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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查卡是源头的意思。”穹达说。

“是母亲。”阿措说。

“是脐带。”奥达说。

而你只是想大声呼叫,想到这里,那林海似乎已经在你的啸声中动荡起来。

“站到高处。”奥达伸手把你推上路边一块顶部平坦的方正石岩。你放开喉咙呼喊。林海依然非常平静。只有你的声音回荡几次后,便在远方消失了。

太阳渐渐沉落。

我们忙着升起篝火。

十多年的生活中,我没有回忆眷恋什么。只是在托人捎一笔钱给母亲时,才回忆起一点温暖的东西。那时,我也是一面把七零八碎的货物,装成均匀而稳妥的驮子,一面向别人说,请捎给俄居里日沟汇人梭磨河那弯月状平地的最深处那个人家。我还能以淡漠的语气告诉别人:实在对不起,我也不清楚母亲眼下该是什么模样了。

最后有一百元钱被一个挖虫草的汉人归回到我手中。

“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

我用其中的十元钱打了酒,零头买了纸烟,款待了带来消息的人,并当着他面把那九十元钱烧了。

穹达还强迫我对空展拜。

远处,夺路而出的河流轰轰作响。最后一抹阳光在树林上空闪烁得如在河上一样。

我面前是一汪清洁的泉水,我从泉眼中观看傍晚天空中变幻的各色云彩,穹达的脸幽灵般从我背后浮现。

“太糟了,你知道,血。”

“那气味不是血,你也知道”,我的语气非常冷酷,“是钢钎和铁锤,是炸药,是机器的油料”。

奥达过来趴在泉眼上痛饮,起身时他说:“钢铁、橡胶、油漆的气味都是魔鬼的气味。你们都入魔了。”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三双男子汉的眼睛在今天,只能通过泉眼相互注视。无所顾忌地流露出心中的隐忧,以及忍受这种隐忧的痛苦。粗重的呼吸盖住了泉水的泄流声。我们这些驮脚汉总是过于自尊过于骄傲。从提上马缰,横披上毡毯,就无可更改地充任了只流传于古歌中的那种英雄。

我们抬起头来时,脸又变得像是三块粗硬的黝黑岩石了。

晚饭是破水壶里面的白酒佐下几大块邦硬的连麸面馍。老师和女医生在缸子里冲好果汁,他俩把白面馒头烤得焦黄,一层层细心剥下,细心咀嚼。

“老师啦,”奥达突然说,“国家是一种什么东西?”

“哦,国家,列宁说……”老师的嘴角出现了轻蔑的笑纹,而奥达朦胧的醉眼仍紧盯着他,他有些害怕了,又说道:“列宁说……”

女医生低声说:“他醉了,别惹他。”

“我知道”,奥达说,“不是吗?国家修公路,运来白面,白面谁吃?穹达,阿措,我奥达?不会。小伙子奇朵也没份儿。公路,公路把我们送上山成为修行的猴子。而牲口们解去重负和蹄铁,牲口是幸福了”。

我想不仅是我,连两个跟他同路更久的伙伴,也从没见过这个人如此颓唐地唠叨。我能穿过十几年风霜雨雪,都是他有力的沉默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如今,我已从一个多愁善感的懦弱少年,出落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硬汉。奥达却一下变得这样颓丧。不禁令人黯然神伤!

“阿爸奥达!”我叫道。

他抬起头,犹疑地看看我。他垂下斑白的头,说:“给我铺床,我累了。”

说完,他便盘膝退到阴影中间。

我们环绕在火塘四周静听他辗转反侧的声音不断传来。

女医生起身走开,背后的树丛中传出解裤带的声音,尿溅在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而那一记耳光的声音简直够得上声震四野了。我们这才发觉是老师尾随着去了。

回到火边时,女医生想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她的两手不停地交替着抚弄额发。老师回来时说:“今晚是晴天。”

穹达把火堆中红红的灰烬摊开。信手投到其中的几颗黑石英恰好是北斗七星的位置。他用剔骨尖刀给七星图画上一个多边的框子。

“好的,晴天。”穹达自得地说:“晴天的星象图中那气味才好闻哪!”

“八卦吗?”老师怯生生地问。

“干吗要你们汉人的八卦。星象,啊。兆示万物的星象。”穹达的眼睛完全翻白,头像折了颈骨一样摇晃着。

我把残茶泼到那星图上,腾起的灰烬落满了穹达和老师的面孔。

“要不是有女人,我撒尿在你的头上。”我咬牙切齿地附耳对穹达说,脸上却露出动人的笑容。

女医生躺在睡袋里,就着火光看书。

我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书封面上的书名:《阿坝藏族自治州地理概貌》。

她念道:“查普河起源于松潘草地的沼泽地带,顺岷山西坡折人大渡河。和它起源于同一地方的有,流入黄河的……”

“玛曲。”我说。

“有流人岷江的……”

“黑水。”我又说。想到那些河流穿过广阔群山给我留下的不羁的印象。人们在河岸驻马时只看到一段寂寞。一段沉稳的力量。一段富于珍珠般泡沫的河道。青黝黝的光滑和不光滑的岩石遍布河流两岸。

“像河岸上的岩石一样啊!”

女医生合上书本,看看我,我说:“那些河岸边世代居住的人。”

“我看的是地理书,不是小说。”她又打开书本。

我把脸转向老师。用藏语问他:“阿罗,你说是这样吧?”

他假装根本不理会我说的是什么。但他那黑水河岸边,在山腰平台上种植洋芋、青稞以及苦荞的那种人特别具有的颧骨,暴露出他的族别,尤其是那双绵羊般的淡灰色眼珠。

我久久不能人睡。

思绪老是在那个石头的比喻上缭绕。石头,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包孕着各自从时光中获取的秘密与哲学,走向各自被风化为粉末的大限。我们是众多崩落自地层的石头中的哪一块?奥达是其中的哪一块?于是想到奥达一生中一些零碎的故事,却总不能排列出一个清晰的秩序。作为这些故事的背景却十分清晰:那是群山中纵横如织的存在了万年以上的道路,奇特之处仅仅在于,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那些道路上漾起时光老人皱纹般的水流。奥达的故事与一个终生驮脚汉都能经历的一样,他们都因为某种原因迫不得已背离了家乡的泉眼和水井。一生和几匹漂亮的坐骑结下深厚无比的友谊,和女人、和酒、和仗义的刀,因刀和一些强悍的男人成为朋友或者敌人,在去邦达丘克的路上,在去阿木措海子的路上,在去可洛寺院的路上,等等,等等。许多故事就这样生成….我思绪纷繁。最后是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我挣扎许久。感到轻松时发现那是一本厚书而不是叫作奥达的石头,悬在我额前。我弄不清楚这是不是梦。书一页页翻动,缓慢然而不可以中止,我眼前掠过的只是一些词汇和丰富的插图。而所有这些词汇间都有表示汽车、火车,乃至各种飞行器的符号雄踞其间。这本书翻转一下,矗立在我胸上了。这时,遮障了天空的书页只是在河流深深的呼吸中翻转。最后的一页是几个骑马汉子的剪影和山峰叠合在一起。再看,就只有山峰坚挺的崖壁了。一些呐喊闷雷一般想突破大山的胸膛。这时,那书化为一座里程碑。许是一条公路筑向了天边吧,这座碑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至少已到了十位数。那也是一串好看的锁链。

我大叫一声,醒了。

看见奥达端坐在火边。

“天快亮了。”

我整理了三次马具,天还没有亮。

“听吧,道路上野草在横行,在拔草。”奥达说。他的嗓音沙哑,脸上的皱纹刀劈斧砍一般。

我衷心地叫了他一声:“阿爸。”

我们是在第五天走出折多峡谷的。

最初那宽广然而清浅的河流陪伴我们几天,现在便变得相当丰盈了。沉稳地在岩壁上撞出沉雷般的轰响,巨大的旋涡吞下许多东西,仅只吐出灰黑的泡沫。

当远远眺望见这条妇人般的河流和另一条叫做色的河流汇聚时水雾在阳光下映出的那一弯虹彩,我就知道我们将在那个地方解下钱袋去醉得天昏地黑。那时,奥达将朗声吟咏广泛流传的古歌中那些赞美善走的稳健坐骑、鞍鞯和绳索的诗句。这些诗句像赞颂女人的头发、眉眼和腰身一样赞美马匹的毛色、四蹄以及鞍上所有的柔软光洁的皮子,以及鞍桥木料和银制的足蹬的光泽。为了替吟咏击拍,我们踏断结实的长凳。奥达则挥舞那只被跺碎的酒壶划得鲜血淋漓的大手,高叫:

“飞吧,所有的龙驹!”

接着便跳起一些令人目眩的舞步。

“卡足地方的舞!”

“达维地方的舞!”

他灵活地变换舞步,喊着他到过的那些地方的名字。有一个地方的名字,他绝对不提。一次,他喊出那个名字,还没跳出舞步便号啕大哭,他说:“伙计们,别劝我,让我为那个纯洁的姑娘而哭,她只看了我一眼,我甚至不能告诉你们她是什么模样。她像一只仙鹤,摇摇长裙就走开了。我想拉拉她的手都不能够。要是拉了,我就再不会触摸别的女人!”之后,他把那些一元两元的纸币硬塞到每个人手中,这是他整整一年艰辛辗转中的积蓄。也许正是这样,他总是率先得到某个女人热情的邀约,然后是我,穹达。阿措是不沾女人的,他的钱全部花在了多病的妻子身上。

总有女人把怜悯施舍给我们的肉体与灵魂,首先是肉体然后是灵魂,然后还有我们饱满的钱袋。

穿过一片峭拔岩壁的浓重的阴影,转运站上那片错落的马口铁皮或油毛毡铺顶的房屋出现了。随后,回族老板那竹席顶的小酒馆的特殊标记被我们找到了:那是一辆废弃的推土机的烟囱耸立在屋顶最高处。

柏油马路引起了女医生和老师的欢呼。

回族老板放下装着菜饭的碗,系上围裙,叫道:“哈!”

“哼哼。”奥达说。

“哈哈!你们可不是来告诉我你们戒酒了吧!”

“要好酒。”奥达只是说。

我们每人喝下一碗,才去转运站卸下药材,安顿好马具,把牲口绊在平缓的北坡,然后又转身进到酒馆。

直到第三天我方才有些清醒了。回族老板替我们照料马匹,当然也非常尽心地照料了我们的钱袋。他的顾客就是我们这样的驮脚汉、猎手、伐木人和淘金者。门外那条叫色的河流的“色”,在本地方言中就是金子的意思。这实实在在是一个生活犷悍的下层人的酒馆。一般人是不屑也不敢进到这里边来的。曾经有一个画画的女人闯进来过,她想画一个汉子,要他脱光了衣服让她画,结果那汉子只透视了她三分钟,她就惊叫一声逃了出去。

那个被女画家扔掉的本子上仅画有半只眼睛。

白天我们靠墙坐着,不停地吃喝,经常招待一些进进出出的汉子,或由他们来招待我们。晚上,回族老板把马鞍塞到我们头下,并在我们身上胡乱扔几条毯子,并且绝对不会忘记在枕边放上几瓶据他说不仅解渴而且解酒的啤酒或香槟。

“真主保佑,醉酒的人不应该喝水。你们可是喝惯了深山圣洁林泉的神仙哪!这里林木被伐完,山泉已经干涸,看吧,那个女人到河边是为了去冲洗尿罐。”

回族老板又哈着腰说:“看看,我这嘴,我说这些你们不在意吧?”

“哦,不介意。”奥达说,“你瓶中这爱冒泡的东西是甘露所酿。”

我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虽然我非常想从脑子里抓出一两个字眼掷进同伴们的酒瓶,但满脑子只是充满了越涨越多的啤酒泡沫。

后来回族老板告诉我们:“我想你们可以上路了。”这就是说,我们的钱袋已经空了。

我们还在河口上盘桓了两天,等待货物。但是除了公路上的货物外没有别的货物。老师从县城回来时给我们带来一驮七零八碎的粉笔、课本以及一些长短不齐的尺子。大家都心情不好。我们忍受着酒醒后的剧烈头痛,等待奥达作出决定。穹达曾经摔裂过颅骨,他不时咕哝,那道缝肯定又裂开了。他把那条黑色的白毛巾死死缠在头上,在额前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死结。当初,为使那伤口闭合我们也是采用了这种办法。他在马背上晕晕乎乎过了十多天,才能自己下地站稳脚步。

我们等待奥达作出决定。

他说:“不。”虽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比运送其他东西更来钱。因为付钱的是国家。我们无聊地坐在那水泥桥栏上听水声轰轰地在两山间徒然往返。

阿措靠近我说:“夺朵,那个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穹达头痛得龇牙咧嘴,他狠狠地对我说:“记住,你那天打了我一拳。要是我没死就算了。死了,我可就记牢了。”

我揉碎三支纸烟,裹在一片破报纸里,点燃,然后跳下桥栏。不可阻遏地想到若尔金木初那麦田环绕的寨房,房前白桦木筑成的美丽栅栏,以及栅栏边怒放的几丛红色罂粟。这些我都曾不止一次地眺望过。那布谷鸟的叫声更加悠然也是必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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