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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坐在母亲对面的那个男子,更为神采飞扬。

他,一身考究的白西服,头发看来是在理发店整治过的,体面,黑黝黝的头发,上了油,眼睛与眉毛有棱有角,长得比当今电影院门前广告上的明星还帅,不像三十四十年代电影里的奶油小生,或戏台上的白面书生。八角灯笼光线柔和,桌上蓝花边盘碗勺碟,瓷面细腻,一式光洁透亮。星月上升到天空,山城万家灯火闪烁。母亲微微低垂脸,没吃菜,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

他们在说什么呢?母亲竟然忘记了生平第一次穿罗戴绸进大饭馆的拘谨不安,聚精会神地听起那个男子讲他自己的身世。这个身世,是那个男子说给母亲听,母亲在不知什么时候说给大姐听,大姐在这一个晚上摆给我听。

他说他老家在四川安岳,家贫,母亲给人洗衣做衣,父亲有力气,给人抬滑竿。母亲前后生了十一胎,只有第八胎和十一胎活下来。母亲给他取了个小名“长生娃”,想他顺当长大,盼长生平安;给弟弟取小名“火林娃”,算命先生说弟弟水气邪气重,求个吉利。

1938年安岳害瘟疫,又天旱,他的父母先后不到一周得病去世。当时他十四岁,弟弟五岁,他们成了街上的叫花子。有一天,他跟前经过一队拉壮丁的人马,其中一人很像早些年远走他乡的舅爷。他跟上部队,做了当伙夫的舅爷的助手,这支川军杂牌部队兵员不够,也就不赶他走,反正他不拿饷。部队 1942年入驻重庆时,他已成了宪兵队的小头目。抗战时期,重庆袍哥已近六七万人。川军里几乎全是哥老会袍哥,他在“礼”字位第五排,难怪工头见了他那副龟孙子相:“礼”字在底层社会影响大,职业袍哥结交有钱有势兄弟,摆设红宝,聚赌抽头,买卖烟土,开鸦片梭梭馆。

母亲难以相信坐在面前的这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曾经是个又脏又臭的叫花子。她的心慌乱起来,她水一样流逝的生命中,除了一位从未见过面但可给父母两担米的小丈夫,没有与任何男人联系在一起。

逃婚对母亲来讲是难免的,是她骨子里刻上的叛逆性格。母亲的眼里盈满了泪,或许在这个青年男子叙述他的经历时,她就明白自己的一生,她未来的子女的一生,都不得安宁。

锣鼓声,爆竹,游行的队伍,使整个山城彻夜不眠,好几个星期,都笼罩在八年抗战胜利巨大节日般的欢庆里。日本人投降,国民政府准备还都南京。重庆突然出现了权力真空。袍哥势力正在积聚,并更靠拢政府,政府也注重依靠地方势力巩固这个经营多年的后方。

母亲和那个男子举行了婚礼,婚宴办了七十桌。母亲被牵来拜去,晕头转向。喜房红烛不是两支,而是两排,一直燃到天明。

不久,母亲就怀孕了,于抗战胜利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

大姐说,那就是她,她是流氓恶霸头子和逃婚不孝妇的女儿,反革命子女。

原来大姐另有一个父亲,她跟我们兄弟姐妹不一样。说出来了,她似乎挺得意洋洋:流氓头子也是好汉,我们的父亲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我大吃一惊,对大姐不光彩的虚荣,很不以为然。

跟所有人一样,我一上小学就得填无穷的表格,在籍贯一栏,填上父亲的家乡:浙江天台县。那是我眼前的长江,流过了千里万里,将到达大海的地方。我从未去过,也听不懂那里的话。

父亲的生日在中国正是“六一”儿童节,我从小就记得。父亲说话有很重的浙江口音,一说快,没人能听得懂。他讲得稍慢一点,我能半懂半猜,就给人当翻译。如果我讨厌这个人,就故意翻错。父亲白我一眼,忙不迭地给人解释说,他小女儿不懂,说错了,请原谅。

冬天既潮湿又寒冷,家里没有燃料烤火取暖,有支气管炎哮喘病的父亲就容易发病,只能靠药物支撑。严重时,也不肯去医院住院。本来就瘦,一生病就瘦成一束枯枝。他个子本来不高,这时,就更缩了一截。他总是一个劲地捱,否认自己生病。发高烧时惟一的症状是一股劲念叨:“回家。”

“让他回浙江!”家里姐姐哥哥异口同声说。

“不行的,”母亲反对,“他哪是要回去?他要去死在那儿。”

父亲和四川大部分下江人一样,由于抗战才来到重庆。十五岁时到县城跟人当学徒,先是倒屎倒尿,端茶递水,后来背弓弹棉花。他心灵手巧,帮师傅拉线铺棉絮,很快就学会了弹棉被整套手艺。1938年,他二十一岁那年国民党在天台县抽壮丁。乡里的保甲长收了贿,将别人的名字改成父亲的,他只得辞别家人,跟着部队到了重庆。部队就驻扎在南岸山上,他在通讯排,挂防空袭讯号。

1943年春天,正是母亲从家乡忠县逃婚前往重庆的日子,父亲所在的部队开拔另一城市守防。路上,父亲肚子痛绞得厉害,躲进树丛解决问题。等他钻出树丛,部队已成小芝麻点在另一架山的道上,举着火把赶夜路。他当机立断,朝相反方向走。准确地说,父亲是一名国民党的逃兵。逃兵是要被国民党枪毙的,但解放后共产党也不喜欢他这段历史。当时,幸好无人注意,或许以为他生急病死在行军路上。战乱之年,谁去调查一个士兵的真死假活?他回到重庆,在招商局的船舶队当了一名水手。

按照大姐的说法,父亲一生之中真正有胆有识的惟一一件事,是 1947年那个春天与母亲的结合。为了与我的父亲相遇,母亲需再次出走,得再次逃离自己的家,才能完成她遇见父亲的弯曲的路径。这四年中,父亲已在这个仍然是陌生、却强要他留一辈子的城市做水手,他得等候一个自甘落难的四川女子,这是命定的。

大姐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夜使两江三岸变得美丽了一些,一轮淡淡的月亮升起在天空。行驶的船打着一束束白光,撒在江水波浪的一片黑色上,那山上江里的小灯,像一只只温柔的眼睛,忽近忽远地闪烁。山坡上有人在吹口琴,被风一阵阵带来,我第一次觉得口琴声是这么好听。

大姐嘲讽地笑了:“我妈也真傻里巴几的,争啥硬气,非要走,那个倔犟劲,倒真是像我。我生父,那个混账男人,”大姐说了下去,“那混账男人不仅常常通夜不归,后来就带了摩登女人回家。母亲独自垂泪,他看见母亲哭,就动手打,一边打一边还骂:养不出个儿子的女人,还有脸!我早晚得娶个小。”

母亲受不了,一气之下一手抱女儿,一手拎包袱,就逃回了家乡忠县。家乡呆不住,按照家乡祠堂规矩,已婚私自离家的女人要沉潭。母亲在家里躲了三天就返回了重庆。那男人登报找,还布置手下弟兄找,没有下落。

父亲在嘉陵江边,一片吊脚楼前的石阶上,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刚生下只有几个月的婴儿,在洗一大堆男人衣服。那些都是男船员们浸满汗臭的衣服袜子。她洗衣服动作麻利,专心致意。洗衣妇个个都是疯言疯语,笑骂不断,否则就接不到足够的活儿养活自己。她站起身,虽然背上有个婴儿,但遮不住诱人的身材。

她的脸转过来,头抬了起来。他入神地看着,不转眼。他以为她在朝他看,但他错了,她不过是为了舒舒腰,马上就背过身,蹲在地上洗衣。早春二月,江水异常清澈,但冰冷,刺骨,她的手指冻得通红,袖口挽得极高,头发梳了个髻,不知是怎么梳的,竟没有一绺头发垂挂下来,耳朵、脖颈和手腕没一件饰物,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如果不是背上那个不哭不闹的婴儿,带来了一点真实感,他真以为这个女人是从另一个他所不知的世界而来。

沿江一带山坡上的吊脚楼,大都住着与江水有关的人:水手,挑夫,小贩,妓女,逃犯,人来人去如流水,租金也比城里便宜得多。那个女人住在一间吊脚楼里,除了洗衣,也接补补缝缝的针线活儿做。不提她的模样,就凭她自个儿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勤俭能干,理应是船员追逐的对象,可是没有任何人去惹她,她似乎也安于清闲,谨谨慎慎地度着日子。

干水上活这行当的人,哪个码头没个相好。男人们怎会有意躲着这个女人呢?

有明事的人点拨他:我看你八成给那个女人迷住了,跟每个见到她的男人一样。这是城里一个袍哥头子的老婆,从家里跑出来的。离远点,别提着脑袋瓜儿耍女人。

1947年初春,对父亲一生来讲,是个特殊的分界线。他本对机械和器材有着天生的兴趣,几年来背熟了水道情势,加上好学多问,没多久就学会了驾驶。主流支流,下水上水,就这个蹲在江边背着婴儿在一心一意洗衣服的女子,总晃荡在眼前,忘也忘不了。当她又像第一次朝他这个方向站起来,为了舒动酸痛的腰、腿和手臂时,他看见了她的全部:善良,孤零,浑身上下的倔犟劲,她就那么站在他面前了。

他把衣服送给女人洗,每次给的钱比别人多。不等女人目光示意他走,他便告辞,头也不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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