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节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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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连串动作唐英虎表现得堪称反侦破专家。其主要的工作就是隔着单子从背面抓着洪三木的双手,在自己刚才接触过的盛蔷薇的身体部位重新演练一遍,他甚至拿着洪三木的两个大拇指奋力按压盛蔷薇的咽喉,造成盛蔷薇是被掐了脖子之后再被枕头捂死的假象。这个动作也是为了把洪三木的指纹更清晰、更深重、更明显地留在盛蔷薇的身上。后来刑警勘察现场,没有找到一样与唐英虎相关的切实证据。指纹、皮屑、毛发、精液甚至脚印等等,79%的证据指向洪三木,另一些混杂不明。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唐英虎在把洪三木拖进现场、弄到床上之前还做了哪些,又做了多少“善后”工作。唯一无法立刻“善后”的是,邢志军在唐英虎作案的过程中又一次返回,他的动作同样像猫一样敏捷,几乎没有声音。
过程中,洪三木虽然哼哼唧唧发出了一些声音,还不成句子的骂了两句,但他的身体完全接受唐英虎的摆布。
唐英虎的大学学业跟司法毫无关系,跟侦破与反侦破更无瓜葛。所以,唐英虎在作案现场的系列表现也许只能说是他的本能。这个本能的根由的所在是什么呢?是他的父亲唐成海当年被师兄所害的遭遇遗留的阴影在唐英虎身上的反射么?
不到十分钟,酒桌上的人就看见了唐英虎的身影。
回到酒桌上,唐英虎被大家轮番敬酒,他也就不客气放开了喝。他学着江湖人的样,拱手道:“今天虽然输了球,不怪弟兄们,都怪我!今天不醉不归!”唐英虎撩起运动背心,亮出胸膛,吐着啤酒沫子说。可是,弟兄们早已经不关心输球的事。这是一场友谊赛,玩玩而已。弟兄们的心思都被牵引到209客房。有一位借故去撒尿,回来说啥动静也没有,连呼噜声也听不到,说那洪三木醉成那样只剩下挺尸了。第二位是秦向阳。唐英虎架着洪三木去209房的时候,秦向阳就想跟着,被队友嗤笑了一番。现在,他借故转一圈,奔向了209房。回来之后他重复着说了几遍“门开着……”。第三个就说不可能,肯定看错房号啦。209对吧?我去验证验证……第三个回来的时候,憋着气,嘴巴咬住教练的耳朵,结巴了几下才说出“死……死……死人啦!”
几个胆大的包括秦向阳进入209房,看见洪三木斜横着叠压在盛蔷薇身上。秦向阳试图上前拉拽洪三木,教练喊了一句“不要破坏现场”制止他。秦向阳又喊唐英虎,没人应。大家便回身找唐英虎,一路找回桌子跟前,看见唐英虎抱着一把椅子在呕吐。挨近了,还能听到他说话。“我爱她……”众人无法分辨唐英虎爱的“她”是于玫君还是盛蔷薇。
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试着喊叫洪三木,喊不醒,只好拍照之后强行扯开。拍照的警察事后跟同事说,他干这一行已经十几年了,第一次拍到犯罪嫌疑人活着在作案现场,摆着姿势让他拍。说完,这个警察一愣神,说:“这很奇怪。”
警方勘察现场的另一个收获,就是发现了邢志军的踪迹。他们在楼后面的花圃中找到一个破旧的书包,书包里有一个更破旧的军用望远镜,在209客房正下方的一楼的窗台和空调上勘察到邢志军粘着泥水的脚印和指纹。
邢志军仓皇逃遁之后,快要回到他的工棚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书包和望远镜都丢了。迟疑了半个多小时,邢志军摆脱不了对那个独眼望远镜的依恋,鼓起勇气原路返回。接近那家旅馆的时候,警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邢志军又迟疑了一会,壮着胆子加入到围观的人群中。
旅馆的大门被警方禁止入内。之前邢志军是从大门进入,从后墙翻墙逃走的。现在,他当然不敢再去翻墙。围观的人都聚集在旅馆边墙的可透视的栅栏一带,邢志军跻身其中。
“奸杀!”
邢志军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听到这两个字,他居然插话说:“没奸呀!用枕头捂死的!”一位膀爷拨拉一下邢志军:“滚!农民在这掺和啥?!”邢志军吓得缩到一旁。有人却接住膀爷的话头,说:“那农民说得对,就是捂死的。”膀爷说:“喝!那农民咋知道?逮住他!”有人回道:“逮啥逮啥,杀人犯都抓住啦!在那女人身上趴着呐。”
邢志军的脚上还沾着旅馆后花园的泥浆。那个园子白天浇过水,邢志军有一脚踩下去,半只鞋都陷在泥水里。
最终,邢志军没有再壮胆走向旅馆的大门口,对警察说:“我都看见了!”十八年之后的夏天,邢志军的母亲从山区老家来省城,在街道上被车撞伤,肇事司机逃逸,邢志军举着“寻找目击者”的牌子,伫立在烈日下,泪流满面。他想找人倾诉,想去公安局检举唐英虎。可是,直到一场暴雨之前,他也没有做成那件事,那时死神跟上了他。临死前他与唐英虎遭遇,二人撕扯扭打在一起。之后,他就没机会了。
根据邢志军留下的痕迹,警方连夜提审洪三木的过程中,有如下问答:
问:唐英虎架着你进入209的时候,你的意识是清醒的吗?
答:我清醒。我没醉。那唐英虎瞎瞎瞎。
问:你看见房子里有第四个人吗?
答:没有。
问:你听到什么动静吗?
答:没有。
问:那你还说你清醒!有贼进过房间!
答:贼偷什么了?
问: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答:我问你贼偷啥了?你不是警察嘛,你要负责任!
洪三木满脸甚至满身的醉态,答话却一点也不磕巴。
刑警弄来半盆水,泼到洪三木脸上。
在篮球场上,洪三木算小个子,但在普通的社会人群中,他十之八九是个大块头。刑警看洪三木烂醉如泥,把他放到椅子上还倒了两回,所以没铐他;本来,审讯的刑警是坐在桌子后面,跟被审的犯罪嫌疑人有两三米的距离,现在成了零距离。这属于大意。
被水一浇,洪三木浑身一机灵,甩脸,瞪眼,纵身跃起,扑向刑警。他大声嚷道:“唐英虎!唐英虎在哪里?!”
刑警被扑倒在地。众刑警七手八脚,上前制伏洪三木。
洪三木挣扎着双手去掐人家的脖子,还继续嚷嚷:“你们放跑了唐英虎!你们放跑了杀人犯!你们……”
后脑挨了一警棍,洪三木倒下之前嘴里吐泡泡似的冒出“蔷薇”两个字。
“把他铐上!”
鉴于洪三木的状态,刑警把他关进滞留室,先录其他人的口供。
滞留室大概有九平方米,除了两根管子和暖气片,什么也没有,走廊上的照明灯折进来些许光亮,可以看清人的脸,加上洪三木关押了四个犯罪嫌疑人。四个人被拷在暖气片的两边,一边两个。挨着洪三木的是个瓜子脸,本来歪着身体睡着,洪三木的加入把他弄醒了。瓜子脸看清了洪三木,兴奋地“嗨”了一声。渐渐缓过一口气的洪三木,对手铐极不适应,使劲拉扯扽拽。瓜子脸就说哥们,一看就是头一回戴铐子,跟你说吧,这东西越动越紧。洪三木停下来喘粗气。瓜子脸说哥们“犯花”啦。洪三木不理。瓜子脸说听条子一言半语我就知道你咋回事啦,啊,掐脖子啊,掐女人的脖子,这可不地道,咱这么大的块头呢。洪三木恼了,叫瓜子脸凑近些,再近些,然后猝然张开双手,掐住了瓜子脸的脖子。戴着手铐,动作受限制,瓜子脸一挣扎,手滑脱了,两个手铐之间的铁链卡住了瓜子脸的脖子,这比手掐着还危险。
免不了又挨一顿警棍,洪三木被关进一个单间。至此,洪三木在两个多小时里面主动、被动掐了三个人的脖子,这是他这一辈子掐别人脖子的次数总和。从小到大,此前此后,加上各种情况下跟人打架斗殴,他也没掐人家脖子。据此,在其他各类证据齐备的条件下,“掐脖子”成为刑警分析案情的一条有力的“推理认定”。
洪三木大难临头。
在单独关押的滞留室,洪三木再一次缓过一口气。半盆凉水,两次警棍敲击,洪三木的酒劲已经醒了八分半。他狂呼乱喊,没人搭理;他用脚踹暖气片、踹墙,依然没人搭理。除非洪三木的行为威胁到他人,警察一般不会采取强制措施,警察是有纪律的,弄不好反过来伤及洪三木的身体,那可没法交代,那性质就不一样了。所以不理他,折腾累了他自然就会安静下来。
后半夜,屋子里空气微凉,不流动,走廊上折进来的灯光也不动。洪三木不动,什么都不动。没有钟表的滴答声,没有人的脚步声,甚至没有昆虫的鸣叫声,也没其他时间流走的迹象。只有一股霉湿的气息包围着洪三木。
洪三木听到自己的呼吸了。
洪三木感觉小腹丹田那里蹿出来一股子热气;这热气很沉,仿佛在下方捆着一对杠铃,可是杠铃再多再沉也拉不住那股子热气向上蹿升;这股热气很快带着呼呼的风声撞入腹腔、撞入胸腔、撞入颅腔,冲入心脏、冲入血管。这一切显然与酒精无关。洪三木的肌肉发热了,毛发出气了,脑袋也好像在肿胀着要变成一个篮球。
“绝杀——”
那个篮球本来在洪三木的胯下,这时唐英虎和他的另一个队友已经从两边包夹上来,身体发生接触,时间还剩下1.1秒,把球传出去很难,也等于自杀,洪三木身体失去平衡但奋力一跃,篮球从他的胯下变魔术似的来到他的胸前,双手抓住,篮球被捅了一下,眼看着就要离开洪三木的双手,他左手给力,篮球改变了方向,进入右手的掌控,但是瞬间就从掌心滑向手指、滑向指尖,此刻洪三木的身体已经快要冲出右边的底线,就在这个瞬间,洪三木的指尖给了篮球最后一点力。唐英虎的手掌手指拍到了洪三木的手指,但拍到之前篮球已经离开了洪三木的指尖。篮球飞出一个弧线,在篮板的右上角些微地蹭了一下,然后奔向篮圈。终场锣声响起。时间到。比赛结束。
洪三木与唐英虎代表各自大学参加本省大学生联赛,头一次遭遇,结果就是最后一秒钟洪三木投出了那个匪夷所思的绝杀球。
唐英虎怒目圆睁,在空气中挥舞拳头,但马上就耷拉下肩膀,像泄了气的篮球。洪三木跟自己的队友撞胸击掌,欢呼雀跃。
洪三木记得当时唐英虎从自己身边走过,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洪三木耸鼻子咧嘴跳了一下。二人目光相碰,碰出了心里的话语:
唐英虎:瞧你怂样!那球也能进,蒙吧!瞎猫撞上死耗子!
洪三木:瞎瞎瞎,你才瞎猫呐!你瞪着眼都见不着死耗子。
唐英虎:总有一天收拾你!
洪三木:下辈子吧!这辈子你就差那么一点点。
唐英虎:哼!
洪三木:哼啥,那死耗子钻你鼻子里啦?!
唐英虎:你等着!
洪三木:你快来!别让我等到头发都白了!
手铐与暖气管子发生激烈的摩擦和碰撞,那是因为洪三木想要站起来。体内的热气马上要汇聚起来,转化成一声嘶吼,结果是被“咚”的一声替代了。洪三木脑袋撞墙,把存蓄在眼窝里的泪水磕出来了。泪水滚向洪三木的唇角。泪水已经没有咸味儿了。
花儿没有谢。花儿正当绽放时。花儿被摧残了。香消玉殒。命归黄泉。
斜靠在209房的卫生间的浴盆帮子上,耷拉着脑袋,洪三木浑身的肌肉都被酒精束缚,一点也不听他使唤了;他的口舌也僵硬地咬不出一个字词。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非常清醒,他知道唐英虎在床上干什么,他听得见哪怕是羽毛落地的声音。他在心里大叫唐英虎。
洪三木:住手!你这个畜生!禽兽!
唐英虎:我告诉过你,让你等着!
洪三木:有本事你过来把我往死里弄!你住手!
唐英虎:你起来呀!过来呀!过来阻止我啊!
洪三木:我……
唐英虎:你?你咋?千万别说你醉了。别拿酒精说事!不过说到酒精我还想问一句,你凭什么喝那么多酒!羞辱我很开心吧?哈哈。得意忘形了吧!我还想问一句,你凭什么糟践我的善意,苦苦相逼,把我逼到墙角——老子今天是无路可退逼上梁山一不做二不休!怎么样?你到底是喝醉了还是吓破了胆——你是吓破了胆!你根本就没胆量过来看一眼!你是个孬种!癞蛤蟆!窝囊废!
洪三木:……
唐英虎:你连话都说不出来!真可怜啊。我怎么能允许你这样的可怜虫亵渎盛蔷薇?!你不配!
洪三木:狂妄自大!蔷薇是爱我的!
唐英虎:能说话?什么叫“蔷薇是爱你的”?为什么不是爱我的?!我唐英虎哪一点比你差?!哼哼,小子着急啦?!别在厕所空蹬腿啊!着急圆房啊?别急别急,很快就给你机会,很快这个凌波仙子就归你啦!你这个癞蛤蟆!——“我叫你圆房!我叫你圆房!操!”
唐英虎把洪三木拖到盛蔷薇身上,洪三木狂吼一声,但是那声音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桎梏在他的体内,无法冲出咽喉,只在他自己的鼻腔、颅腔、胸腔、腹腔乃至盆腔上下滚动。洪三木被唐英虎摆弄完毕,趴在盛蔷薇身上,眼泪鼻涕哈喇子都淌了出来,它们合流一起最后落在盛蔷薇的肩胛窝和胸前。盛蔷薇的锁骨和肩胛窝一带曾经被唐英虎说成是“最性感的所在”,洪三木说盛蔷薇的肩胛窝可以斟二两酒,还可以盛满水牵来一头大象洗澡。
唐英虎离开209房之前在洪三木和盛蔷薇身后拍了两下手。唐英虎没有张嘴,但洪三木分明听到他在跟自己说话。
唐英虎:圆房就到这里!我还有几杯酒没喝呐!
洪三木:你不怕报应吗?!
唐英虎:报应?就凭你这怂样子?哼。你忙得过来吗?你需要一百八十张嘴为自己辩护。你需要一个律师团。你请得起吗?你有那么大的面子吗?!
洪三木:哼哼哼,你犯了一个错误。
唐英虎: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在篮球场上遇到了你!
洪三木:不对。你的错误是让我继续活下去。
唐英虎:哈哈哈!这恰恰是对你的最大惩罚!没听说过吗,要惩罚一个人,不是叫他死而是叫他活着,叫他生不如死!这是法学界的共识。不懂了吧!这也就是对监狱的最好诠释和注解。但愿法官开恩,不判你死刑。
洪三木:问题是你也还活着。
唐英虎:说什么?我还活着?我当然活着!我活在自由的天地,想睡懒觉中午都不起床,想吃夜宵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找到,想活动身子骨可以去喜马拉雅山,可以去罗马、巴黎,也可以去夏威夷。咋?我不活着谁去喝那些酒啊?我不活着谁来照料于玫君啊——顺便告知一声,于玫君的身体美不胜收啊!白嫩啊!鲜香啊!秀色可餐啊!她居然还是处女!之前你在忙活什么呀,你不会是个太监吧?!啊?我不活着谁去监狱探望你啊?我不活着——哼哼,我还等着跟你打篮球呐。你还欠我一个绝杀呐!
摔门的声音。
洪三木想死。但是此刻他的身体无法完成这样的使命。在209房完成不了,几个小时之后,在派出所的滞留室也无法完成,因为天亮的时候他想到了洗刷自己,还自己清白,想到了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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