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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你绝对放心。这个索尔·夏皮罗三年前是靠了中国政府驻维也纳领事馆的帮助,才从奥地利逃到上海。他的父母,三亲四戚都被纳粹关进了集中营,生死未卜。他是我们的人,是个死也不会背叛的好汉。你什么都不必瞒他,除了我下面要说的一件事,过程他会全力帮助,最终情报目标,连他也不必知道。”

于堇在用餐刀切着奇士糕一块块往嘴里送,在休伯特面前,她在大口大口吃糕,完全丢开了大明星令人敬畏的端庄。听了这话,她的手停住了,看了一眼他。果然,他的目光故意闪开去,似乎有愧于她。她搁下餐刀,低下头来说:

“看来你让我回到上海,并不是想见我!”她觉得茶几上的凤尾花的红瞬间凋零了,没有那喜色。

“别跟我斗气。”休伯特恳求道。于堇当没有听见他的话,接着往下说:“而是要派我用场。”休伯特点点头:“你想必知道太平洋上空已经战云密布,日本派了最高等级谈判使节赶往华盛顿,这正是日本要发动对英美战争的最明确信号。盟军的势态,只能让日本人开第一枪。日本也肯定会偷袭,抢主动权。”他看着于堇,“我怎么想念你,也不会让你在这种时候,到上海这种危险的地方来。”

“莫非——”于堇抬起脸来,干脆把心里话说出来。“已经到了必须我上场的时候?”

“是啊!”休伯特长叹一口气,“手下的几名最得力的人,近几个月连续失踪,有去无回,不再听到他们的消息。说实话,我希望他们的灵魂已经升天,不至于在日本牢狱里受刑。”

这狠心话是不应该说的,他闭上眼睛,顿了一下,才往下说:

“东京、沈阳、新京、青岛,几个小组都无法起作用。但是总部要求我动用全部力量,不惜任何代价和牺牲,必须尽早查出最紧要的机密:日本海军将在太平洋什么地方偷袭开刀。能挡住第一刀,下面的局势,就会好办得多——我们的线太长,从香港延展到马来西亚、新加坡、荷属东印度、菲律宾,偷袭任何一个地方,都将使我们全线危急。”

“所以,你这个远东间谍头子,就准备贡献牺牲你的养女!”于堇用词很尖刻,语气却柔软,“你就为这个目的,把我扣在香港训练了三年多!”

“如果我牺牲自己能获得这个情报,我宁愿马上自己去死,绝对不愿意让你有任何危险!”休伯特说,“你也知道,我已经无亲无友,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

“我只在你面前才诉苦。”于堇不无怨艾地说,“说是舍不得,还是生生折磨了三年。”

休伯特把餐刀放在于堇手里。她松开了,生气地朝墙边一站,那一幅油画风景是假货,离近一看,与真正的大师差好大一截。休伯特也站了起来,侧身看着她,像是自言自语:“人类生死存亡的战争,基督与反基督的末日之战。弄得不好,没几个人能活下去。”

仿佛回到从前,休伯特常常在临睡前给她念的诗句。她十一岁,对什么事都感兴趣。十一岁的心飘满幻想,当时根本未记住,这时脑子却闪出来。于堇往自己的脑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敲得她生疼。知道休伯特看着自己,却转过身,不让他看。房间里暖气足,热得手心有汗。这沉默可怕,加重了疼痛。

“行了,弗雷德,你知道我不喜欢听高调——西方式、东方式,都不爱听。但是你说的任务,我会认真的。告诉我怎么做吧?”

就这么说了几句安慰似的官样话,她的疼痛轻了。

休伯特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窗前。推开窗玻璃,俯视上海的灯海,租界区灯火稠密,接近苏州河北日占领区,灯光明显稀少。龙华寺方向,更是灯光少得可怜。

外滩和这几条马路,几乎每一条弄堂他都清清楚楚,踩过他的足迹。差不多每晚,都有穿街走巷的小贩经过他书店的窗前,“香炒糯白果!香炒糯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那叫卖声就是好听的小曲。

休伯特开的这家旧书店在上海算得上老牌子,20世纪初前清时就开张了。九年后,准确说,是 1917年,休伯特接手这家书店。开始时冷冷清清,生意最好时店里雇了一个中国伙计负责整理书籍,兼带送货给有钱的买主。

二十年代上海爱书的西方人靠这家书店,上海爱读英文书的中国人也把泡在这家书店当作最雅致的消遣。1935年温源宁和林语堂创办英文文学杂志《天下》,要聚会又怕互相等,浪费时间,就全约在 Scribner ’s书店,看书与等人互不相妨,人等齐了,再找地方喝酒不迟。

他这个老板不催不问,也捧着一本书在看,有时与这些才子交换一些新书消息。当时《天下》的作者中有两个少年,钱钟书、夏济安,心高气傲,喜欢比英国文学名句的记忆力,相持不下时,就到他的店里来查,或者就查他这本活词典。到三十年代后期,天下不宁,他也收束生意,只剩下他一个人经营。店里存书越来越多,只是买书的人不见增加。

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这一生不会再离开上海。除了这里,没有其他城市他能称为自己的家。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疲倦。月色如清昼。空气里似乎萦绕着小贩的叫卖,那声调拖得长长的,让人觉得生活哪怕再不尽如人意,还是太值得留恋。

一粒开花啊两粒糯!

两粒开花啊糯白果!

于堇过去先关上窗,免得休伯特患感冒。休伯特比于堇离开上海前是老了一大截,甚至似乎矮了一些。不过,她站在养父的身前,他还是高出她许多,而且背挺得直直的。她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亲爱的弗雷德,请原谅,都是我不好。”

休伯特把手放在于堇的手上,转过身来。两个人坐回原位置上。于堇把壶里的最后一些咖啡给他斟上。

休伯特没有喝咖啡,觉得时间不能再由着他享受,他只能进入主题:“近日日本海军的密电通讯,全部换了新密码,一时无法破译,但是总部发现其中有一个词,Kabuki,出现频繁。”

于堇想也未想就说:“Kabuki就是歌舞伎。”刚说完,她才想起这话根本不用告诉休伯特。她为自己本能的卖弄脸红了。

休伯特没有为于堇的话停下来,继续往下说:“电文好像是说日本几个著名的 Kabuki剧团将出发到各地劳军,但是电文加密,以及出现的频度,可以判断,哪怕有劳军此举,也是一个幌子,这神秘的 Kabuki是一次行动的代号,很可能就是日军第一次打击的目标。”

“我的任务就是找出这个‘Kabuki’究竟是在哪里演出?”

“是的,而且要快。据情报,日本五艘航空母舰,以及一批大小军舰,从十一月中旬起就不见踪迹。估计已经集合待命,或已经出发——让我们称之为 F集群——可能已经潜行在太平洋,准备进行最猛烈的偷袭。估计一两个星期之内,‘Kabuki’就会被日本海军的俯冲轰炸机摧毁,如果我们不能做事先防范的话。”

于堇手指交叉,沉思起来:此行任务的严重,已超过了她的猜测。她说:“几万军人的生命——”

休伯特神情严峻:“不,整个战争的胜负,多少世代——”

她发现自己像一只绝望的蝴蝶在高压电线上扑闪着翅膀。

休伯特可能觉得他的话太像一个指挥官交代任务,他转了一个调子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从头到尾看到完整的全部。”这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小说《奥兰多》里的句子。

于堇最喜欢这本神奇的书,主人公本是美少年,昏睡七天七夜,醒来变成一位女子。她少女时有一个本子全是抄摘伍尔夫小说的精彩段落,渐渐地她能背整个章节,如同在美国人办的住宿学校早晚祈祷对《圣经》的熟悉,但前者是喜爱的,后者是不得不为之。

所以,她马上重叠了休伯特的声音:“永远是只看到开头——譬如两个朋友过街时遇上了——看不到结尾。”

房间里气氛柔和多了。于堇走到休伯特坐的沙发旁,在扶手上坐下来,她把头依靠在休伯特的肩上,手握住他的胳膊,顿了好久,才说:“我明白,我明白。我也明白为什么你一再强调‘仅学好日文还远远不够’。”“至于倪则仁,你丈夫的事……”休伯特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词,“你前夫的事……”他想确认一下于堇对这个男人现在的想法。

于堇打断他,“他是个暗藏汉奸,哪怕死了,也罪有余辜。”“还有《狐步上海》这个话剧。”“弗雷德,现在我明白了,两个都是烟幕。”于堇笑起来:“给我来上海制造机会,制造两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休伯特听见于堇这么说,也笑了:“我亲爱的孩子,你真聪明,虽然这两个烟幕不全是我们制造的,应当说,这两个烟幕来得正好吧。不过,为了能尽快入手,哪怕烟幕也要对付好。”

他轻轻敲叩茶几面,“夜深了,你休息吧。”边说边站了起来:

“如何入手,我会让人详细告诉你,但机会还是要你自己抓住。”他声音有些犹豫,不忍心说这话,“只是,只是我们不能经常见面——最好在任务完成之前不见面。我之所以深更半夜来,就是怕我这个旧书蛀虫,已经受到日本特务怀疑。”

于堇绕到他跟前急切地问:“任务完成后呢?我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离开这一切乱七八糟,好吗?你得答应我!”休伯特不安地看看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手背上老年斑夹在皱纹里。“那时,仗可能就已经打起来了!”他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或许我们能抢在头里,让日本人不敢拔刀动手。那样的话——”他不愿意说下去,他想说的是:“那样我们更脱离不了,谁能身免这场全球的滔滔洪水。那时,上级会下达新任务。”但他决定还是不把自己的悲观传染给于堇。于堇跟着休伯特走到过道上。他去拿手杖,于堇先一秒拿在手里,让自己的手臂做他的手杖。这孩子从来没有这么乖巧过,时间真能改变一切。于是他说:“我们会在一起的。我已经做了布置,或许我们能在这个孤岛沉没之前逃离。” “‘或许’?”于堇咬咬牙齿。“不是或许,我的孩子,是必定,我们必定能在一起!”休伯特坚定地说,“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当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好像茁茁生机在安慰衰老。

在这个晚上,这是他能够给他心爱的养女惟一的承诺,起码听了这话,可以让她眼里的泪水,不往外涌。不然于堇这一夜睡不着,任务都已经逼上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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