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转向墙上的日历。有一个日子，用黑笔特意圈了出来。嗯，明天，就是明天了。那是个她永远刻骨铭心，却又无法面对的黑色日子。

滔天的巨浪，巨大的漩涡，钢铁船体扭曲破裂的刺耳声音，人们绝望的哭喊，妈妈在水面上一闪即逝的手，爸爸拼命将她托出水面的手臂……她不由地闭了一下眼，用力晃了晃头，不再去想。

十几年前的今天，一场可怕的海难，夺去整整二十人的生命，包括她的双亲。

明天，是父母的忌日。

次日的下午，漓下班后提着香烛和供品陪着她一起去扫墓。公墓中，一座坟莹的墓碑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墓中却实际上没有尸骨，只埋了他们的几件遗物。父母的合影被镶嵌在碑上，虽是有玻璃镶着，也因为年头太久已经发黄褪色，但他们的笑容却清晰可辨。

橙子就盘腿坐在墓前，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最近发生的事很多，很乱，她有好多话要对爸爸妈妈说。说着说着，她就说到了漓，于是抬手指了一下那个默默坐在远处，低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的男人。

“你们不要误会啊，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其实是我养的一只爬行动物……”她啰啰嗦嗦解释了半天。不过，要想把这件事解释清楚，真得费些口舌。

她顿了一下，忽然压低了声音，像做错事一样小心地说：“跟你们说件事，你们别生气啊。我要去爹爹和娘亲那里住一段时间，暂时不住在我们的房子里了。可是这里永远是我的家，我很快会回来的……”

照片中的父母宽容地笑着，似乎在纵容女儿的任性。

直到天色有些晚了，她才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在父母的墓前，她一直是微笑着的，等到往公墓外走的时候，她的泪水却悄然滑下。

漓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扣在手心。她没有抽离，这时的她很需要一点温暖。

两人默默地往回走。他们没有打车，就从郊区那么慢慢地走回来了，等到他们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时，已是深夜了。

橙子的手机忽然响了，看了一下，是颜果果。

“哎……橙子，在家吗？”

“没有，不过快到家了。你在哪呀？”

“刚飞回来就来找你，在你家的门口呀。”

“怎么不进去？不是给过你一把钥匙嘛。”

“嗬嗬嗬嗬嗬，我担心你跟梨子在里面呀……”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啊呸！快进去吧！我一会儿到了，我都望到我家窗户了。”

“那我进去啦。一会儿见！”说着，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橙子望着自家的窗户，一分钟后，灯光从窗户透了出来。她不由地微笑了一下。

然而，就在下一秒，这个微笑僵在了脸上。

窗内猛然闪过一团耀眼白光，“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扇窗爆炸为齑粉，一团浓重的黑烟冲出窗户，迅速升腾，直至消失在黝黑的夜空！

她尖叫一声，目瞪口呆！半晌，大叫了一声：“果果呀——”

然后，她没命地冲了过去！可是，她的手臂却被人扯住了，漓用力拉住她，低声吼道：“不要过去！快走！”

她失控地尖叫起来：“果果！果果！果果！”

那样猛烈的爆炸，果果她……

她几乎快要昏死过去，手用力地挣扎着，双膝跪倒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拼命地向前爬去。

漓的眼里闪着复杂的光，望了一眼那仍在吞吐蓝色火苗的窗户，把她扯进怀里，用力抱住她：“不要喊！快躲起来！”

“放开我！快去救果果，快去！”橙子嘶声尖叫着，用力踢打着，不顾一切地抓挠他的脸和头发，他的面颊顿时出现了道道血痕。他忍着痛不放手，任她抓挠，牙关紧咬，唇紧紧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执意把她拖到路边的一条黑胡同里，用力将她的头按在怀里。橙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没了力气，只得任他抱着，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嘴里发出受伤小兽一般的无力嘶嚎。

“不要这样，橙子，你的朋友她不会有事的！”漓按着她的后脑勺，低声安慰，语调却异常坚定。

“怎么会没事？炸了，炸了都……”橙子浑身抖成筛糠样，一双惊惶的眼睁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着漓，希望他再给她一个更明确的回答。

“相信我。”他扶往她的肩，眸子在黑暗里在闪着光。

橙子很想相信，但又无法相信。“可是……”

“嘘……”漓的手忽然掩在她的唇上，“回来了。”

他把她拖到胡同口，让她探出半个脸观望，手却仍捂着她的嘴巴。橙子张着眼乱看，却只看到自己家的窗户在冒蓝色火苗。

“上面。”漓低低的声音飚进她的耳朵。

她目光顺着窗户，向上看去，一直望到黑黑的夜空……一团黑烟渐渐向着楼顶压了下来。要下雨了？那黑烟仿佛是有生命的，凝聚不散，有着清晰的边缘，一直降到离地面不远的地方，中间裂开一道缝，里面就传出果果嚣张的声音：“干什么？想劫就劫，想甩就甩啊？老娘……啊！”

果果的那声尖叫，没掩住一声闷响——那是屁股被踹的声音。然后，果果就直直飞出了黑雾，脸贴着地，狼狈着地……黑烟的裂口也迅速合拢，飞速地升空不见了。

看到果果从一团黑云中像一只鸡崽破壳而出，橙子喜极而泣，就要扑上去相会，却被漓重新拖回了暗处。

“我们快离开这里。”他说。

“离开？不不，我家起火了，我得回去看看！”果果的命总算是保住了，她的财产安全问题立刻浮到第一位。那么强劲的爆炸，屋子里的东西，可还有剩下的吗？想到这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全部的家产已然毁于一旦，泪水立刻飚了出来，扭头就往那边跑，却被漓死死扯住。

远处传来了消防车的警笛声。

“交给消防队吧。”漓说，“反正也剩不下什么了。”

“呜呜呜，我要回去，你拉着我干什么，我死也要回去，让我跟我的房子一起烧成灰吧……”

漓却不容分辩地把她扯进怀里，拦腰抱着她，避开人多的街道，拐向没有路灯的街道疾速奔走。他的速度快得惊人，没多大功夫，已是到了荒郊野外。 

“你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家！回家！回家……”橙子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胸口，两只脚乱踢，哭着哭着，声音却变成了呜咽，手也无力地软了下去。

回家？她的家还在吗？那个她精心打理的小家，心爱的家具、装饰，那个存留着父母的味道、父母的笑语、父母的身影的家，全部毁了，不复存在……她的心，不可遏止地撕痛起来。

沉浸在悲痛中的橙子，耳中忽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接着身子一轻，似乎是飘了起来。透过混乱的泪眼，她看到漓的背上展开两只巨大的白色羽翼，轻盈地挥舞了一下，已然带着她升上了凉凉的墨色夜空。

她悲痛的同时又闪过一丝迷惑：他不是龙吗？怎么会生有翅膀？

不过，她的这丝疑惑却迅速被心中的焦虑淹没，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家没了！没了！父母留给她唯一的纪念，没了……

不知飞行了多久，漓在一片荒山丛林中缓缓降落，找了个避风的崖底，席地而坐，将橙子抱在膝上。不过，他的翅翼却没有收起来，而是向前合拢，罩在怀中尚在抽泣的女人身上。他的羽翼轻盈温暖，将凉水般的夜风挡在外面，只管紧紧地抱了她，眼睛望着远处，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睡梦中，时不时撕咬几下他的衣角。

再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头很疼。自己似乎是躺在一张硬硬的床上，头枕着凉凉硬硬的东西，身下却暖暖的。费了些力，她才睁开有些肿胀的眼睛。

首先看到的，居然是倒悬在头顶、显得有些狰狞的钟乳石。此刻的她躺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枕了一只光滑的石枕。

山洞？她怎么会在山洞里？她慌乱地坐了起来，可是身体却因为起得急了，一阵晕眩，一头朝床下栽去，幸好被一双手托住了。

“橙子！橙子！”

熟悉的声音，温暖的手心。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着漓那对满是焦虑的深蓝眸子。她伸出手扯住他的袖子，一开口说话，沙哑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漓，我是做了个梦，那不是真的，是不是？”

说完，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他默默不语，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她怔了一会儿，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跳下了床，光着脚踩到冰凉的地上，拔腿就跑。

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她，低声吼道：“你做什么！回去躺着！”

“你放开我！我要回家！”她无力地挣扎着。

他闭了一下唇，低声道：“橙子，那样的爆炸，房子是不能再住人了的。”

她的身体僵住，似乎又看到了那焦黑的颜色，嗅到了烟燎的气味。几秒钟过后，她又开始执拗地企图挣脱漓的手。可是，漓却死死地抱住她不肯松手。

橙子挣了一会儿没有挣开，愤怒却迅速蔓延，咬着牙狠声道：“是你！都是你！是你招来的这一切！”

漓的手臂似乎颤抖了一下，却仍抱得紧紧的。

“那是冲你来的，是不是？是不是？漓王子！”橙子回过头，狠狠地瞪着他，用语言化成刀枪，刺向对方。

可是，当她看到漓瞬间黯然失色的眼神时，她也弄不清，她的痛苦是得到了缓解，还是更加加剧了。

“你为什么要闯入我的生活？你毁了我就罢了，为什么要毁了我的房子？你知道那座房子对我有多重要！我爱它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你走开！走开！有多远死多远！”她泪水迸溅，顾不得漓的感受，只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疯了一样，逮住离自己最近的漓，狠狠地咬了下去。

漓不语，忽然松开她，退后一步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了山洞的洞口。橙子失去了撕咬的目标，也泄了气，跟着走了出去。

洞外的阳光映在橙子的眼皮上，让她的眉头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