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节课后是兴趣班的时间，这也是校长对提高学生素质教育给学生减压所做的改革。首先由各社团公开自主招募，然后才会由班主任调剂。

君晓棠自早晨开始，几乎每节课结束后都会去布告栏看一遍钢琴社的招募广告。她将社团的代号和位置烂熟于心，却还是非常忐忑。虽然好几次君晓棠都装作看其他社团广告的样子，但就连欧阳丹也注意到了她的专注所在。

“你想选钢琴社吗？听说他们只收学有所成的学生入社。不过这也难怪，学校不可能只靠一周两节课就让音乐老师教会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学生弹钢琴。而且事实上，我听说很多参加钢琴社的同学比老师弹得好多了。他们进社团主要是为了互相切磋。尤其自从去年音乐老师调走之后，钢琴社根本没再安排带教老师，一切事宜都由社长莫子航负责。”

“我们学校有琴房吗？”

“有啊。听说是学生家长私人捐赠的。”欧阳丹并没注意到同伴的心不在焉，接着道，“你就好了。我都不知道要报什么兴趣班。那些插花、交谊舞、国际象棋、版画什么的高考又不会考，一个学期也上不了几节课，连一点皮毛都学不到。而且等热门社团甄选之后，刷下来的学生只能被强制调剂到冷门的那些，比如写作班。我还听说我们班主任每次都会用抽签的方式决定。你说哪有用抽签决定兴趣的道理？”

君晓棠安慰道：“不要这么悲观嘛，选一个轻松有趣的就行了。”

她不由得猜测着君临的选择，暗道如果她被调剂到国标舞那就有好戏看了。君晓棠还记得初中时班里需要出一个集体节目，女孩子的演出服是一条款式最新潮的浅蓝色小喇叭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粗线高领毛衣，都由班费统一购置。女生们因为喜欢演出服，纷纷主动要求参加。君临本来没有报名，但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又非常赏识她的作文，所以出于偏爱要求君临参加。没想到君临跳舞的时候动作完全不协调，一点节奏感都没有，后来班主任只能让她退出了。所以君晓棠十分想看君临的笑话。

终于等到了社团自主招募的时间。君晓棠远远地便看见了叶岑的身影。

“同学，你是高一新生吧，想参加钢琴社吗？”莫子航根据以往的经验明白在摊前流连的女生多半是冲着叶岑来的，所以他今天千方百计拐了这家伙来当镇摊花瓶。

“你好。我是高一一班的，我叫君晓棠。”

在莫子航看来，君晓棠这样的美女还没出名，十有八九是因为初出江湖。一问之下，果然，她还是高一新生。

“我是高三的莫子航。你以前学过钢琴吗？”

“十级。”君晓棠边答话，边用余光观察叶岑。他一直坐在一旁玩手机，对她丝毫没有注意。

莫子航吹了一记口哨：“No problem!欢迎加入‘白加黑’！麻烦填一下表格，我们近期活动的安排都写在这张纸上了，记得准时参加。”

君晓棠迟疑片刻，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道：“社长，这个周末是我生日，许多同学都会去我家。我……我能不能请叶学长去义演？”

终于说出来了！

叶岑抬头的一瞬间，君晓棠觉得心跳已经超过了负荷，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识地躲闪了目光。叶岑却看得分明。

“我，我看到了义演的宣传广告……我只是想出一份力。”一顿，君晓棠连忙补充道，“社长，你也一起来吧！”

莫子航歪了歪下巴，侧过头，一脸了然地看向叶岑，揶揄道：“怎么样，当家头牌？你意下如何？”

一直在一旁陪着君晓棠的欧阳丹不禁“扑哧”笑出声，压低声音对君晓棠耳语：“你说他刚才的表情像不像逼姑娘接客的老鸨？”

君晓棠虽然很怕叶岑他们听到，但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倒是大大缓解了她的紧张。

“什么时候？”

君晓棠听见叶岑开了金口，终于如释重负，飞快接口道：“周六下午两点。”

直到君晓棠离开摊位时还有些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进行得那么顺利。突然，她停住脚步有些懊恼道：“糟了，我忘了告诉叶学长地址了。”

欧阳丹疑惑道：“不会吧？刚才填的表格里应该有联系电话和地址吧。”

“白加黑”跟别的社团不太一样，偶尔会有校外活动，因此社员在填登记表时都会将资料尽可能地写齐全。

“对！我忘了。”君晓棠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

欧阳丹白了她一眼：“你该不会……”不然干吗这么一惊一乍的。

“没有。”君晓棠忙不迭地矢口否认。

“肯定有问题！我都还没说完，你就急着撇清。典型的口是心非。”欧阳丹突然想到，“这样一来，叶岑岂不是会有你的电话号码？你应该留了手机号吧。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他是出了名的生人勿近。”可能是怕好友受到打击，欧阳丹又接着道，“但你的生日宴，我想他会去的。”

“嗯。”君晓棠邀请叶岑，主要因为君和的嘱托。她一定要证明自己是个好女儿，而且是爸爸唯一的好女儿。

君和和蒋梦平日里经常聊起叶家掌舵人，福布斯第一年进驻中国便名列前茅的人物—恒业国际集团董事长、叶岑的父亲叶无羁。那天晚上君临便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那三个字，然后不由得凝眉。君和最擅长不露痕迹的社交手段，这次让君晓棠出面邀请叶岑亦不例外。

看着君晓棠和欧阳丹二人渐渐走远，君临这才从一旁的人群中走了几步，毫不犹豫地向“电影赏析”的摊位走去。

来到电影社的摊位前，君临发现这个社团很有意思，既不热门，也不算冷。一共四十个名额，采取先到先得的政策，签满就结束。君临是幸运的第三十九位，第三十五位旁边的空格里签的是“左桐”。

电影社一满员，辅导老师便宣布下节课就开始看片。电影长两小时十分钟，而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余下的部分只能下次上课时继续。

观看的影片叫The Life of David Gale，半年前刚在北美地区上映的新电影。

左桐走进教室的时候，片头已经结束了。虽然为了观影效果，窗帘已经拉上了，不过暗淡的光线并没有影响左桐看到君临。他迟疑了一瞬，就在第二排她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

字幕开始的时候，君临转头对左桐轻声道：“原来女主是Titanic的女主演的。”

左桐并没有看过这部风靡中国的好莱坞巨制，只看过电影海报，听过主题曲，于是点了点头。

这是一部悬疑电影，却并不惊悚。故事从男主角因强奸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开始。

君临喜欢男主角在大学哲学课堂里演讲的那一段。

左桐见她拿出笔记本快速地写着什么，等君临写到第二行才发现她在听写台词。

君临写完后递给左桐。她一开始还没有抓准节奏，所以开头两段记得断断续续，第三段却很完整。

“So the lesson of Lacan is living by your wants will never make you happy. What it means to be fully human is to strive to live by ideas and ideals and not to measure your life by what you're attained in terms of your desires, but by those small moments of integrity, compassion, rationality, even self-sacrifice.”

左桐发现君临的英语很好，起码有几个词他确定自己不会。

下课的时候，电影好像才刚拉开厚重的帷幕，隐约可见稀薄的希望笼罩着真相。

君临对左桐道：“我总觉得Kevin Spacey是甘愿赴死的，否则他为什么直到死刑执行的前三天才让Kate Winslet去采访他呢？”

左桐猜她叫的是演员的本名，愣了愣后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谜底要等到下周才能揭晓了。我原以为女孩儿大都不怎么喜欢这种类型的片子。”左桐根据初中时对班里女生的有限认识，留下了她们大都喜欢看言情小说或偶像剧的印象。

君临淡淡一笑，没有接话。收拾好东西后，她跟左桐一起走出教室。

“我去车棚，你呢？”骑自行车上学的学生占了大多数，所以左桐才这样问。

“我坐车。先走了，再见。” 为了不让君晓棠有借口提前离开，她得尽量做那个先到的人。

左桐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君临。君临天下的君临。”君临微微一笑，向前走去。

左桐望着她穿过大厅的背影，初秋的阳光下，女孩儿的长发乌黑闪亮。他这才想起自己又忘了问她班级。不过没关系，起码下周的兴趣课还能碰到她。

君晓棠生日的那天早晨，八点刚过君临就醒了。她对着头顶的水晶大吊灯发了五分钟的呆，脑中臆想着这玩意儿要是突然砸下来自己能否来得及躲开，然后下定决心一般突然坐了起来。

下床后她没有穿拖鞋，赤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走到沙发前盯着那条拉链坏了的礼服裙微微出神。这是前天晚上君和从欧洲带回来的当季新款，君晓棠选了粉色的，所以白色的就给了她。君临昨晚才想起来试试大小，却发现拉链中间有一小段缺口，缺口的截面很新，应该是被剪刀之类的利器弄坏的。

说实话，君临理解君晓棠不喜欢跟自己穿同样款式的裙子在同学面前一齐亮相的心情。去年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君晓棠请同学在一家小有名气的自助日料庆生，不过今天情况有所不同，君和也会参加，并且邀请了几位生意上的朋友携太太小孩一起出席。这就意味着作为家庭成员之一的君临也必须到场。她拉开衣柜，随意取了一条宝蓝色丝绒裙，然后走进衣帽间选了一双银色平底鞋搭配。

换上玫红色的丝绒瑜伽套装，君临走进浴室刷牙洗脸，准备下楼吃早餐。

蒋梦听到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便从厨房出来。看见君临后，她笑道：“早饭吃鸡汤寿面。再等一会儿，晓棠下来了妈就给你们煮。”

君临点点头，从冰箱里拿了个苹果先垫着。三两下解决了苹果，洗手换上运动鞋出门。她绕开游泳池，一边听MP3一边跑步。新搬的社区离市中心有点远，虽然交通不算太方便，但空气好了很多。花园里的白色山茶已经陆续盛开。君临想着等会儿回去可以找出那枚皮质白山茶胸针稍作点缀。

等她绕人工湖跑完一圈回到家里后，君晓棠已经起来了，正在签收一早送来的粉色香水百合和玫红色的玫瑰。

蒋梦见给君临留的面已经涨干了，便道：“让周姨再给你煮一碗吧。”

“好。周姨，我先上楼洗澡。给我十分钟。”君临说话间还有些喘，不过面色倒显得比平日里红润些。

周姨记得君临刚来的时候又瘦又小，动不动就发病，如今只过了四年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虽然不像晓棠这么活泼，却也比原来健康多了。想来也是，在这样的家庭条件下成长，能不好吗。周姨一直觉得蒋梦是一个异常幸运的女人，带着个孩子二婚，居然还能嫁得这么好。

君临走进淋浴房，将长发绾起后简单地冲了冲。出来后干脆换上了那件白色娃娃领的宝蓝丝绒菱格小裙子。她下楼吃面的时候，恰好君和也在餐厅。

“爸早。”

“小临过来吃早饭。”君和看上去心情不错。

蒋梦一边给君和盛稀饭，一边问君临：“怎么不穿你爸给你的新裙子？”

“哦，拉链坏了。”

“你这孩子怎么搞的？这么贵的牌子，还是新的，拉链怎么会坏？”

君和听蒋梦有些大声，忙劝道：“衣服质量有问题，你怪孩子干什么？怪我，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检查过。没关系，老爸下次给你买更好的。”君和每次出国都会给宝贝女儿带礼物，君临来了之后自然少不了她那一份。

“还是爸善解人意。”君临对君和眨眨眼，逗得君和哈哈一笑。

蒋梦看着眼前父女俩的互动，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夫。他几乎从来都没有对君临笑过。君和能这样和君临相处，她真的非常感激。

“快吃。吃完去帮晓棠布置。”蒋梦替君和夹了一个汤包，“晓棠越来越能干了。蛋糕也是她订的。”

君临吃完鸡汤面就上楼去了，打算在客人来之前把作业解决。她走到房间门口，碰上君晓棠站在走廊上打电话。

“嗯，从你家打车过来比较好。公车站离我家很远。你嫌出租贵的话，大不了我请你吃必胜客。就这样，待会儿见。”君晓棠挂了电话，冷冷地看着君临，“爸请的客人要晚上才到，你最好那时再露面。”她特意安排了五点招待同学晚餐，估计到七点左右就散了，君和请的客人七点以后才会到，这样正好错开。

“我知道了。”倒也不坏。君临对成为八卦谈资也没有兴趣。

“等等。把去年爸给你的水晶项链给我。我的找不到了。”那条粉色的裙子很飘逸，配上水晶项链一定漂亮。

“稍等。”君临反身走进房间。君晓棠也跟了进去。

君临找项链的时候，君晓棠正打量她的屋子。没有公仔，没有艺术照。墙上也没有明星海报，只贴着一张超大的英文版世界地图。总体来说跟大人们的房间一样毫无个性。

君临很快将项链从衣帽间放首饰的抽屉里找了出来，递给君晓棠。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君临知道项链不会再回来，索性把盒子一起给了出去，省得日后再扔。她很明白君晓棠的心态，认为这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属于她。

应付完君晓棠，君临把房门关上，走进与卧室一门之隔的书房。

跟卧室的欧式宫廷风格不同，书房完全是根据君临的喜好布置的，十分简洁明快。靠走廊成直角的两面墙上装了书架，为了防灰还做了玻璃门，其中一个书架已经快要摆满。正对花园的落地玻璃保证了充足的采光。L形磨砂玻璃书桌上堆着大量的书籍、文具，还有一台IBM笔记本。

君临把自己埋入宽大舒适的白色皮椅内，塞上耳机，开始心无旁骛地学习。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不见君临下来，蒋梦便让周姨去叫人。

君和道：“索性让周姨把饭菜送上去吧。”

蒋梦闻言嗔道：“你也太惯着她了，不能让她这么没规矩。”

“在家里讲究什么规矩，人前别失礼就行了。”

君晓棠听见了，忙说：“爸，我也拿到房里去吃。”她最近在节食，在大人眼皮子底下不方便将多余的饭菜偷偷倒了。

等君晓棠上了楼，蒋梦道：“看吧，就剩我们两个吃饭，多冷清。”

“让孩子们去，我们二人世界，正好。”他最近忙于应酬，确实很少陪蒋梦一起用餐，正好趁此机会弥补。

“都老夫老妻了，还二人世界。”嘴上这么说，但蒋梦心里到底是高兴的。君和这样的丈夫，简直没的说。尤其是经历过上一段噩梦般的婚姻，蒋梦非常珍惜现在这个家。

她至今还记得当自己忍无可忍却仍然犹豫不决的时候，君临对她说：“明明只是你懦弱罢了，不要总拿我当借口！”蒋梦忘不了君临当时的眼神，那种属于十一岁孩子的，却让她无所遁形的眼神。

君和接过蒋梦盛的汤，喝了一口，赞道：“还是家里的饭菜合口味。”

“现在我们家什么都不缺，你也不要太拼命了。家里也没个男孩子，将来只怕没人接你的班。”蒋梦知道君和说的是真心话，但凡在外头吃，他都只是做做表面功夫，远不及家里来的舒心。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前夫刚好相反，为了彰显自己有能力，会社交，尤其喜欢涉足所谓高档场所，总嫌弃她菜做得不好吃，家务没做到位，有时喝醉了还会动手。蒋梦永远忘不了君临小小年纪就与前夫针锋相对的样子，喊出了她这个做妈的常年积累却不敢说出来的所有委屈和怨愤。他当时打了十岁的君临好几个耳光，孩子的脸肿了一个多礼拜。君临却出乎意料地硬气，愣是没哭过。蒋梦反倒有点担心她一个女孩子，脾气那么硬将来容易吃亏。

君和温和低沉的声音适时将蒋梦拉出不堪回首的过去：“怕什么，我们两个女儿将来一定有出息。再说了，如果她们都不喜欢经商，咱们还可以招上门女婿。”

蒋梦笑道：“女婿就喜欢经商了？现在那么多年轻人喜欢走捷径，你就不怕将来娶咱们女儿的人动机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