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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十章

兰胡儿张开嘴,本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张天师从不当着整个班子指责谁失手,本来杂耍还能不偶然失手?做班主,都明白越指责手下人会越紧张。她不说话今后就成了话靶子,可是这猪蹄香味诱人清口水直在口里打转转,大家都双眼圆瞪,她不想误人又误己,就咬紧牙闭着嘴不吭声。

“这次还是跟所罗门合作。”张天师郑重地说:“所罗门那一套把戏我们全知道。他演他的,我们演我们的,各家半场,井水河水两不犯。苏姨今晚掏钱来先犒劳大家,丑话说在前头:谁心里打算吃里扒外,搁着不该搁着的人,最好就此搁下筷子。”

兰胡儿浑身一抖,师父这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专冲她而来,是在警告她。屋子里这么多眼睛都怪异地盯在她脸上。有加里掺和,师父就把她当仇人,立马会宰了她,何必?兰胡儿拿起筷子,脸上一副馋相,等着张天师允许大家动筷。她这样子似乎完全不明白张天师那席话与她有任何相干。

苏姨看不下去了,轻声细气地说:“吃吧,谁昧了良心,师父会让她连渣都吐出来。”

她这凶话反而让大家松了一口气,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吃蹄子用筷子不方便,手指都用上了,喝汤更是一饮而干。狗守着等肉骨头从桌上扔下,一口衔到角落里,看没人来抢才低头猛啃。苏姨倒了一小杯老白干,递给张天师。张天师叹了一口气,兰胡儿朝他一笑,他的脸绷得更厉害。

我兰胡儿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徒弟,打败东洋鬼子也没沾一滴油水,今个儿有机会款待五脏六腑,谁顾得面子光光彩?

吃这顿饭兰胡儿都垂着眼帘,犯不着给自己找难受。她现在添了新本事,就是不想劳心尚未发生的事。一切听师父的,从小如此。如今师父身边添了一只母老虎,她更是不敢造次。

也许好久没这样吃饱了,兰胡儿搁下碗筷就犯困了,眼前又开始花花发光。

顾不上屋里人的脸色,她起身离桌一步步上楼去了。附近的猫大概是嗅着了肉味,在房门外急得叫个不停,珂赛特知道对手上门,一下子窜过去,对着门外狂吠。

这夜,上海不知为何种好事又在放烟火,夜空瞬间如白昼,南京大马路处打锣敲鼓声一片又一片,可能是东京审判宣判东条英机等人死刑,上海大汉奸也吃了枪子儿。

兰胡儿醒了过来。加里好像在梦里一直拉着她的手,她苦笑了。阁楼里没有点灯,她侧过身,感觉眼睛看东西好多了。

燕飞飞爬上床来,在另一头呼呼大睡。兰胡儿却没能睡着,欢快的喧嚣扑进小阁楼来,她祈求自己这一路去,顺风顺水,倒霉事至此结束。

天师班重进大世界那天,大世界楼上楼下张灯结彩,重要的场子都粉饰一新,说是政府接收大员蚂蚁行雨到上海,都要光临大世界。兰胡儿急切地等着见加里,摆地摊时轮到她得空,也不敢去小南门福祉小客栈,生怕所罗门轻视她,师父知道更了不得。

站在场子里,她摸着座位触景生情。张天师一把拉走她到后台,准备表演。

中间停了几分钟,她壮着胆出场子,走到天桥上,望一分钟就赶快回去,再不敢大二麻子马虎半分。

终于,她看见这对老少全身黑衣进了场子,她在缸顶上翻转,正要把盘子蹬上脚尖,她的眼睛扫着门口。师父吃惊得脸都白了,又是这紧要时刻。兰胡儿咬紧了牙关,心反而沉着了,像井底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她对自己说,沉得住气是真英雄,我看自己好精彩!

她的眼睛余光里,加里在看着她。两个人都停住了,只是兰胡儿稳稳地停在最危险的姿势上,你不动我也不动。

张天师做了一下手势,兰胡儿才腾空跃下。她到后台蹲在凳子上休息,用袖口擦去额上的汗。

你不开腔我也不开腔,听到加里的脚步近了,猛地从凳子上一个转身,就落到加里面前。

加里伸出手把她拉起,眼神木桩桩,眨也不眨一下。他刚想说什么,兰胡儿把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不用说,啥都不用说。你想不想思不思,我都不愿知晓。

两人痴呆呆对看着,突然被一个冰冷的重物撞着身。所罗门斜戴着黑礼帽从他俩中间走过去,跌跌歪歪,看上去又喝醉了。

与半年前相比,他老多了,原先胡子灰的地方都见白了,背也有点儿驼。他在后台里来回走,然后走出场子。脚步放下来,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在叫兰胡儿的名字。

她跟了过去。所罗门上着楼梯,直奔大世界屋顶花园。“兰胡儿啊,兰胡儿,我主派我来告诉你,小心那个小人!爱他不如爱一片面包,爱一坛子美酒。”加里赶上所罗门左前方,他偷偷地摇头,暗示兰胡儿不要与所罗门认真。“摇头不算点头算,”所罗门说。兰胡儿直点头,到这刻儿她才明白,就是对自家人,才有必要做乖宝宝。

那年大世界上演“艳尸大卸四块”,让战后的上海观众大饱眼福。

中央露天剧场星光照耀,台下济济一堂:国民党接收大员,都带着抗战新夫人来露个脸亮个相。连申曲皇后兼实业家筱月桂,也给新回上海的青帮大先生捧场,让她的新排沪剧在大世界演三天,她本人也到大世界来了。结果来看筱月桂的人比看戏的人还多。幸好这些名人,都只是转了一圈儿就走。

台上加里东奔西忙,使尽招数,还是未能将身体用大钢锯切成四段的兰胡儿还原,兰胡儿脸白纸一张,急得大喊:“救命!”

张天师坐在前排,一看像是真的,兰胡儿在木箱里急得直叫唤,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加里也急得满头是汗,台下观众也急坏了,全场人都站起来,血顺着锯开的边缝往下流,场面十分恐怖。有人吓得跑到经理室打电话叫救命车。张天师奔到台上,燕飞飞跟在他身后,听到加里和兰胡儿一起大叫:

“快点!”

两人快速到台下,把坐在后排喝得烂醉如泥的所罗门拖起来就走。所罗门不走,张天师架起他往台上拖,一边说:“赶快,兰胡儿就没命了,加里成了杀人犯!”

直到戏台上张天师才放开所罗门来。所罗门在台上摇摇晃晃,一看这危险情形,突然两眼放光,把身上的黑大氅一抖,手往锯开成四片的木箱子一指,口里念念有词“Abracadabra Abracadabra”,双手把四片盒子一合,燕飞飞和加里把箱子打开,才还了一个原身兰胡儿。

场子里响起掌声。所罗门做这一套动作时,依然踉踉跄跄的醉态,说是酒中魔法越有神力。

这小小曲折,是兰胡儿挖空心思想出来,看了几次越剧,她就明白了世界大戏场。所罗门对这一招式挺满意,能显露出他的重要,他加入醉态情节,为此小饮一番。

半夜,所罗门把躺在地铺上的加里叫到自己床跟前来,拉下脸训斥道:“小子不要忘本,不要以为你,还有你那个女妖魔年轻聪明,就打坏心思,若想撇下我这个国王自立为王,就是犯了耶和华让摩西传给世人的天诫。”

加里赌咒发誓,他一切都按上帝的意志父王的钦旨办事。

所罗门王说:“否认也没有用,你的眼里只有那个妖精,若不是我留一手,你今天就可以单挑了。”

昏黄的灯光照着所罗门和加里,一个规矩站着,一个靠着枕头斜躺着。所罗门摸着胡子瞪了一眼加里,“还是张天师那老家伙,明事理,知趣了,不再跟我争位。”

“张天师请父王上台‘碎尸复活’是兰胡儿的主意——”“少在我跟前提兰胡儿,我讨厌这名字,我警告过你,再警告你。”加里不吭声。所罗门说,你们不是有个小说讲一个僧上西天求经,徒弟猴子,不听话时,师父就念咒语,猴子会痛得在地上打滚。告诉你,要念咒语,我本事第一。

每天张天师都会反复叮嘱兰胡儿:不能出差错,前错他不记仇,但不能再犯。燕飞飞跟着兰胡儿,每两分钟必会出现一次,探子做到自家弟子身上。但是加里与兰胡儿从那第一日见后,并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神情,每天都见,每天需要添加新过场动作,就事论事,正经八百。

兰胡儿身轻如燕,加里比从前更沉稳,他们配合得很默契,两人把细节记得妥帖,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眉来眼去的事。

兰胡儿觉得张天师把自己当成了囚犯。他每次走开,燕飞飞不在,也会有小山,甚至大岗,她毛骨悚然。有一次,小山对她说,因为兰胡儿眼睛刚复明,师父放心不下。

毛毛雨沾腻腻的,一下就好多天,还不如来场咔嚓暴雨痛快。兰胡儿就这么回答小山。

小山让她再说一遍,她鼻子吸吸气,打个倒立在墙上。

倒立人耳朵特尖,她听见张天师对燕飞飞说:“你在剧场门外等着两人排练,我先走一步去办事,一会儿就回来。”燕飞飞不自然地朝兰胡儿这边看。“你记得苏姨昨天要你说的话?”燕飞飞脸红了:“我说不出口,师父。”“你只管照办。”张天师说。

晚上终场后,照例他们要把明天的戏预习一遍,以免出错。

加里把一杯水递给兰胡儿,兰胡儿喝了一半递给加里,加里喝光了,搁在椅子上。两人同时把头转过来看所罗门,所罗门伸出手,加里和兰胡儿同时弯身拿杯子给他。他脸都气红了,不接杯子,反而摆摆手。

加里看了兰胡儿一眼,说,“父王,还练吗?”“虎脸大,不如猫爪子中用。”所罗门故意对着加里说,然后说了一句意第绪语,加里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今天就这样,你们自己练吧。”所罗门拍拍手,朝场子外走。

他的裤子卷到小腿上,鞋带也松了。加里叫住他,蹲下去给他系好鞋带,放下裤管来。兰胡儿眯着眼睛看他们。谢天谢地,这眼睛跟从前一样好使,看到幕布是幕布,灯是灯,椅是椅。所罗门走出场子,关上门时有一道强光,她本能地用手遮挡。加里心事重重地返回来,走上台来,双手插入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不想练下去,她也累了,想结束早点回家。当她这么想时,就说出来。他用手敲敲木箱,表示赞同。

他们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加里把那个装人的木箱盖好,上了锁,又封了布条走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背腰挺直,走得大步流星。他对门外燕飞飞很热情地打招呼。

兰胡儿经过他们,燕飞飞马上跟上来:“嗬,兰胡儿,我在等你——”她喉咙堵住了,没说下去。兰胡儿嘟起嘴,看也不看燕飞飞。燕飞飞难堪地说,“苏姨要你小心慎重。”“葫芦里有药谁不知,大力仙丹九宫散,统统倒出来呀!”“就是,就是——无论如何不能破了女儿身,破了身,就无法上台,功夫就丢了。”

兰胡儿顿时气得脸通红,这种话不是燕飞飞编的,她声音发抖地说:“盯我会讨根鱼刺啃。你叭儿狗盯吧,真以为我兰胡儿志气长在脚跟,会不仁不义没廉耻?”

“当然不是,”燕飞飞慌神了:“我们是姐妹,怎么会做间谍监视你?”“不监视?当真?”燕飞飞忙不迭地点头。“那师父的心肝儿你就等一等。”兰胡儿不客气地说,“让我和那东西说一句话。”“好好,”燕飞飞没有办法。兰胡儿跑下楼去,哪里有加里的影,奔出大世界,焦急地张望着,加里已经找不到了。

大世界新经理唐老板从包间里出来,西服领带,衣冠楚楚。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经意地问茶房:“那过去的两个小女子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随从马上轻声说:“玩杂耍的天师班小姑娘。”

唐老板说:“噢,就那个破破烂烂的‘天师班’,倒看不出人物有头有脸。”

兰胡儿没找到加里,返回来,听到两个茶房在议论,话里提到天师班小姑娘。“唐老板已有两房姨太太了。”茶房看见兰胡儿经过,止住了嘴,眼光瞅着她怪怪的。对她们评头论足的流言如水,早不值得在耳朵里挂挂。这时她肩头被人狠狠一拍,她回过身,是燕飞飞,一脸幸灾乐祸。

兰胡儿气得朝她跺脚,“蜘蛛网又来罩我了?什么尘埃影子也没有。省了你事不是?”

但是第二天晚上,兰胡儿在回家的路上,听说燕飞飞被唐老板请去吃夜宵。

这可不是一般的流言。她赶紧折回大世界,快走如飞,十点大世界关门。兰胡儿在这之前,绕过大世界的门房钻进来。她一个人在大世界暗黑的走廊里搜寻,燕飞飞不在包间。她很着急,连那些留在包间里的熟客都离开了,所有的灯都关了,最后一批人离开,也未见到燕飞飞,门房也锁上门走了。

急得没法,兰胡儿走到最高处,站在天台上,然后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们中间隔着塔,向左转的突然朝右转,往右转的立刻朝左转。越着急,越是弄错方向。直到兰胡儿停下来,等着。一个影子靠近,他们同时大叫起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这么巧。不约而同到了同一个地方。两人欣喜万分,拉住对方的手,这动作很自然地握在一起。他们站在塔前,仰望满天闪烁星空。她刚才心怦怦跳地乱找,这刻累了,就依塔坐下。

“我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加里挨着她也坐了下来。

兰胡儿想说什么呢?什么都想说,但又不想。那种种沉入冰窟窿的绝望心碎,通通都与加里相关,她掩藏得越紧密心里焰火越旺,闷得心酸酸痛,泪水积了一眼,也是不肯淌出来。可是加里好像知道一切,伸手抚去她额前的头发,他轻轻摸着那不太明显的疤痕,眼睛湿了,嘴里说:“兰胡儿,你为我受苦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兰胡儿说:“好王子,心伤没药,所以,所以我成了傻子。”

“我也成了傻子。”加里说。

“不过你一回来,现在都好端端的。”

加里说那天日军突然抓俄国间谍,他们的亭子间被搜查,搜出所罗门的宝箱,最后拿到各种电码本一样的秘密文字,更增加了嫌疑。日军看见他在摆弄无线电,认为他是所罗门的助手。关在特殊监牢里,一直没法联系。抗战胜利了,重庆方面来电报,要日军不要放监牢里的人,尤其不能放“俄国间谍”。所罗门和他又被扣留一个多月。

加里拿出一封信来,慢慢打开折成花瓣状两页纸。他说,就是这封信让他今晚来这儿。兰胡儿接过来,难以置信地这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笔迹出自她的手。在思念他时,她瞎着眼睛,握着铅笔按着纸,一挪一字写成。让小山去放在小南门他们住的福祉客栈,等万一这人回来就可看到。好运气,所有要告诉他的话,他都看到了。

我经年度月成孤影,数手指也数牙齿,诚心诚意。

你活我活,三生三世,你死我死,此地此刻。

最后难说最初,边角角全香上,一炷香拜一尊佛,一串好话送一个主,哪个灵验我透服。

天上三万六千星,剥掉皮来看身上,几条筋挑一颗心。

信末画了少年少女,一轮月亮照在大世界屋顶花园,他们的头发在风中飘起。

兰胡儿与加里真在这个信里预料的地方相遇了,她心里明亮,就这夜晚才算真个儿重见。一切如这两张薄纸片,他俩相望着,没笑也没说话,又转过脸来,肩靠着肩。头上月亮浮出乌云,白昼一样拉下一个弯钩来。

他们在大世界度过了下半夜,屋顶花园太凉,他们走到楼下。

加里用钥匙打剧场的门,他们手拉手地走进去。一起上了台,兰胡儿用了演戏法的布,和衣躺下睡着了。加里占了柜子,他朝兰胡儿挥挥手,“好好睡,天亮我叫你。”

兰胡儿马上就睡着了,连半个梦也没有。她早上醒过来,发现加里坐在身边,正盯着她看。她跳了起来,说:“坏坏脑木勺,早醒神你了!”他们踮着脚尖下楼躲在哈哈镜背后,大世界的茶房都来上班,趁门房不注意,两人猫着身子趁机溜了出去。

加里回到他和所罗门的家,房间里所罗门没有回来过的痕迹,他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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