菩萨进人天庭之门,故事就不再发展了。他就是在梦中也知道自己处于焦躁的情绪之中;就是在梦中,他也知道,正在焦躁着的其实不是徘徊于天庭门口等待消息的那个人,而是他自己在等待梦中的故事出现新的进展。

在梦中,他往天庭深处望去,看见晶莹剔透的玉石阶梯一路斜着向上。近处很坚实,到了高远处,就显得轻软了。然后,阶梯好像不是消失于云雾之中,而是不胜自己的重力,在高处突然跌落下去了。那也是视线的跌落之处。在夏季牧场的尽头,他登上过海拔五千多米的戴着冰雪头盔的神山。在顶峰,视线也是这样突然折断的,山势就那样突然间倾折而下,那些断崖下面,云雾蒸腾,而在云雾之外,就是另外的世界。不是此世界,而是彼世界了。可彼世界是什么样子,可能今生今世都无从看见。

在梦中,他好像得到某种暗示,到某一时刻,那个世界就会在他面前轰然洞开。轰然洞开,他脑海中真的出现了这个词。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个一字不识的愚笨的牧羊人。但在最近这些梦里,他好像很有悟性了。这不,就在焦躁地等待梦中的故事往下进展之时,脑海中就突然出现这个书上才有的文雅的词。他脑海中一冒出这个词,世界真的就发出了轰轰然的声响。那是夏日里冰川融化时从陡峭山坡的砾石滩上倾泻而下的洪水的声响。这声音使他从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长满伏地柏的背风的小丘后睡着了。羊群分散在四周的草滩上,伸出舌头揽食鲜嫩的青草,它们鼻翼不停掀动,捕捉微风中的种种气息,其间不断露出粉红色的鼻腔。看到他醒来,这些羊都仰起那天生就长得很悲哀的脸,对他叫道:

咩——

这时,梦中那机灵劲儿还没有过去,于是,他心中涌起一缕悲悯之情,因为这让他想起了梦里那些被魔鬼驱使的人群。

他看看天空,其中似乎包含着某种启示。这时,曾在梦境中作响的声音再次轰然响起,像千军万马从远方奔驰而来。他抬起头来,看见自己身居在这个世界的尽头,那座神山顶峰下面的漫坡上,厚厚的积雪裂开巨大的口子,和铁灰色的岩石山体分裂开来。这些厚厚的积雪低沉地轰鸣着,慢慢向下滑动,直到断崖处,发出了更大的轰响。沉重者向+坠落,轻盈者向上飞升。最后一股强劲的气流直扑到他面前。冷冽而清新至极的空气使他从惺忪的睡意中彻底清醒过来。这是他一直在盼望的最大的那次雪崩,这说明夏天已经真正来到了。在他四周的草地上,紫色的龙胆已然开放,一丛丛凤毛菊长满萁毛的茎干顶端已经结出了硕大的蓓蕾。

他不会太注意那些花,作为一个牧羊人,他想的是,雪崩的危险消除后,明天就可以把羊群赶到更靠近山脚的地方,那里的牧草已经非常茂盛了。雪崩的声音使羊群有短暂的惊惶。他想起点什么,仰起脸瞭望了一阵天上的流云,他突然明白,是想起了那个梦。每次醒来,那个梦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焦躁的情绪还留在心头,像罩在天空一角的乌黑的云团。这天,他却突然看见了自己的那个梦,看见这块土地上早就发生上演过的故事。不止是上演一草原上,农庄中,千百年来,都有说唱艺人不断讲述这个故事。他也很多次聆听过同一个英雄故事《格萨尔王传》。只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说唱艺人并不十分出色,只能演说伟大故事的一些片断。听说,在遥远的地方,有少数天赋异禀的人们能把这些故事演说完全,但也只是听说而已。他只是听过这个漫长故事的一些生动的片断。

现在,他想起了那个梦境,知道这个梦境就是那个伟大故事的开头部分,是他听过的那些英雄故事片断的开头部分。

这个世界如此安静,他却分明听到隆隆的雷霆声滚动在山间。而他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浑身颤抖,汗如雨下。是什么力量让他看到那伟大故事的开场?好多故事讲述者,一直找不到这个故事的开场。因为没有开场,所以,他们就只能讲述片断,无从知晓一个伟大事件的整体:缘起、过程、结局。牧羊人的叔父就是这样一个艺人。他是一个经版雕刻师,住在两百里外的一个农耕的村庄,农事之余就在梨木上为印经院雕刻经版。他盘腿坐在院子中央,在一株李子树的阴凉下,一刀,一刀,木屑从指缝间漏出,脸上却爬上了越来越深的皱纹。有时,他会喝一点淡酒,之后,就歌唱一些岭国大王格萨尔的故事片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只是描绘:故事主角骑着什么样的宝马,拿着什么样的兵器,穿着什么样让英武的人更其英武的盔甲,会什么样的法术,如果没有一点仁慈心在,很轻易就可以杀人如麻。

“然后呢?”牧羊人很多次这样问叔父。

“师傅就讲了这么多,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那你的师傅是谁教的?”

“没有,他是做梦看见的。他病了,发高烧,说胡话,梦见了这些故事。”

“他就不能把梦做完整一点?”

“我亲爱的晋美侄儿,你的问题太多了。你走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把小毛驴的腿都走瘸了,就是为了来问这样的傻问题吗?”

晋美笑笑,没有回答。

在这个农耕村庄长着几株李子树的院落里,晋美看叔父把一块梨木版平放在膝头上,嘴里念念有词,用锋利的刀子刻出一个个轮廓清晰的字母。他不想在屋子里和他的堂弟堂妹待在一起。上高中的堂妹明确地表示,讨厌他那一身腥膻的牧场味道。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在牧场上是没有味道的,但是到了视野促狭的农耕村落中时,自己身上真的就有了一种味道。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味道,正是羊啊牛啊这些畜生身上的昧道。

叔父说:“晋美,不要再惦记味道这个事了,多待一些日子它就没有了。”

“我要回去了。”

叔父说:“我想你是失望了。我的故事就那么七零八落的,但那也要怪我的师傅。他说,梦做得很全,但醒过来后,就记不起来那么多了。他说,他能讲出来的不及梦里所见一半的一半。”

晋美想要告诉叔父自己也在做这样的梦,但梦醒之后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多次梦醒,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是被雪崩惊醒的那一次,想起了故事完整的开头。虽然故事的主角尚未登场,但他知道,这就是那个伟大故事起始的部分,所以才要由那么雄壮的雪崩来唤醒。在梦中,去往天庭禀报的菩萨久久没有音信,使人焦躁不安。当他记起了这个梦,想要继续做下去的时候,却又不再做那个梦了。所以,他才赶了两百里长路,毛驴背上驮了礼物来看望叔父。

叔父说:“我看晋美你心神不宁。”

他没有说话,他觉得必须守住那个秘密。梦中看见英雄故事,都是神灵授意。

叔父坐在李子树的阴凉下,让出半边座位:“来,坐下。”

他坐下,叔父把经版放到他的双膝之上:“握着刀,这样握,太正了,稍斜一点,下刀,用力,好,好。就这样来。再来,再来。看,就这样,一个字母出现了。”

晋美认得这个字母,很多不认字的人也认得字母表上的第一个字母。人说,这个字母是人类意识的源头,是诗歌的伟大母亲,就像吹动世界的最初一股风,就像冰川舌尖融化出来的第一滴清泉,是一切预言的寓言,当然也是所有寓言的预言。但叔父要告诉他的不是这个。雕刻只是一种手艺,不该说出这么高深的话来。叔父只是说:“亲爱的侄子,人太多了,神就有看顾不到的时候,这样你就心神不宁了。那时,你就想这个字。”

“我又不会刻。”

“你就把心想成上好的梨木版,你就想着自己拿着刀,一笔一画往上刻这个字母。你只要想着它,念着它,后来,意念之中就只有它闪闪发光,这样你的心神就能安定了。”

回家的路上,他对毛驴说:“我在想这个字母。”

这个字念出来的声音是:“嗡!”这个声音一起,水磨啦,风车啦,纺锤啦,经轮啦,好多能够旋转的东西就开始旋转。所有的东西都转动起来后,整个世界也就旋转起来了。

毛驴听不懂他的话,低眉顺目地走在前面。大路在一片稀疏的松林中转了一个大弯。毛驴晃动着窄臀,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从他视野里暂时消失了。他提高了声音对停在野櫻桃树上的两只鹦鹉说:“要想着这个字母!”

两只鸟惊飞起来,聒噪着:“字母!字母!字母!”飞到远处去了。

他紧走一阵,看见毛驴停在路边等他。毛驴平心静气地看他一眼,又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开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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