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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十章

当我从伦敦飞回家时,母亲对我说生父,我知道她很思念他。父亲过世了,母亲说父亲多,绕来绕去常回到两人初相识之际。

袍哥头子在纱厂看中母亲,娶她,有了大姐,可是对母亲不好。那是 1947年春天,母亲带着大姐刚从袍哥头子家里逃出来,在嘉陵江边靠给人洗衣服过着小心翼翼的日子。父亲是驾驶,把拖轮靠在江边,他站在屯船上看见一个少妇背着一个小女孩在江边洗衣服。他送脏衣服来洗,有时衣服不脏,也送来洗,为的是能接近少妇。他帮她把背上的小女孩接下来,抱着孩子逗,吹口哨,地道的江浙小曲,孩子笑了。父亲每次都穿得整齐,有时来不及换掉船员制服,就直接带着一篓橘子和糖炒板栗来江边找她们。他穿制服肩是肩,背是背,腿很长,那有棱角的船员帽子把父亲的脸显得英气勃发。他的五官中,眼睛最亮堂,不小心碰上去,就像着火一样燃烧。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洗衣服。春天乍暖还寒,沙滩变得宽绰,好些地方都露出长青苔的峭岩来,江水绿得透底,倒映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的身影。

从母亲的描述里,我感觉到她也一样爱父亲。

一个女人同时爱两个男人,这女人活得有多累,尤其是到对方离世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亡羊补牢,晚也,可以想象,母亲有多恨自己。

大姐的声音高起来,隔着一层门,也能感觉到她伸长了脖子,分明她在为自己说母亲的话辩解:“我们是孝子孝女,还有孝孙,话没讲灵光,可鼓敲落到点子上,对头不对头?”她的脾气几十年不变,母亲对她生气时,总爱骂她是“天棒”,真是字字如针。

客厅里三个姐姐的声音突然小了,全是剥花生的动静。没一会儿,小姐姐的哭声传来。“莫要哭。不就是那龟孙子的牲畜有了新欢,如此作践你,我们得把他扔进长江里喂鱼。”

那不是大姐的声音,而是二姐,说得一本正经,甚至恶狠狠,我不由地坐了起来。

小姐姐哭得更伤心了。二姐压低自己的声音,房外三个女人似乎头凑到一块。几分钟后,小姐姐打断她说:“好了,我不哭。”“那你设法让他来。”大姐说,“这种人得让他晓得害人的下场。”

外边声音更低,我侧起耳朵,只抓着几个词:“……锤子,老二……不让六妹晓得……会帮着……”

床里边的三嫂咳嗽了,以表明她在睡觉。外边换了话题,说起明天会有更多的人远途到重庆,二十桌都坐不下,可能桌子要搭到外面空坝里,到时大肚猫会加收费用。

“收费多,不要操心,反正有六妹在,她比我们有钱,就该她出。”

“哎呀,不要哭了,那六妹会帮你治治他?”

“她不会管我的事。” “太过分,她不可以这样!”

我哪里睡得着,索性穿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红红的,脸颊还有泪痕,都没有擦干。

小姐姐在讲小唐的事,他在英国一所大学教中国文化和文学。她仰视他,敬佩他。他呢,认为小姐姐身材相貌超群出众,心眼好又有耐心,尤其是他老了后,她能仔细地照顾他。小姐姐与他好了,彼此发现好些爱好相似,不管是性趋向,或是狂看足球,他们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或专门睡觉享受快乐。两人好到她答应他马上飞回重庆,与名不副实的丈夫离婚。丈夫乐得自由,一点没讨价还价,包括对女儿田田的监护,离婚手续几乎在一天时间搞定。

她与小唐,虽未正式结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国法律算事实婚姻。去年五月时,他去南方参加一个大学活动,接待方让一位妙龄女博士生陪同游览当地著名风景区,上山路上谈风花雨雪和古今哲学。她写了好几年美国女诗人普拉斯论文,只怪自己的博导水平太次,哪有半点小唐的学识,无法指导。他开导她,她的论文可好好写,可新开一门学科。他从贝聿铭的建筑理念,谈到艺术最后应该达到远离俗世的禅境。他从普拉斯与泰德休斯的婚姻破裂自杀,谈到他的内心世界和艺术追求。他如数家珍地说到英美现代诗,从普拉斯的蜜蜂组诗,谈到女权运动,再从泰德休斯的《生日信札》,谈到一个男人的悲伤,再说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诺、深入无意识之途。

她听得云里雾里,却点点称是,百般崇拜,请他帮忙指点迷津。

他说是荣幸。他的手无意间碰着她的手,想闪开来,她倒大方地握住。山上眉来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浇在了火上,下山当晚两人的身体就含混不清了。

没过几天,他又要去另一个地方讲学,实际上与那女人幽会。手机关机,旅馆电话说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周才出现,说是手机没电,搬了旅馆,躲避大学要他继续讲学的纠缠,去了一次三星堆遗址。这是小唐一生里最口是心非、记忆混乱不堪的时期,他不认识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认识他。七月离开中国回伦敦前,说是要去一所大学签客座教授合同,合同谈了一周,住在旅馆,早晚和那个女人幽会。当然,合同没签。回到伦敦后,两人 Email和国际长途电话不断。有一天小姐姐本来在上班,有点不舒服,请了假回家,听见楼上小唐在与人说电话,声音异样,出于好奇,她在楼下客厅拿起电话,才撞上地雷。她当场气昏在地。爬起来一查上月电话账单,全是这人打来,然后他打回。回想一下时间,都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她坐在那儿好半天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一步步上楼,走进书房,质问小唐。小唐坚决否认与那女人有特殊关系,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认识她!”

不过他指责小姐姐偷听电话不地道。小姐姐说,她是无意。然后说他与那女人通电话已好几个月,他否认。她拿出电话账单。他暴跳如雷,吼道:“你查吧,有本事查个清楚!”气得脸都变了形。他恼羞成怒,有两天不与小姐姐说话。

大姐边听边骂小唐是头披着人皮的狼。二姐没说话,不过一脸肃然。

小姐姐也许不是第一次对她们讲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与我在电话里讲这些事一样。我设法安慰她,我的心为此又酸又痛,仿佛这些年严密遮盖的生活,被一把撕开,一览到底。我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像一个孤魂游荡,为的是独自舔自己流血的伤口。

从上次小姐姐说她和小唐的事后,差不多三个多月过去。这期间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坦率地讲,无时无刻挂在小姐姐嘴里的小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专一,一派学者风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凭第一印象判断,而第一印象往往误事,甚至是一生最不能错的事。

我不想听了,索性推开门。沙发床上三个姐姐见我走出来,一愣,停住说话,不过马上腾出地方,让我坐。

二姐还把被子拉过来,给我的双脚盖上,说:“奇怪,才十月天,夜间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晓得我们这儿没有暖气,将就点吧。 ”

被子上面搁了一个布口袋,里面是花生,混合着剥壳的花生米,另一个大土碗里装花生壳。姐姐们抓一把在手里,剥了,就扔进布袋里,动作一致,不快也不慢。

她们转移了话题,说到母亲讲老家风俗,给死人开路时撒花生米,以后再投生,日子会顺顺当当,有如花似锦不愁吃穿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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