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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第九章

两个人走上露台,再次听到彻夜狂欢的百姓们发出的欢呼。一抬头,就看见初升的阳光下,从大河转弯之处的大路之上,奔驰而来岭噶凯旋的兵马。后面是尘土,中间有旗旌,前面是刀戟与盔甲闪闪的光。

天佑岭噶,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九个月零八天,到了冬月十五。这一天,梅朵娜泽的身子像最上等的羊绒一样蓬松而柔软,心识也透明晶莹如美玉一般。她当然听说过妇女生育的痛苦,更看见很多妇人因此丢失性命。她曾经悄声对自己说:“我怕。”

但她儿子降生时,她的身体没有经受任何的痛苦,心中也充满了喜悦之情。更为奇异的是,这个儿子生下地来,就跟三岁的孩子一般身量。这是冬天,天空中却响起了雷声,降下了花雨。百姓们看见彩云围绕在她生产的帐房。

汤东杰布上师也前来祝贺,并由他给这孩子取名:世界英豪制敌宝珠格萨尔。

在庆祝穆氏家族再添新丁的宴会上,大家都要梅朵娜泽把这个身量超常的孩子抱来仔细看上一看。大家都愿意给他最美好的祝愿。嘉察协噶更是满心喜悦,接过那孩子举到眼前,格萨尔见了哥哥,眼睛闪闪发光,并做出种种亲昵的举动,嘉察也不由得把脸紧贴在弟弟的脸上。

见此情景,汤东杰布上师说道:“两匹骏马合力,是制敌的基础;两兄弟亲密,是富强的前兆。好哇!”

嘉察协噶想叫一声弟弟的名字,却一时间发不出声来:“就是上师取的名字太复杂了。”

“那就简化一些叫他格萨尔吧。”他还对老总管说,“你们要用牛奶、酥酪和蜂蜜将他好好养育。”

梅朵娜泽把孩子抱在怀中,看他嘴阚额宽,眉目端庄,不禁心生欢喜,嘴里却说:“这么丑丑的样子,就叫他觉如吧。”

人们觉得这名字比格萨尔更加亲切,就把觉如唤做他的乳名了。

身为叔叔的达绒部长官晁通却很难融人这种喜庆的气氛中间。他想,岭噶的穆氏家族共一个祖先,后来却分出长、仲、幼三个支系,很长时间里并不分上下。自从森伦娶回汉妃,生出嘉察协噶这个令所有岭噶人同声赞颂的儿子后,他们一家在幼系的力量就日益强大。老总管出于幼系,自己所统领的最为富庶的达绒部落也属于幼系。照理说来,老总管之后,该是他晁通执掌大权了。不想如今同出幼系的森伦又与龙族之女有了格萨尔这个一出生便呈现诸多异象的儿子,自己的梦想也许就要化为泡影了。想到此,他不禁心生毒计,要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他起身回家,驱马登上山冈,回望山下人声鼎沸的山湾,他心里像爬满了毒虫一样,满是孤独之感。想起自己对那个初生婴儿的恶毒念头,他清楚那是胆小鬼的做派,但他的胆子已经大不起来了。少年时代他胆大气盛,好勇斗狠。一次,两个人打架,他只几拳头就让对方一命归西了。有人告诉他母亲一个让人变得胆怯的秘方:喝下胆小怕事的狐狸的血。母亲照章办理。巫师没有告诉他母亲,喝下这血后,人也会染上狐狸的阴暗与狡猾。

他驻马在山冈上,想起嘉察协噶和那个初生婴儿眼中坦荡的神情,想到自已的眼睛会像一个自作聪明的狐狸胆怯而狡诈,禁不住自惭形秽。毕竟当初的他只是蛮横,同时也是非常坦荡的啊!所以如此,完全是中了命运的魔法。问题是这种羞惭之情使他的内心更加阴暗了。

三天后,当他满面笑容再次出现时,带来了乳酪和蜂蜜:“真是可喜呀,我的侄儿才生下来,就有三岁孩子一样的身量,要是吃下我奉送的这些食物,必定能更快成长!”他的话像蜜糖一样甜,送来的吃食里头却掺下了能够放翻大象与牦牛的剧毒。晁通抱过侄儿,把这些掺了毒药的食品喂到觉如口中。

觉如把这些东西全吞下,然后,用清澈无比的眼睛含笑看他,没有显示一点中毒的迹象。那孩子举起手来,手指缝间冒出缕缕黑烟,原来,他运用天赐的功力,把那毒性都从身体里逼出去了。

晁通不明就里,看见自己指尖还沾着一点新鲜乳酪,便伸出舌尖舔了一点。肚子里的肠子立即像是被谁拧了一把,剧痛像闪电的鞭子猛然抽打了他。他意识到自己这是中毒了。他想叫救命,刺痛的舌头却让他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来。大家只听到他发出狼曝一样的叫声,奔到了帐房之外。

在他身后,觉如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侍女说:“哦,晁通叔叔学狼叫逗少爷高兴!”

晁通跌跌撞撞跑到河边,把舌头贴在冰上好一阵子,才能念动咒语,召唤他的朋友术士贡布惹扎。这术士修炼得半人半魔,能够摄夺活人魂魄。那些魂魄被摄夺的生人会像僵尸一样供其驱使。术士是晁通秘密结交的朋友,两个人在百里之外也能用特别的咒语相互沟通。

晁通躺在河边,一等舌头不再麻木,就念动了求救的密语。片刻之间,就有一只翅膀宽大无比的乌鸦像一片乌云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借着这暗影,术士贡布惹扎把一包解药投到了晁通的手边。乌鸦飞走了,晁通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这时的觉如已经开口说话了。

母亲问:“你叔叔怎么了?”

觉如却答非所问:“他到河边清凉舌头去了。”

“但他不在河边。”

“他到山洞里去了。”

晁通确实乘上幻变出的一只兀鹫飞到术士修炼的山洞里去了。

觉如告诉母亲:“叔叔引着一股黑风向这里来了。就让这黑风老妖做我收服的第一个倒霉蛋吧。”

觉如的真身还端坐在母亲面前,天降神子的分身已迎着黑风袭来的方向而去。那贡布惹扎刚飞过三个山口,便迎头碰上觉如的分身长立在天地之间,并有九百个身穿银白甲胄的神兵听其差遣。觉如端立不动,只是眼观六路,待他使上法来。黑风老妖早就看出觉如真身并不在此,便绕过了白甲神兵的阵势往下一个山口飞去。

刚绕过山口,又见觉如再次长身接天,身边环绕着九百个金甲神兵。

如是重复,他又两次见到觉如的分身,身边各有严阵以待的九百铁甲神兵和九百皮甲神兵。此后他才看到觉如的真身端坐在帐房门前。只见他一伸手,把面前的四颗彩色石子弹向虚空,那四九三千六百个带甲神兵便把他围在当间,真如铁桶一般!贡布惹扎挥动披风,借一股黑烟才得以转身逃遁。这回,觉如把分身留在帐房里安定母亲,真身早已腾入空中,追踪黑风术士来到了修行的山洞之前。贡布惹扎这时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怪只怪自己经不起诱惑,听信晁通之言,相信有朝一日,当晁通总领了岭噶时要请他做未来的国师。

也怪自己不曾相信,说那龙女嫁到岭噶,那是天神将要下到凡间来降妖除魔的传言了。

“罢!罢!罢!”

贡布惹扎刚钻进洞中,就被那孩子搬来一块如磐巨石把洞口死死地堵住。他把几百年修炼出来的法器都抛掷出来,才把那巨石炸出一个小小的洞口。结果,却让觉如从天上引来一个霹雳,钻人洞中,把那家伙炸了个粉身碎骨。

好一个觉如,摇身一变就化成了贡布惹扎的模样见晁通去了。他声言已经将觉如的神兵打得溃不成军,那娃娃已经一命呜呼了,因此要晁通的手杖作为谢礼。那根手杖颇有来历,原是魔鬼献给黑风术士的宝物。黑风术士又转赠给晁通。拿上这根手杖,念动咒语,人就可以快步如飞,行止如意。

晁通正在忐忑不安,听此消息不由得又惊又喜。但要他还回这根如意手杖,心中又着实不舍。

觉如假扮的术士声称,如若得不到这根手杖,就把他谋害觉如的事稟告给老总管绒察查根和嘉察协噶。晁通心里就是有百般不愿,也只得忍痛割爱,把宝贝手杖交到了贡布惹扎——神子觉如的手上。

觉如掀动披风飞去了,身后不是吹起黑风,而是出现了彩虹的光芒。这让早染上狐疑毛病的晁通越想越是心中不安,便又飞往术士的修行洞去了。到了那里,才发现早已狼藉一片。一块巨石把原本宽敞的洞口堵得死死的,他奇怪的是大石头上怎么会有一个新开的小洞。他从那个洞中向里窥望,看见贡布惹扎已经身首异处,面目全非,只是已经与身体脱离的手还紧抓着那支手杖。他并没有为朋友之死而悲伤,而是急着要拿回手杖。但那个洞的确太小,无法容下一个人的身量,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焦躁不安地吱吱叫着从小洞钻进了大洞,洞里却只有尸体没有手杖。他担心是鼠眼看不周全,就想变回人身再仔细看上一看。可是不管怎么念动咒语,自己还是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上蹿下跳。他害怕了,想要赶紧逃到洞外。这时,咒语却发生作用了,鼠头变成了人头,可是咒语又没有完全发生作用,他的身体还是鼠的身体。鼠身承受不住人头的重量,使他一头撞在了地上。他挣扎到洞口,才发现人头是无论如何钻不出那小小的洞口的。

其实是觉如的法力把他的魔法压制住了。

觉如现身洞口,故作讶异:“哪里来的人头鼠身的怪东西,一定是妖魔所变,我一定要为民除害,杀掉它!”

晁通赶紧大叫:“侄儿啊,我是你中了魔法的叔叔啊!”

觉如一时间有些糊涂。后来有人说得好,“好像是电视信号被风暴刮跑,屏幕上出现了大片雪花。”电视信号被风暴刮跑,草原上的牧民会拉长天线,向着不同的方向旋转着,寻找那些将要消失的信号。甚至他们会像短暂失忆的人拍打脑袋一样,使劲拍打电视机的外壳。觉如也站在洞口拍打着自己的脑壳,说:“好像他是中了自己的心魔,怎么是中了别人的魔法?”这样自问时,他的神力已经消散了不少,晁通借机钻到了洞外。他见这孩子一脸迷茫,就拍拍一身的尘土,说:“小孩子家,不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耍。”

然后,晁通摇晃着身子大模大样地离开了他的视线,直到转过山口,才飞奔而去了。

回到数百里外的家中,他想到自己的毒计,都被这孩子不动声色地轻易化解,想他可能真如传言一般是从天界下凡的了。如此一来,他这人人称道是足智多谋的晁通就永远只是达绒部长官,在岭噶永无出头之日了。想到此,一整天,他都酒饭不进,从他早就空空如也的肚子里,除了如雷的肠鸣,还吐出一串串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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