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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婚恋家庭 > 情感狱:政治预谋的婚事 > 第 2 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
第6节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六)

副乡长的娘突然肩疼,老中医号脉问情,说在门外撞了邪物,需童男童女,夜取百草为药。三姑女回村说副乡长的娘让我去窝村,且问我想去不想。我说不想去。她说不想我回去就说连科不在家。我看她一眼。不想去也要去,我说副乡长在家,只有傻瓜才认了干奶不去认干爹。她立马冷笑,说你一去准会撞到一样东西,碰得连干奶也不再认你了。我说三姑女,你别认为你做了副乡长的儿媳就占山为王了,说世界上有东山,有西山,到处都是山。你占了东山占不了西山,占了西山占不了南山,谁是山大王还没论定哩!三姑女不说甚,用鼻子对我哼一下,嘴角吊上笑,别我去了。

然事情果是如此,我撞上一样东西,青了鼻脸。那东西是副乡长的眼。副乡长的眼不大,也不长,形似枣核,膜上有层红绿网络,雾雾云云,云云海海,你无论如何看不清那眼里含了啥儿。当那眼睛看你时,你便会感到冬至了,天气骤冷,躲过秋季的各种树叶在这天气中,呼啦啦呼啦啦地响着落下。最后的一蓬青草,眼看着枯萎,又蔫蔫地弯趴下去,干白了,死去了,什么也没了。剩在世上的,仅仅还有那双眼,形似枣核,膜上刻有红绿网络,雾雾云云,云云海海,海海雾雾的那双眼。

黄昏悄然走来,鸡、猫、猪、狗,安安静静。村落在黄昏中,均匀的喘息声清晰可辨。天空中最后的亮光,孝布一般惨淡。跟着黄昏扑来的冷凉,蓝莹莹、蓝莹莹,把山梁、沟壑、坡面、田地、树木、庄稼、房舍、林子、土野,还有这些那些,皆蓝莹莹地罩起来。

“你们走吧!”

“一路正西,万不可扭来拐去。”

“走百步拔一草,别多也别少。”

副乡长一家人,把我俩送至土窝上沿,便驻足招手。于是,我俩登上山梁,入了另外一隅天下,开始了一段奇异行程。我说你怕吗?她说给我奶治病,怕啥!这样说时,副乡长家姑女——简略些,称其姑女吧——姑女看了看天空,又看看左右前后。天空灰蒙蒙,远处几颗星星孤傲地点缀着,如老布上新缀的几粒青扣;近处头顶,则灰得浓重,颜色反而深厚,无星无光,只有水色潮味,在鼻下汩汩流动。被黄昏压住的左右山梁,呈出暗红颜色,脊顶驮着一道行车土路。这当儿,路像黄布带子,在梁上哗哗飘荡,愈远愈窄,直飘到黄昏尽处。那是天边。只有我们脚下的土道,才呈出路的模样,板板呆呆地贴着山梁,仿佛还能听见土道扭弯时的咔嘣响声。黄昏就这般静寂安详。最后归巢的一只麻雀,从梁上叽喳而过,闪进暮色里,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为一粒豆点,和夜初的颜色融为一体,简简单单消失了。只有叽喳的鸣叫,还在耳边久萦不散。当这鸣叫最后终于无奈地消失,你会突然发现,世上没有声息了,乡间到底死去了。

自然,至此你才领悟,这才是真正的黄昏。

黄昏就是乡间一天中没有声息、没有颜色的那一刻。如果颜色来了,便为黑夜。

“连科哥,你怕吗?”

“没啥怕,给我干奶治病嘛!”

“你还真把我奶当奶呀?”

“你不信?”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

我们走了一百步,在路边拔了一棵草。是干枯白茅草,几刺叶儿,硬硬擎着。给她递草时,我极认真地端详她,发现她极丑,丑得没法说,不敢再看第二眼,忙就又一步两步三步往前走。

走进上房,副乡长端坐其中,三姑女对他说,爹,这就是连科,专门来给奶奶百步取草的。我想叫干爹,未及张嘴,他就首先开了口。

“你高中毕业,信这百步取草?”

我哑然。一屋人哑然。

“日后有人再捎信让你来窝村,你就不要来,只说不在家就是。她老了,信歪信邪,你年纪轻轻,若也信这,就越发宠她去信,信得她连医生也不信。”

就是这一会儿,我想说都是为了干奶治病,我多跑些路有啥?可猛地抬头,撞见了三姑女说的那样东西:副乡长的眼睛。立马觉到被掴了耳光,青青紫紫,团团肿黑。我从副乡长送我那冷冷一眼中,看到了雪天雪地、白皑皑、白茫茫,树都冷得哆嗦。野狼在那雪地,仰脸一声高吼,叫声哗哗喳喳在冬天穿行。还有狐狸,双目绿光莹莹,扫瞄雪地活物。我忙儿勾下头来。知道三姑女说的话对:我碰上这样东西,就碰得连干奶也不能再认了。不消说,断了此线,我也就断了一切。村委会、乡政府,还有别的高方远处,在我将永为陌地。一生即便活百岁,我也永远是连科,不会再换出另样相貌来。围我伴我的将永是犁耧锄耙、褐黄土地、高天大日、庄稼禾苗、猪狗牛羊、土衣老布、沟河浊水、春种秋收、满手黄茧、辘辘饥肠、街口小唱、说书艺人、吃吃睡睡、劳累不堪、积久成疾、漆黑棺材……还能有啥儿?这就是我的一切!随着那一眼冷光一切都叮叮当当走过来,哗哗啦啦摊开一片,清清亮亮。那一瞬,我极想用啥儿把副乡长的目光堵回去,然那目光,来得锐利迅疾,我始料不及。我只得半旋身子。也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副乡长家姑女。她站在门口,倚着门框,一脸干瘦表情。她看我一眼,看她爹一眼,怏怏朝厢房走去。这使我心头一震,忽然看到皑皑雪地中有一缕阳光。

“我说过不让你来窝村。”

“来了又咋样?”

“连你这条干亲戚的线也给断掉了。”

“总会有地方可以接上的……你别笑!”

又走了一百步,在路边拔了一撮干蓑草。

姑女背的竹筐中已经蓬蓬一把,走起路来,筐在腰间摇摆,干草在筐中沙沙响。

星星稠密起来。夜已经铺天盖地降落乡间,青色星光凉阴阴罩着我俩,照着脚下土道。风,迈着缓步,从身旁走来走去,响声细碎匀称,如笛在耳边轻吹。我们听见夜莺在头顶盘飞,鸣叫断断续续如一线泉水,隐隐听到又猛地断去,断去了又猛地听到。我们抬起头来,想瞅夜莺一眼,然透过头上夜色,却看见天如湖般安然深邃。每颗星星,都似湖中的一盏明亮青灯,闪闪烁烁。姑女仰起头,久久盯着一颗星星不放。

“你数好脚步。”

“心在数着。”

“看啥儿?”

“分不清是云彩在走,还是星星在走。”

“我俩在走。”

她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把肩上竹筐换个位置,轻轻咳了一声,响动极大,仿佛左右山梁都传来咳声,不绝如缕。

“你和三姑女是同学?”

“初中时同班同桌。”

“那你很熟悉她?”

“你们全家人加起来也抵不过我一人对她熟。”

“人咋样?”

“蛮好。”

“我不喜爱她。”

“为啥?”

“精。还没过门她就管了我们家的大小事。”

“能管了?”

“爹还听她,别说娘和奶啦。”

“有一日她还要管你们全村的事。”

“凭啥?”

“你爹答应一过门就让她当村长。她就是为了当村长才肯下嫁你们家。她是冲着你爹快要当乡长才和你哥订婚的。她看上了你爹是干部,可不是看上了你哥哥。你们一家人还以为她多善良,多通情达理、多能孝敬人。等她有一天吃上公家粮食或你爹回窝村种地了,你们才会识透三姑女。”

风声渐大,有树叶在风中沙沙卷动。副乡长家姑女猛地停下步子,惊诧地凝目看我。

“多少步啦?”

“忘啦。”

我弯腰从路边拔了一撮草。感到那干草上有柔韧潮气,似乎还有淋淋水味。夜间的荒野气息,淡清淡苦,半涩半甜,从地面升腾上来,沁入脾胃。路边徐徐铺展的麦田,在星亮中,泛出浅淡绿光。有东西在麦田跳动,像过冬蚂蚱,又像未走进冬眠的旱蛙。还有啥儿?从田地头上一蹿,滚进沟里。我想那是地鼠。把手中的草拿鼻下闻了一下,自语说是一棵干艾,便扔进她背的筐中。

“走吧,数好步子。”

“你说三姑女这人到底咋样儿?”

“我不爱背地论人长短。”

“我看出来她手勤嘴甜都是用心去装的。”

“走吧走吧……好歹她是你嫂子。”

“可我不喜爱她。她一来,爹、娘和我奶都没说过我半句好话儿。”

又开始往前走。路上也似乎潮起来,脚步声由硬转柔,似乎没有早先传得远。

“我陪你去百步寻草?”

“用不着!”

“说的就是童男童女两个人。”

“副乡长家姑女会陪我。你拉得再近也没她和副乡长娘的关系近。”

“你为啥非拉她和你去?”

“也许我能娶她做媳妇。”

“你要害了她……”

“你不是把副乡长一家都害啦?”

“连科,你好心黑!”

“你我谁也别说谁!”

遇到一片坟地,在星光中明显地摆着。坟脚的柏树,大可梁,小可檩,枝木可椽。树都挺着,摇进半空。风在坟林响叫,像有几人躲在坟地吹哨,“叽叽叽叽——”、“叽咕叽咕——”,古怪人。副乡长家姑女不自觉朝我靠来。我自觉把胳膊朝她伸去。她果真抓住我的胳膊。我说别怕,有我就别怕。她不言语。三姑女对我说,你连科心要善些,人家还不到二十岁。我朝三姑女笑笑,我动过你一指头吗?我俩离坟地越来越近,哨音愈加响亮。“叽叽叽——”、“咕咕咕咕——”,蒙蒙星光从柏叶间片片漏下,一圈一圈,在坟堆上滚动。她把我的胳膊抓得愈加紧些,如水中揪到一根救命稻草。87、88、89……97、98、99、100步正巧步入坟地。路边上有一新坟,土还翠黄,能看见光秃秃的花圈中的竹条依然弯在坟头,残存的纸花,在风中私语阵阵。我弯腰从新坟脚下抓了一把,没抓到一根杂草,身子却一阵哆嗦。我抓了一张白色鬼钱,圆圆的,一掌大小,中间有一方孔。我把这鬼钱扔进了她背上的筐中,手心立马渗出汗。

“连科哥,你抓的不是草吧?”

“是,干草叶。”

条条树影,如人影在路上晃动。她的手颤抖着,已经捏碎了我的骨头。能听到树影在我们脸上移动的冰凉响声,仿佛有人和我们擦肩而过。她肩上筐子摆来摆去,如荡在水中,鬼钱被风吹得在筐中打旋。她叫了一声连科哥,未及我回身,就把头肩挤靠我身上。

“你跟我说些话吧?”

“说啥?”

“随你说。说吧,快些!我心里慌跳。”

“别怕,靠紧我……我说了怕你要生气。”

“不生气。你快些说,快说吧……你看那是啥?”

“是摆动的树枝……别怕,你扶着我肩膀走……你知道不知道我为啥认作你奶当干奶?”

“知道。你和三姑女一样,都是看上了我爹要来咱乡当乡长。”

“不是。我不是……我是看上了你,看上了你!”

话出口,她突然停下步,似乎想弄清我话的真假。然树影极厚,严严罩了我们。倒是有只猫头鹰,在我们头顶树上明明白白,两眼又圆又亮,如嵌在树枝上的两颗寒星。这一刻,静极静极,猫头鹰眼珠转动的声音吱吱可闻。我不知道她看没看清我。然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脸上满是惊讶,身子木木不动。不消说,她才十九岁。她长得丑极。她家住偏远窝村。她只有小学文化。她十九年来,只随爹去过一次县城。不消说,她已经懂得了男女之事。也不消说,还没人向她提过婚事。哥的终身未定,妹自然要慢慢等着。更不消说,我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看上了她。她那样僵僵竖着,如戳在坟地边上的一截木头。

“她不会答应嫁给你连科。”

“那就看我连科的本事大小啦!”

“她知道你看上的是她爹,不是她。”

“她哥也知道你三姑女看上的是他爹,你不是照样也把婚事订成啦!”

“我有我的法儿。我的法儿你们男孩娃一辈子也没有!”

“我也有我的法儿。我的法儿你们女孩娃一辈子也没有!”

“连科,你要凭良心……她才十九岁。”

“我说过我不动她一指尖。”

这当儿,风似乎小去。坟地里突然亮了些许。有吱喳吱喳的响声从坟地深处传来,渐渐近了,像有人朝我俩这儿走来。然坟地愈加明亮时,声音却又渐次小去,好像那人又转回身子朝远方走去。她依然那样站着不动。能听见她上下牙齿磕碰的声音,梆梆梆木鱼般清脆吓人。也许她是被坟地吓的,也许她是被我的话吓的。我想她这一刻对我毫无戒备,我如何动手都会成的。也许她在等着我朝她拥去。她已冷极,正等着一团旺火。猫头鹰有了一声古怪的尖叫,仿佛似死之人咽喉的最后一声嘟哝,断断续续。筐中的一圆鬼钱,在她肩上一掀一掀。她恐惧极了,牙齿碰得咯咯响。

“连科哥……你,别哄我……”

“哄你我死在这坟地,让七鬼八怪把我撕成碎片儿。”

“我……一身冷汗……”

“有我在,你别怕……”

猛地,头顶的猫头鹰扑棱一声,突然飞出树枝,钻进天里。它怪叫着,似乎就是蹬着我们的头才飞向高处,蒙蒙光亮在它的翅膀下一晃一晃,一团黑影如一块湿黑布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她轻轻“哎哟”一声,就软软朝我倒过来,身上没了一丝支撑的气力。我感到她的呼吸声又粗又重,额门、鼻尖、下颏,到处都是淋淋汗水,扶着我的双手抖抖颤颤,在我的脖子上哆嗦。她嘴里不停说着啥儿,在我耳边嘟嘟囔囔。我只感到从她嘴中呼出的气息,温温痒痒,像鸡毛在我耳边扫来扫去。这一刻,我明白:事成了!我看到了我的太阳,又缓缓悬在我的头顶,照暖我的前后左右,照亮我日后的岁月。风景依然秀秀丽丽,星月依然明明净净。她抖得厉害,我扶住她的肩膀。她越发抖得厉害,我就搂紧了她。她把头搁在我肩上,嘤嘤嘤嘤哭起来。我问你哭啥?她不吭,自顾自地哭。我说我真的看上了你。她眼泪哗啦哗啦洒在我肩头。我说你哭个够,好像我不规矩欺负了你。她哭声小下来,说我不是为这才哭的。为啥儿?不知道,她说反正就想哭。我不再言声,想你哭去吧,哭个够!把目光从她的头发缝中穿过去,透过密密的坟树林,我发现有了一钩瘦月,上弦,在坟地那边天空上浮贴着,如剪纸。一边的山梁,从树林头上走出来,凸凸凹凹,高高低低,皆呈清白色,如同风中逶迤的浩渺湖面。我扭过头来,见面前路上,黄褐的土道,白白亮亮,如结了薄冰。

月亮终于升了上来。

终于半夜……  

“你要说心里话……”

“我说心里话。” 

“你到底看上了我哪?”

“你长得不好。”

“我知道。”

“可你心好。”

“我心也不好。”

“有次我和村里人一道去山里砍椽子,回来到你们窝村,干粮完啦,又饥又饿,你给我端过一碗饭。”

“啥时候?”

“记不大清啦。”

“我们靠山,村不挨村,饭时过路人到村口,各家都会管顿饭。”

“你还给我拿了一个馍。全白面。”

“白馍是请人帮工才吃的……你说这好像是我家去年盖房那时候。”

“好像是去年……”

“就因为给你端过一碗饭、拿过一个馍?”

“就因为你给我端过一碗饭、拿过一个馍。”

“……”

“我看出来你人长得不好,但心好。那天我在村头坐半天,就你一人给我端了饭。”

“你咋记得端饭的就是我?”

“我问过,人家说你爹在县城干工作。你们邻居去说让我在你奶面前认干孙时,也说你爹在县城干工作,还说窝村就你爹一人在县城干工作,我就知道认了这门亲戚我还能见到你。”

“我把端饭的事都给忘完了,差不多每月我们家都要管一顿过路人的饭。”

“我可忘不了。那是受人之恩……”

“我怕你慢慢会嫌我长得丑……”

“我敢跪着起誓!”

三姑女说:“连科,你得逞了。”

我说:“你也一样得逞了。”

三姑女说:“我先前小瞧了你连科。”

我说:“我说过不会去求你。”

三姑女说:“你小瞧了我三姑女,你们的事成不成还要看我在副乡长面前说啥儿。”

我说:“滚走吧……你仍然小瞧了我连科!”

“只要你不嫌我,我愿侍奉你一辈子。”

“我不会让你劳累的……我们会过上好日子。”

“只要你对我好,爹会照看咱。”

“用不着,咱们靠自己不行吗?”

“我一眼就看出来三姑女是看上我爹是副乡长。”

“她就是那号人。”

“我得和我爹说道说道这事儿。”

“你千万别……我和三姑女一个村。”

“我说我是听别人说她的。”

我们不再数脚步,说着话儿往前走。坟地中不再存有啥可怕的。她只想着我,把坟地忘到脑后了。跨过坟地的最后一片影,月光就敞亮出另外一样世界来。天空忽地浩瀚,无边无际,蓝莹莹、莹莹的蓝。星也开始稀疏,夜也开始转冷。荒草坡在月光中退向远处,小麦田朝近处走来。空气清新得腻味。世界上只有我俩。我们约走一段,便弯腰揪一把野草装筐里。筐里已有大半筐,吱吱声阵阵响叫。有水声从脚下传来,汩汩潺潺。我们仿佛走在小河边。她依我而行。我们的影儿扭结在一起。除了水,我想听出一些别的动静来。我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杂杂沓沓,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鼓点敲在我俩耳朵上。

“夜好静。”

“冬天了。”

“我们真的采够百样草?”

“不一定……到前边找个地方歇一歇。”

翻过一架坡,面前横出一条清水河。水粼粼朝西流,像一条绸带牵着天。河边稀稀弯着几棵树,影在水中冷得发抖。

“我就怕你有一日嫌我长得丑……”

“我不会。就怕你爹不同意咱俩的婚事儿。”

“他凭啥?”

“三姑女不会在他面前说我啥好话。”

“她要说我就和她闹翻天。爹那边……你别怕,我脾气上来爹娘没有哪样不依我。”

“就在这儿歇会吧?多避风。”

“找一个草多的窝窝钻进去。”

果真就找了那么一个窝窝儿,像是一个洞。地上是暄土,土上长满厚杂草。我们在那窝中坐下来。我们在那窝中躺下来。天空在头顶莹莹的蓝,莹莹的蓝……

夜在我俩中间嘁喳着走过去。星月不知何时退去,新日已从东山跳出,光亮逼在我眼上。我到河边洗了脸,清水在脸上辉映出一个一个太阳来。在那金色的光亮中,我窥见了我的一方新世界。那地场太阳永在天上,周身永远温暖。山归我,树归我,鸟归我;我走路,人就让到道边;那儿的一切,全都在我指缝中夹捏……

我慢慢登上山坡,回到那个草窝。副乡长家姑女还如一只羊般蜷在杂草中。

我拿脚踢了她的脚。她的鞋是土布鞋。

她从草窝中一蹦弹起,揉了眼,看看山梁,看看河水,看看草筐,看看彤彤红日,又看看那个被轧平的草窝。末了,脸上一阵红白,突然跪在我脚前,仰脸抱着我的腿,大声撕着嗓子道:

“连科哥,你要娶了我。”

“你要娶了我!”

“你一定要娶了我!!你不娶我就死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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