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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零因果的黑洞意义

卡夫卡的小说,多为没有写完的故事。在我们看到他的短篇小说中,至少有六七篇之多。三部长篇,也均为未完之作。这种情况,是因为卡夫卡喜欢在未构思成熟之前就动笔写作,而直到故事接近尾声他还不明白应该如何为故事画上圆满的句号,还是因为零因果对故事摇摆不定的左右,常常因为故事没有条件或条件不够充分,而不知故事在最后该有怎样的方向,所以那些故事的结尾,就常常被作家中途搁置,如一条船没有靠岸就被离开的舵手抛锚在了离岸不远的水域。在现实主义作家那儿,几乎很少有作家会把故事写至将要结尾而停下笔来,除非是他的身体原因或别的外在因素,使他不能握笔继续。卡夫卡不是这样。那么多的小说没有写完而搁置,除了这些作品大多因为他的好友马克思·布洛德没有遵照他的遗嘱“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而整理出版中“也许”的因素外,是因为卡夫卡确实一时不知小说故事该如何收场。

出现这样的境况,应与零因果不无关系。

零因果如同一个人走在没有道路的荒野,因为无路或没有路途的路标,因此你无法知道你走到了哪儿,应该在哪儿收脚和以什么方式收脚。还可以比喻,如一个不愿以不同季节为因果条件的作家,要让一树苹果成熟而不知该让苹果在何种情况下使苹果发红并散发出芳香来。但也正因为如此,在《城堡》这部未完的名作中,土地测量员最终在村子里落户不落户,其实并不重要——就是说,有没有那样的结尾,在读者那儿决不会引起安娜·卡列尼娜死还是不死、以什么方式去死带给我们不同的震颤和忧伤。读者和评论家在阅读中所关心的是这个冒充土地测量员的K,能不能走进城堡、为什么不能走进城堡。城堡真正的象征和其实在的意义是什么?“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卡夫卡:《城堡》,开篇第一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这“虚无的幻景”,从开始到最后,都迷雾不散地萦绕在读者的内心。土地测量员要走进城堡这一简单的目的愈是无法达到,愈是付出执著而坚忍不拔的努力,而那城堡就愈是神秘莫测、云雾缭绕,而又愈发沉重、郁闷地堵塞在读者的胸口。直到小说的最后,读者也无法准确地弄清土地测量员真正走不进城堡的根本原因——这是小说意义的最大黑洞。至于有人从那黑洞中看到了官僚机构的腐败,有人看到了机关社会的无意义,有人看到城堡迷宫对人的生命的消耗,还有人面对城堡无法走进的路径,看到了“一定要进去”和“一定无法进去”矛盾纠葛的巨大荒诞,也都是零因果所呈现的黑洞意义的不同注解,如同每个人都爬在一眼深不见底的枯井中向下探望,都可以借助井口的光明,看到井内模糊、黑暗的不同的景像和镜像。

是的,零因果和现实世界及人之世俗经验一旦完美结合,就必然会呈现出小说的黑洞意义。

我们说格里高尔之所以要变成甲虫,是因为社会对人的“异化”和工业社会对人的挤压——这样的理解,使《变形记》有了深刻、广泛的现实意义。但我想,倘是卡夫卡可以再生,他看到这样的解说文字,不知会不会有些愕然。可是,从另一方面,也许卡夫卡不仅不会愕然,而且会有会心一笑的欣然。说到底,他的零因果给小说创造了黑洞意义。作家没有权力不让读者面对模糊的黑洞做出自己的思考、判断和猜测。为什么零因果叙述天平会让故事保持着阅读的平衡?就在于这故事的一端是现实的世界,另一端是黑洞的重量。现实愈大、愈复杂、愈是摄人心魄,那一端看不见的黑洞,就愈有与之相应的意义和重量。

我们知道,真正不让土地测量员走进城堡的不是那个村子和村里的人,也不是城堡本身的权威和城堡机关的关关卡卡,而是卡夫本人和他零因果叙述的写作文法。“没有原因或者没有可以说清的原因,我就是让K——你们——读者们——无法走进城堡去。”这是《城堡》整个故事的无因之因,是全部故事开展和建立的基础。至于土地测量员到村子里为住宿证明信的折腾和客栈老板的发难,面见村长的辛苦和为了走进城堡与弗丽达姑娘淡薄的感情之交,以及他与村长来来往往的反复交谈,到学校做一名员工的开始与结束,千头万绪,细枝末节,都是客观现实的K在村里落户就必须要走进城堡和卡夫卡主观不让他走进城堡的纠缠与拼杀。强大的无因之因,在这里制约和左右着故事的方向与人物的命运。

传统现实主义使人物大于作家。现代派写作使作家大于人物。

十九世纪之前,作家往往因为人物的生命力而获取名声和生命力。二十世纪,人物往往因作家的生命力而被人提及和讨论。这一切的扭转与变化,多缘于卡夫卡和他的零因果。因为零因果故事天平一端的现实和另一端看不见的黑洞,让我们在阅读中感受外部世界的故事、人物、事件与行为,在思考中凝聚与现实对应的黑洞意义。黑洞的意义,决定故事中的现实呈现。现实的描写,又诱导读者对黑洞意义的推测。《城堡》的意义,“有人认为作品主题表现的是人试图走进天国而不得的痛苦;有人认为作品表现了卡夫卡本人精神的孤独与不安;有人认为作品充分地、淋漓尽致地反映了奥匈帝国官僚机构与人民群众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卡夫卡:《城堡》,第282页,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5。。或者说,《城堡》是企图告诉读者:“人们所追求的真理,不管是自由、安定,还是法律,都是存在的,但这个荒诞的世界给人们设置了种种障碍,无论你怎么努力,总是追求不到,最后只能以失败而告终”同上。,这种种带有他国时代和本国文化参与的对《城堡》的解读,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因为黑洞意义的存在,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对黑洞的窥探权与理解权;而每个读者看到的,就只能是他个人通过阅读感受的。

如同每个人都理解和不解的《红楼梦》。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然而人类不思考,上帝会不会不仅发笑而且因笑而泣呢?不在于一个人从零因果的黑洞中看见了什么,而在于一个作家在写作中能否给读者留下一个、几个或深或浅的意义和思考的黑洞来。——有一对男女,他们彼此相处很久,谈了很久才忽然明白他们两个是同乘一趟车,从同一方向、同一地方来,而且原来还住在同一条街上,共同生活在同一幢楼上的同一房间,并且是同睡一张床,同吃一桌饭,还有他们两个结为夫妻所生的一个共同的孩子。欧仁·尤涅斯库:法国荒诞派戏剧家。《秃头歌女》,《当代外国文学》1981年第2期。这对夫妻之间为什么如此陌生和隔离?原因是什么?他们彼此夫妻、又彼此不识的条件是什么?没有因为,只有所以。只有零因果预先设下的意义黑洞。如果没有这意义的黑洞,零因果就在读者和批评家那儿失去存在的理由,也在小说中失去故事存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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