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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第九章

姑娘无家可归,救人救到底,他俩让姑娘跟到家。三个人一来二往,每人心思另一个人揣摸出来:姑娘同时爱上他俩,他俩同时爱上姑娘,直到有一天师兄不辞而别。师弟与姑娘找不着人。

久而久之,只能结为夫妻。

日子本可过下去。突一日,师弟听江湖传言:在陇海某地,又出个扒车一等好汉。他赶过去,果然是师兄。两人等在铁轨上候火车,师弟对师兄说:“你不在她不快乐,她更喜欢你。”

师兄不让他说下去。

师弟当没听见,继续说:“我只求师兄一件事,日后要对她好!”

师兄说:“你看火车已经过来了。”他耳朵贴在铁轨上,钢轨铛铛响得紧。

火车驶近,他们飞身上去。霉运要来神也奈何不住,巡车逮了个正着。师弟徒手搏击,对师兄叫喊:“快下车!”火车上了一座桥,师弟猛地把师兄一推,师兄跌下河里。

姑娘打开门,一见师兄,就瘫倒在地上,说:“他肯定没命了。”

他没法再吃火车饭,只有将就一身功夫做杂耍。先跟人学,后来自己组班子。每次受伤她对他最体贴,但是她心里想着谁来着?人生此种苦朝谁说?只好求天求地。

故事传传好听,多半不是真。

不过张天师很怕听见火车响。也是啰,但凡听见人说是乘火车来,张天师的胃要一阵翻腾。“别提火车!”他说。

他没有吐,他只用手掌拍打自己的后脖颈,那儿有个穴位,控制肠胃。不过他们走城串乡,倒是从来不坐火车。

苏姨接了黄浦江上很多水手的衣服洗,有些许收入,算是她自己的私房钱。

很久也未见吃肉了,人人想肉想疯了。大世界的票房收入,至今在付还道具铺的租用费。苏姨说全班子人他们在大世界演出辛苦,熬打不起,肉再贵,也要去买,“都是苦力干活,不吃肉怎行?”

苏姨这些话是对珂赛特说,她才不直接对他们说。

珂赛特是个够尽心的传话狗,每天跟着他们五个人朝大世界走,走到半路它会折回去,陪家里的苏姨。这一路上张天师都沉闷着脸,免得现出不愿见到的事,丢了一个女徒弟,这班子就大亏了。

他知道兰胡儿在看他的脸色,这个女孩子有话埋在肚里,要说出来就是一大套怪里怪气,叫人半懂不懂的话头。就冲这一点,他就不喜欢。他一手一脚辛苦,怎么教出她这种人精?不像燕飞飞叫他师父长师父短,甜得像自家闺女。

长大一些,两人就看出差别:兰胡儿不如燕飞飞貌美,仔细看更打折扣:脸容冰冷,眼睛太大,额头略高,嘴唇微厚,睫毛也长了点,合起来就太浓,不够柔美。整张脸的搭配,倒是合适化妆上台。

不是他张天师偏心,兰胡儿怎么调教都调教不成一个女孩子,这是他领养徒弟时一大错。命是命,运是运,命变不变,看运转不转。

一个戏场明显不容二虎,有了他张天师,就不可能有所罗门王,还时时有徒弟被拐走的危险。

张天师前脚进大世界门,心里立刻就作了决定:在今晚散场时,跟那个犹太老头说穿,各分场次互不相犯,各赚各的辛苦钱。

本来他的班子就是下午场。下午阳光很好,来的客人很多。张天师先表演“红花金鱼”。这个戏法他做了一辈子,扮相周正,出招顺手顺意,平时摆场不用特大的玻璃缸,用瓷茶碗。“红花金鱼”据说在几百年前就有了,他跟着师父学这戏法时,师父说此戏法要紧在手灵巧,一缸水,要单手捧出,高举过头,手腕弱的端不动,杂耍都是男有男戏,女有女巧,不得串味。

今天有点什么不对劲?他往台下瞄了一下,对了,那个所罗门没有坐在观众席里,那个加里也不在。

轮到兰胡儿表演击十杯不碎。

兰胡儿一身红衣,拿着红方巾,模样冰冷中透出忧郁。燕飞飞快活地递给兰胡儿一根木棒。兰胡儿把木棒和碗都让观众检查。张天师注意到兰胡儿的眼睛在台下搜找什么,他突然有点紧张。

兰胡儿对准叠在一起的十杯,把方巾搭上。开始用木棒敲杯。

她心思不在杯子上,张天师看出来了。揭开方巾,十杯依然完好。轮到燕飞飞表演,再下一个节目,是兰胡儿口衔尖刀倒立在大岗举着的水缸上。张天师对兰胡儿说:“今天这个节目由燕飞飞上。”“为什么?”“你心在哪里?”“师父,这是啥意思?兰胡儿懂不了。”“你自己清清楚楚。”

兰胡儿不说话了。小山报了节目后,兰胡儿比燕飞飞早一步跨出台。表演得应该没有丝毫差错,她弯身将嘴里的尖刀吐出,换上一大叠碗,做得天衣无缝。待她换另一只脚把头上的那叠碗顶上,准备扔给小山时,脚一晃,那叠碗顷刻砸在地上,有一个砸在她的头上。

全场哗然。小山赶紧接兰胡儿,但力气不够,两人一起跌在台上。兰胡儿的左脚落地,虽然手挡了一下,脑壳还是嘣地一声撞了地板。她两眼冒金花,紧跟着一片黑。

亏得张天师赶快从大岗肩头接过水缸,他们顾不上台下乱哄哄,迅速把兰胡儿抬进后台。

“我就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混账东西!坏了我们大家的事!”张天师骂道。

“她不是有意的。”燕飞飞对张天师哭着说。

一检查,兰胡儿头被碗砸破了,好深一道伤口。额头也划破了。幸好那把刀早就被她吐出嘴,否则她就没命了。兰胡儿不能走路,左胳膊左脚一动就疼痛,脚踝已红肿,最要命的是她无法睁开眼睛。

台下还在喝倒彩,一片吹口哨声。

张天师叫大岗背起兰胡儿往家里去找苏姨,又让小山燕飞飞收拾戏场。他自己去见二先生。二先生早得到消息了,根本不想见张天师。

张天师不走,守在门口不走,等二先生出来求情,结果等到了晚上,二先生的手下唐生才走出来,他对张天师说:“以后杂耍班子一天只演午间一场。”

这就等于不要他们,让他们自己找活路。这日子怎么能活?他求唐生帮着圆通,唐生说这是二先生决定了的事,不能变。

他不禁蹬脚骂。这个所罗门,还有那个小赤佬,鬼了——他们在,碍事,他们不在,更要出事!今天就出事了,兰胡儿走神了,掉了魂。

若有三长两短,这个孩子就毁了,不是伤残就是暴亡,干这一行当然很难善终。不过这也未免太早了些,兰胡儿刚出落得像个如花似玉一个巧人样,整个班子还指望她当摇钱树!张天师想,灾祸到了挡都挡不住,又得去城隍庙街上了。

晚上所罗门的演出也取消了——他们根本没有出现,整个大世界没了这洋老头的身影。二先生决定杂耍魔术场子干脆关门。张天师弄不明白这中间出了什么毛病,难道二先生要他们两个都腾出戏场来?

张天师麻利地走着,脑子里塞满浆糊。他最后折回经理办公室,涎着脸皮去问唐生,唐生只给他一句话:“上午就叫那个洋瘪三开路了!”言下之意很明显,怎么就你还赖着不走?

这下子他们一起被赶出了大世界!张天师心里不是滋味,早知如此,跟所罗门就不该斗气,两个班子一起演,万一有差错还能互相补台。如今怎么混饭吃呢?

“他妈的要走,该来打一个招呼,好歹做了一场朋友!”他对犹太老头气恼起来,不管以前对所罗门的怨恨有多深,现在,他不能原谅所罗门如闲云野鹤般飞走。

小山长了个心眼,一个人到小南门弄堂里福祉客栈去探个究竟,找不到所罗门,加里也不见踪影。楼下的老板说,俄国要对日本宣战,日本宪兵来查过,这个人是俄国犹太人,而且胆大包天在大世界弄神弄鬼的,被日本宪兵逮捕,那个少年也被当场抓走了。

小山要上他们的亭子间。

老板说,不在了不在了,我叫那孩子修我的收音机,没修好,我只好取回来自己捣弄。

小山再问,老板的老婆不耐烦了,老板让小山少啰嗦。

棒杀的不可能!这是兰胡儿第一个感觉。加里不可能不见她一面就消失掉。她一听就抓住燕飞飞的手,要她去福祉客栈。忘了手臂受伤,痛得她叫了起来。

“我为你去!”燕飞飞看看兰胡儿的可怜样说。

兰胡儿等得心慌慌然,燕飞飞回来了,果然如小山所言。

“加里能上哪里去呢?”兰胡儿问。

燕飞飞表示她做好事做到底,马上出去帮兰胡儿找他。

兰胡儿在小阁楼里不能动弹,想象燕飞飞代她走在街上。跑马厅前有不少人,这个世界闲人真多。

燕飞飞上看台去找加里,也不明白人们脸上都比天师班的人快乐。日本投降前,上海滩流行三大赌博:跑马、跑狗和跑人——回力球。日本人走了,这三大赌依然受欢迎。

回力球场东、南、北三面是墙,西面为看台,座位也是弹簧皮面靠背椅,可坐两三千人。看台前装网,怕回力球飞出伤到看台上的观众。西班牙、墨西哥和古巴的球员,虽是职业球手,都生得标致,和电影明星一样。赌回力球多半是女人,她们看漂亮的年轻力壮的洋男人,套着皮手套将球抛出一个漂亮的旋转,又打得比天高。这些赌徒都在拼命尖叫,喊自己喜欢的球员的名字。

加里当然不会在那里。

这天半夜,兰胡儿睡着了还是掉下了床。她痛得叫出声,床上燕飞飞睡得死沉。兰胡儿摸着左手左脚:我得争气短时辰好,我得自个儿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再也睡不着了。差不多半个月前,兰胡儿与燕飞飞从大世界出来,饥肠咕噜,饿得厉害,眼前晃着旺火上烤着的鱼,她吞吞口水。路边有一家馄饨摊,香喷喷诱着人。她们掏了半天腰包,凑了半天,两人才要了一碗。

这在膏药旗下窝心狼狈日子,怎个没有个完,真是捏着手指头一天天挨着忍着。

望着小窗外稀疏的星空,兰胡儿问:“加里,现世的冤家,你在哪里?”

“有一点是真的:所罗门现在不跟我们抢生意,我们就没生意被别人抢。”张天师说完,让猎狗珂赛特代他向苏姨要纸烟抽,“去,珂赛特。”

苏姨在厨房里磨蹭了好久,才塞了一根纸烟给珂赛特,狗衔着纸烟到张天师跟前。他点上火,吸起来,整个人才安顿住了。“我恨腻你!做鬼收脚迹也别来!”兰胡儿突然非常来气,加里你要走就永远走,这儿没你才真实。一滴泪接着一滴泪涌出来,她用手抹去,却涌出更多。

小山或是燕飞飞偶尔提加里的名字,她就会血压升高,喘不过气。养伤期间,她眼睛忽儿看得见,忽儿全是迷迷糊糊,忽儿满世界光色灿烂。

她总是面朝北,北极星在上,北极星让她感到安全。她不睡枕头,枕头只放一小枚指南针。她双手朝北举起,像是示威又像是投降,躺下去不到一分钟,就进入梦境。所有的梦全跟加里无关,混乱之极,大都是她在走路,奔跑在弄堂里,在下梯子,然后出了大世界的门,让开电车,过马路。有个人跟着她走,边走边叫她的名字。

他是那个人吗?如果他能在梦里和她相见,证明他心里是放着她这个人的。当然要饶恕这坏东西。

受兰胡儿之托,燕飞飞每天照常在摆地摊后抽时间去找加里。苏姨带着珂赛特去江边洗衣服,家里静如墓地。她额头上的伤也落疤了,好运气,一点也没痕迹,不过头发反正从未规矩梳过,刘海耷下来,半遮住脸颊,她照镜认不出里面那冰冷人。脑顶的伤敷了苏姨的药粉后,好得很慢,上药前,苏姨将她受伤处头发剪了。脚肿虽是消了,但很应天气,天气一阴,就痛,天气好则无碍事。兰胡儿被苏姨看得紧,出门必抽掉阁楼木梯。只能左等右等,等到燕飞飞回来,看有没有关于加里的消息。

张天师告诉苏姨,那天找不到所罗门时,就有个预感,所罗门像幽灵飘入魔道去了。张天师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可是过了一阵子,他开始叹气,坐也不是卧也不是,神情非常不安:“怎么这个洋东西走了,我心里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道道来。”

燕飞飞爬在楼梯上,对兰胡儿说:“对不起,那没心肝的还是没影子。”

“真有种!”兰胡儿声音轻得几乎像吐了口气。

“他变成灰也会回来的,他不会不回来的。”

兰胡儿在这天晚上突然全部失明了,连一点瓦片的形都瞧不见。张天师坐在破藤椅里,抽着烟。他说,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兰胡儿为了那个该死的坏小子伤心到这个程度——命都不要了!眼睛是命的根,这东西竟然一意孤行,甘心去做惊世骇俗的痴情鬼。

苏姨叫张天师上床睡觉时,张天师朝她吼起来:“叫什么瘟神?人倒霉倒在一块了!”

这是张天师头一回朝她发火,苏姨气得说:“逞啥能,就只有说狠话的劲!”

张天师气得跳起来,把桌上的一个碗一拂,那碗在桌下珂赛特的身上跳了一下,掉在地上只是缺了一个小口,倒吓着珂赛特直往楼上窜。

“摔吧,这屋里一人一碗,没多一个,摔了就甭吃饭了。”苏姨说完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张天师脚踢着碎碗,他说自己没作孽,怎么会弄到这地步?你死妮子想瞎,什么时候不能瞎,就想那臭小子里瞎,活活气我这半截入土之人!真是丢人现眼。

随由师父在楼下骂,兰胡儿就是不说一句话,师父的样子,必是脖子红,脸红,眼睛也红。看不见,哪会尽是坏事儿。她静静地呆在窄木床上,在浓郁不散的黑色中,这耳朵灌进各种声音,偏偏没那个人的声音。加里在我心底成死鬼一个,这眼睛一瞎,就是注定他和我今生不能再见。他可以去无踪影,我也可以去上吊抹脖子,谁离了谁照样活得光生。

她恨定他,还不如恨定自己,难道她就不该对这世界充满愤怒?难道她就不可以把一切悲痛齐斩斩扔还给这世界?冲着她来好了,她绝不后退半个脚拇趾。她的头发剪掉之处只长出一寸,她恨不得把头发剪成一堆燃着的火焰。

兰胡儿已习惯用手和耳朵,好像天生瞎。没眼睛,更听得见人心里的声音。在完全放弃任何希望后,不知不觉中,她成了另一个人。

这些日子过得阴惨惨的,谁都没什么话讲:本来进了大世界,苦日子快熬到头了,结果被踢出大世界,天天愁云满城。早早熄了灯,早早入睡,可是没有一个人睡得着。

弄堂口每日排着大小马桶,靠墙那端有个小沟槽,无拦遮,男人背着身解裤带小便,天热尿腥气浓到走过得捂着鼻。破烂的衣服挂在门前,女人家趁太阳毒用竹竿拍打着晒着棉被,扑腾起脏脏的灰尘。萝卜干串成线挂在钉子上,都收了形缩成细丝丝。

张天师牵着珂赛特准备到江边去,走到弄堂口时,看见小山与大岗跑过来。大岗手里挥舞着一张报纸,与小山嘴里嚷着什么。

大岗做事一向踏实,又是半个哑巴,从不惊咋咋的,识字也不多,从不读报,拿着一张报纸做什么斯文样?张天师走近,才听清小山嘴里嚷着:“日本吃了一颗,叫什么蒸汤‘圆子蛋’。开笼,一口热气,吹死二十二万人!”

张天师扔下牵狗绳,拿过一看,脸色陡然大变:“西洋魔术还真玩得!”

半夜里兰胡儿听到张天师唉声叹气,睡不着在床上翻身的声音,用拳头捶墙。天气一闷热,又久不下雨降气温,人就更烦躁。

兰胡儿腿伤已全好了。她在小阁楼里走着,活动脚劲,突然鞭炮炸响,欢呼声一潮接一潮涌起,沸腾一片。第一个冲出去的小山马上回来嚷:“小日本投降了!胜利了!”

张天师奔跳下楼去,那掀翻整幢房子的架势,使兰胡儿一下站了起来,她摸着走下楼梯。厨房里只有苏姨坐在那里折叠晾干的衣服。两分钟后张天师进房门来,颓然坐下。胜利了,中国人胜利了,他们却没有胜利——明天的饭钱都不知道到哪里赚。

摊开在面前的是一条伤心之路:他们是街头卖艺弄几个小钱的江湖末流,说不好哪天更沦落,连珂赛特这条狗也养不活。

兰胡儿听着街上锣鼓喧天,说,“我不呆家,盲女能唱街,我眼瞎了还能演柔骨。”她给狗拴上绳子,叫珂赛特带着上街,这样她也能帮着赚几个小钱。珂赛特欢快地叫起来,往门前走去,真的领着兰胡儿往街上走。

张天师盯着兰胡儿的背影,半晌才说:“兰胡儿是对的!天无绝人之路,就算没进过大世界,天师班多少年了不也摆地摊糊上嘴?”他招呼天师班的人跟上兰胡儿。

街上有吹鼓手在击打着节奏强烈的曲子。他们兴高采烈地欢笑着。暗淡的天色下,珂赛特走远几步,必回过来嗅兰胡儿的腿,她跟着狗走着。从受伤砸场后,这是她第一次走出弄堂来。

加里呀加里,你这混沌小子,断梦劳魂成了过去。我和珂赛特上街卖艺,月亮出,太阳现,我们全得活下去。该什么命就什么命。瘸子有瘸子的讨饭经,瞎子有瞎子的贱活路,卖艺人认准草台命,玉皇大帝也无奈何。

珂赛特站住了,磨蹭兰胡儿的腿,提醒她停下来。

四周嘈杂的欢呼,有乐队奏节奏明快的曲子。兰胡儿听着,一只熟悉的大手这时握住她的手臂,她被牵到一个地方,能感觉到空气中有火药味,鞭炮刚炸响过。那手松开了,她走着圆圈,脚步往外移开。“扑”地一下,她倒翻过来,做成一个稳稳的翻天庭。她说:

“小山你先上来吧。”

看客的声音,在议论她的样子,也有人说,看看瞎子能做什么?也听到铜钱落地的叮当声——她心明透亮啥时该加火候。纤细的身躯像在颤抖,头发凌乱点,脸憔悴忧伤了些,技艺一厘一毫却不差。大岗要上来时,先摸摸她的脸,像是可怜她,犹豫着。

但是她只说:“别忧事,上吧。”

哪怕一个天庭撑不住,气绝命毙,也不能皱眉。就是身上站上两百斤,也得笑。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彩灯听一曲喜鹊报信来小娘子急等着嫁出门是燕飞飞站在圈内怯生生地唱时髦小曲,她摆动着两只手,撩起轻巧莫名的风。荒唐情歌漂浮在远远近近的欢庆声中,几乎被吞没,但是兰胡儿听到了,她哪怕被人踩着,笑得也比先前更甜。庆祝胜利的人看了心里舒坦,多丢了几文钱。

第二部

没人敢说一声肚子饿,已有好几个月,每个人都清水寡肠饿惨了,连庆祝胜利的游行都跟不了几条街。

这天张天师回来,脸上忽然去掉了菜青色的霉气,连声音都沾上外边人人都有的洋洋喜色,“珂赛特,去告诉苏姨,我今天去大世界了,去问问还有回去的希望不。”

他脱掉外衣,坐在桌前。

兰胡儿正站在床边摸着折衣服,听见小山在说:“那里又开始兴旺起来,旧班子回来不少。在走廊里排着长队等着老板见。我看到那个犹太人了,还有那个加里王子。”

这一切好不对劲,兰胡儿突然站不起来,她扶着床沿坐在楼板上。小山对燕飞飞说,那个加里个头冒出一根筷子长,变黑了,若打街上对面走,绝对认不出来。师父在说,“我和所罗门都去找二先生。经理室里二先生不在了,现在坐那把交椅的,竟然是二先生往日的副手唐生!就是那个喜欢穿长衫,见了二先生就毕恭毕敬打火点烟的家伙。”

“二先生怎么不在了?”几个徒弟七嘴八舌插着嘴,看来他们早就在打听情况:“听说是偷了不少钱,青帮大先生把他废掉了,四肢不能动,口也不能开。”“不对,听说是和大先生顶杠,为跟日本人的什么事。”“说是那个唐生下的手,一把就把头颈骨给捏折了。”

张天师说:“小孩子不要听到风就是雨,不关你们的事,少说话不会把你卖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兰胡儿趴在楼板上,朝漏缝里看,三个人影模模糊糊。“哎呀,师父头发怎白似萝卜?”

她突然明白自己能看见了,吓得不敢相信,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从指缝里看:地板上好几圈头发丝,床前是黑布鞋。她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哭出声音来。

燕飞飞走上楼梯,看见兰胡儿在地板上坐着,脸埋在自己的双腿上。赶紧拉起她来看,“哎呀,哭什么?”兰胡埋下头,燕飞飞不管,拉着她的手回到她俩的床,兰胡儿还是哭个不停。燕飞飞一拍脑袋,“瞧我糊涂,你是听说加里回来了。我以为你真忘了那个无恩无义小赤佬。”兰胡儿马上停止哭泣,嘘住她:“不准你嘀咕,可是你的辫子咋这么海长?稀罕你,竟扎了我的红发带!”

燕飞飞一把抓住兰胡儿,摇着她的双肩。“你眼睛看见了!”她尖声叫:“师父,师父,兰胡儿能看见了!”大家都高兴得叫起来,把兰胡儿拉下楼来看个究竟——还是那双大眼睛,看起来清清亮亮,不再迷茫。张天师却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是天生瞎。哈,药来了。你差点为那小王八蛋送了命。他倒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打个哈欠就回了。”燕飞飞也附和着说:“你好了伤疤忘了痛。拿点架子,不要再理这个家伙。”兰胡儿想想说:“他不会无缘无故走,也不会无缘无故回。”燕飞飞说:“他要走出一个名堂,就必须回出一个名堂——你得让他好好瞧着。”

“中呀,我姓兰的哪能轻饶他这龟孙子!”兰胡儿兴高采烈地说:“我笨山笨海了,不过丝瓜叶子裹豆腐,真是的刮了密斯本人面子。”

“真是孽障!”张天师训斥道:“说话没一丁点女孩子的温柔气?真是,瞎都瞎不变!”他看上去并不高兴,反而很生气,一甩手转身出门了。其他人一看这场面也不好说什么,统统走掉。厨房里只有两个少女。

燕飞飞被兰胡儿的认真劲给吓住了,担心地说:“嗨,你不会真把那王子哥儿怎么样吧?不过是小孩子一个!被国王牵着走,哪能由他做主?”

“再心疼也轮不上你操八辈子心。” “我操心只为自家妹子。你明事,就该对他过得去。听大人的,没错。”

兰胡儿生气了:“大人?骂我时我是三岁小孩吗?”

燕飞飞摇摇头。

“大人?打我时我是五岁小孩吗?”燕飞飞想想,摇摇头。“那么好,他也别想充小赖账!”兰胡儿说,她从裤袋里摸出本子和铅笔,记下几个字。在床上写字很吃力,一笔一画得很重。

“不说清楚哪通得了这密斯地面儿,哪怕洋老头的事,也得一笔笔说清。”说完,她长叹一口气,随手把本子和笔扔在桌上,呆呆地看着燕飞飞。

燕飞飞看了看她,就上楼去了,听得见燕飞飞在和小山在楼上过道上轻声说话。兰胡儿朝门外看,光线太强,她受不了。而且眼睛有些痛,头还昏沉,她摸不到木凳,顺势一跳,坐上桌子。她闭上眼睛大声说:

“横竖不能做瞎子了,好歹要对得起自己。灶神爷啊灶神爷,我兰胡儿别无所求,只想能看见欠骂欠揍的加里,拜托了!”

他们在城隍庙摊头表演,摸黑才回来,吃晚饭时,从窄窄的弄堂里走进,老远就闻到肉香。兰胡儿进门惊奇地看见桌上热腾腾一锅洋芋炖猪蹄,好久没有尝到荤腥,闻着这浓烈香味,几乎有点晕眩。

一盏昏暗的白炽光灯泡下,张天师坐在破藤椅上说:“你们给我坐好,先不要动筷,我说一个事。”

师父卖关子端架子,兰胡儿已经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张天师目光亮火火,她不敢造次。

“新老板唐经理给我一个老面子。我们天师班苦挨了好些日子,又要进大世界了。”他眼睛盯着兰胡儿,“这二进大世界可不容易,大家知道摆街的苦,眼睛要盯事,耳朵要长心思,别像上次那样砸了台!到时别怪师父我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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