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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婚恋家庭 > 情感狱:政治预谋的婚事 > 第 3 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
第6节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六)

村里人从嘴洼跑上大堤时,水头已经滚了过来,仿佛那水头是从人们脸上开过一般,瞬间,人们的脸都白了,如第一年筑堤时寒冬的天气。太阳已经从这条云缝扫到了另一条云缝,十八亩嘴洼和这边的大堤都染了沉郁的浅红。堤上的杨柳,开始在洪水风中摆动。人们在堤上,直着眼睛盯着那塌塌筑筑的玻璃楼房大水头,眼睁睁地看着水头朝着下游滚。新筑的大桥,像一根筷子无力地横在水头前,还未及人们对桥的生死想些什么,洪水就开到了桥前。原以为那桥会轰然倒下的,不想省城人筑的水泥桥虽像筷子一样,却很硬地拦着了水头。那高大的水头在桥面上被撞得粉碎,轰鸣声如冰山崩裂一样,嗡哗哗一声巨响,溅起一天水球。水头遭了拦截,从桥眼蟒蛇似的钻出几个头来,吞扑着原有的伊河,走了一段,几个水头就又汇在一起,朝着嘴洼这里疯子一样扑过来。可那玻璃楼房似的洪水头却到底没有了。人们一下就对那桥尊敬许多,对省城的人尊敬许多。于是就都把目光移来扫在见娜身上。

十岁的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是翻两道土塬,走七八里黄澄澄的土路,到我小姑家里住些日子。小姑家粮食多,每天的午饭都可以吃一碗白面条。那年暑假我去了半月,回来时是一日后晌,太阳像一个红皮球轻轻地飞在西天上。我背着这皮球回到家,推开院落门,一眼瞧见院子当央站着一个穿石榴裙的小姑娘,瘦柴柴的,头发上扎着绸结子。她不是我们乡里人。那时候我们乡里女儿从不穿裙子。我看着她,首先想到的是大姐讲过的田螺的故事。田螺的故事就从那当儿起,比大姐讲后印象更深地栽在了我的脑子里。

“你找谁?他们家没人。”

“这是我家……”

“你是连科?”

我看着她不动,想原来城市的人就是这样儿!

“我叫见娜,从郑州搬到你们家里住了,我爸我妈来给你们村庄建桥啦。”

谁都没有料到洪水扑来得那么快,当人们又把目光从见娜身上移过来,天水就一步夺过了村人的眼前,嘴洼的新堤脚已经到水里了。这时候,上游水泥桥面的杂物全被冲进了洪水里,不断有红闪闪的浪水跳到桥面寻找着啥儿吞食。村人们眼看着水势猛涨。河心的浪头如翻滚的牛肚,链条般一个锁着一个,急流发出震耳的击铁声。队长拿一根三尺柳棍插在大堤腰上,一会儿柳棍就余剩下一个头儿。眼前汪汪洋洋一个世界,空气立时就冷了许多。似乎洪水还有一股吸劲儿,我和见娜都感到水要把我们拉下大堤,于是我就用脚趾抠着大堤,见娜紧紧地扯着我的胳膊。

终于,队长插的三尺柳棍被洪水埋尽了。

嘴洼的稻子圃儿睡着了似的躺得安详,未及割倒的一半在嘴洼那头一浪浪摆出一个湖面来。

有人急了,“咋办队长?!”

队长把肩膀在天下横成一道唤,“你快跑到守滩的屋里去,拿抓钩、砍刀来。”

那人愣着不动。

“你娘的死了!还愣着干啥?眼看着让这新堤冲塌吗?别的人都上树砍枝。二娃子你回村让男女老少都到嘴洼来,拉上车子,把割倒的稻子运回去!”

栽秧苗是在上一季,那是一副很好的风光。我来了,见娜也来了。我们过着同一个星期日,都一样被大自然占满了星期日就空空荡荡像闲屋一般的心房。我们在大堤上跑着,头戴着我编的柳条帽。她的红裙子像沿堤飘飞的蝴蝶。我们不知道我们跑啥儿。跑累了,就挨肩坐在堤坡的草面上,看着村人们栽秧。在天高地阔的伊河滩,十八亩嘴洼被地埂割成一个个方块,如同大极的一扇玻璃窗被摘下来搁在滩地的中央。方方的水田块儿里,弓着一行行的村人们。赤背的男子肩上都起着晒脱的白皮,像知了翅膀张在太阳下。女人们穿得齐整的衣裳都汗贴着皮肉,显出她们和男人不同的地方;经见了很多世事和生了一群儿娃的妇女,就索性和男子一样把上衣脱去了,她们半红半白的后背和天平行,全白的前胸和地平行。垂着的两吊儿布袋奶,像洁白光润严密的绸布盛满了水在胸前挂着,每栽一撮儿秧苗,都要前后轻盈盈地闪摆几下。他们退着插秧,把自己的影子在田水中踩成破衣似的片儿。退过的地方,水面平静下来,秧苗在水中晃出几片绿叶,就像从水中探出头来望天地奥秘似的。沿着田埂挑送秧苗的男女,像卖韭菜的庄稼生意人走胡同串巷叫卖那样,热火火的对唱声在嘴洼的稻田上空飘荡。

男唱:

竖心陪白是个怕

姑娘好似一朵花

土坡盛开花一朵

不知风吹落谁家

女唱:

乘字去人是个乖

小伙是蜂采花来

蜜蜂见花拍双翅

花见蜜蜂沙沙开

男唱:

青椒栽上黄土坡

结出椒椒红似火

有心尝尝你这红椒椒

又怕你去砸了我家锅

女唱:

看你还像个青椒客

只好上坡把青椒摘

仰天青椒辣得奇

探探你是不是好角色

男唱:

天塌我顶着

山崩我扛着

地陷我填着

你说我是不是好角色

女唱:

天塌顶由你

山崩扛由你

地陷填由你

我还咋能不嫁你

他们的歌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蓝莹莹的风在嘴洼田里弥漫着;倒完了秧苗,又朝很远的秧苗圃那边荡过去,像过了春天的花一样落失了,不见音影了。我和见娜就坐在大堤的树影下,瞅着劳作的村人们,听着那已经懂了一些的野歌,忽然间就觉摸到了头上的天是那样温和亲近;脚下的地是那样宽厚慈善;背后的伏牛山,对面的耙耧山、四季哗哗的伊河水,河滩上的柳林、杨林、鹅卵石堆、金黄面沙、河边的藻气、水草、田边的小花、青稞、远处的庄稼、近处的稻田;还有那空气、阳光、鸟雀、蚂蚱、蝴蝶、蚊虫、蚂蚁、蛐蛐、白蛹、蟑螂,啥儿啥儿,一切一切,都那样完好,完好得如有头有尾的故事,充满了迷人东西,使你感到天下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地上也全是好的事情和事物。在春夏秋冬里,快活地做些活路,就有收成,就有喜悦,就如一张口就有歌声一样,撩拨着人心。不消说,我们都觉摸到了山水、田野、河流、土塬、树木、庄稼、村落的美好;觉摸到了乡间野外给人的舒心,想日日夜夜在大堤上坐着,静静地观赏周围的风光图景,该是一件多么舒心的情事,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事物。大自然的声音像讲故事一般在你耳边叽叽喳喳,把你送进温暖安详的图景里,你就成了那风光中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朵花,或是一只飞鸟……

“连科哥,这儿真好。”

“比省会还好吗?”

“省会不好。”

“可它是省会。”

“省会一点也不好。”

去守滩屋取砍刀的人还没有回来。村人们都爬上柳树、杨树用镰刀疯砍着树枝。他们在树枝上随风摆动,紧紧抱着大枝,盘缠在枝杈上,像树上结的奇怪的果实一样。砍树的声音在风中很生硬地走着,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洪水依旧在一寸一寸的上涨,大堤已经被水吞去了半高。河心哗哗的滚浪声如不断的雷响,在天空中浑浊地滚着。白色的脏污泡沫,越积越厚,船泊在大堤边。

被水浇灌出来的地老鼠,从泡沫中窜出来,眼睛洗得发亮,爬上大堤,又爬下大堤,朝远处逃走了。

不知是从哪儿生出来的银白色水鸟,不再追着水头翻飞。它们安详快乐地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忽闪着白风筝似的翅膀,如同终于找到了大水、回到了家里,一声接一声地叫出很花丽、很缠绵的声音来。

见娜问:“那是啥儿鸟?”

我说:“不知道,大概是水鸟。”

她说:“飞在水上的都叫水鸟吗?”

我说:“叫水鸟……你怕洪水吗?”

她说:“怕,桥都被淹了。”

我说不用怕,村人们在这里,队长三叔在这里,大堤就会很结实地缠在河滩上。

这时候,去守滩屋取防水家什的人回来了。他扛来了铁丝、绳子、砍刀、大锤,还有抓钩。抓钩其实很简单,就是杀猪用来吊肉的铁钩上系一根绳子。他一回来,队长就招呼村人们都从树上下来。

这就开始了一场护堤大战。有人在堤上打桩,有人在水边下枝,有人在枝上拴绳,有人在用抓钩捞树,很忙乱,也很有序。他们的脸上都印着一层灰灰的淡然,并不对洪水有啥儿惊怕,仿佛这样与洪水作战都曾经历过好几次。

有件事情在我头脑里留下了很厚的印象,岁月一年一年有力地扫过去,也没将那印象扫淡薄。记得开始与洪水开战时,已临近了午,太阳移到了伊河上,仿佛离伊河很低,仿佛太阳是从伊河中跳出去的一个黄泥球悬在脏布似的天空中。就在那洪水一片玄黄里,我看见有个立柜漂了下来,在水面上像一张床平放着,它先还靠着河心,后来慢慢就到了堤边,在水里格外鲜红,如是冲不散的一片儿血。

“那是啥?”我叫。

“大立柜!”见娜用手指着唤。

使抓钩的一个临街五叔过来了。他试探着站在水边的堤腰上,把绳子盘在身后,很熟练地把抓钩在面前摔出三个飞圈,一撒手,抓钩就飞到了立柜上,咬住了立柜门。然后,临街五叔慢慢用力拉着,慢慢顺水朝下游走动,就把那立柜拉到了堤边。他脱下裤子,跳进水里,用肩一扛,那立柜翻个身子爬上了堤坡,又一扛,就到了大堤上。

五叔把立柜门用抓钩撬开了。天呀,谁能想到那立柜里塞满了绸缎被子。那吸满了水的被子哗哗地流着水,红绸面、绿缎面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泥浆。五叔把那被子拉出来,看见里边还有几个包袱,打开一看,全是叠得齐齐整整夏秋衣裳,还有一块灯芯绒布,一匹土织的床单被面布。

奶奶八辈子发大财啦!五叔猖狂地骂一句,就把抓钩丢在地上,一屁股蹲到地面含着泥水的被子上,脸上喜悦的光彩,像一轮太阳般朝着天水放着光芒。那时候,他的眼睛很亮,就像见娜那双没经过多少风沙的眼睛一样,盯着地上和立柜中的衣物,一动儿不动。

有一棵树顺水下来,不见树身,只见枝梢像轮子样在水中转动。

队长唤:“钩住这棵树!”

五叔坐着不动。

队长抬起头:“老五,把树钩过来。”

五叔起来去整那衣物。

队长从堤下上来了,站在立柜前看看,从立柜门上撕下一个喜字扔在地上,又用脚踢踢地上的包袱。

队长问:“你要大堤还是要衣物?”

五叔说:“要衣物。”

队长又问:“衣物能耐饥还是大米能耐饥?”

五叔说:“有东西还怕没大米。”

队长不再说啥儿,提起地上的两个包袱,像扔石头投鸟样摔进水里,把大立柜一掀,立柜在堤坡上翻个跟头,水里就溅起了一片白沫。队长看着那白沫重又落下,拾起地上的抓钩去抓漂树了。

我以为五叔要和队长打架,可他坐着不动,眼看着队长那样扔包袱,掀立柜,直到队长拿起抓钩走了,才缓缓站起来,看看浩瀚的洪水,看看队长的身板,说:

“老三,你真的以为我们能斗过洪水吗?斗过了那才是笑话。”

队长到水边,又勾回头来,冷眼瞟着五叔,“你怕了?怕了你就回家嘛!”

这说话的时候,队长脚下的大堤忽然晃一下,就听到轰隆一声闷响,扭头一望,身边塌方了。几方沙土落进水里,立马搅起一窝儿棕红的泥浆顺水而下。

记得叔伯哥那次的断指流血也和这红色的泥浆一样。

新堤临水一面凸出的坝头都是用石头砌起的,凹进去的堤身全栽了抓地草。这水若晚来一年,那石头都下陷实落了,抓地草也就扎了根须。可洪水适时来了。修坝的时候是夏天,酷烈的太阳烧在村人们的肩背上,他们身上被阳光撕起的脱皮像蝉翼一样透明发亮。新生的皮油纸一般光滑,那上边被木杠和石头割了许多红鲜鲜的印痕。看他们修坝运石,我觉摸就是天塌出一个黑洞,村人们也会用石头去把洞口补砌起来。

一天的晌午,我在河中洗澡,凌清凌清的伊河水如风从身上轻轻揉着流过去。河滩上下除了运石的村人,再就是酷日、烫沙和耷着脑袋的野草。鸟都在树荫下懒得叫了,流水的声音也显得躁闷。只有知了在大堤上不耐烦地鸣叫。大堤两岸、鹅卵石滩、十八亩嘴洼、筑桥工地,到处都是知了那炽白炙人的叫声。村人们到对岸伏牛山上开山放炮,把那牛腰、猪肚似的青石运过来,大的三五人抬,小的独个儿肩扛。他们的腰上都扎了力绳,每走一步都把肋骨掀起极高。我看着爹他们一行十几人,每人肩上都压着一块牛腰青石,像一个驼队从伏牛山下摇过来,一晃一晃,每人的两只胳膊都卡在扎腰力绳上,并不用手去扶那肩上的石头。而那石头却像山一样平稳地在空中微微晃着。他们的头被石头盖住了,腰是半弓,从我面前过去时,我认不出谁是哪一个,只觉摸出一座座山头缓缓地朝水坝移过去,从很老的大山中走下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充满了气力,都能牵动一辆大车;觉摸到这野牛有一天会把对面的伏牛山驮过来,放在大堤坝头的位置上;觉摸到在这群野牛面前,天塌、地陷、山崩、大火、狂水,无论有了什么景况,都不是可怕的情事。

到水坝边上,他们按石匠指定的位置,肩头一歪,大青石就从肩上掀下来。地面被那青石砸得抖动。而他们肩上,是草青的死色,石头落下了,压下的井坑却久久不能弹起,直到过去半晌,那青色才会渐渐转为红鲜鲜的颜色,仿佛血立马就要从肩上喷出来。

我想,村民们其实都是野人,只有野人才有移山动地的气量。

最后一个卸驮石的是我叔伯哥。那年他十八周岁。十八岁是一个很嫩的年龄,就如开春后钻出土的黄芽。他咬着牙齿把牛腰石驮到坝头,石匠说放下吧,那石头就滑了下来,随即,他就把右脚从石边抽出来,提在半空,用双手握着。血从他手缝一滴接一滴珠子般滚下,在阳光中闪出耀眼的亮色。

村人们立马围上去。

“出事了?”

“砸了脚。”

“咋样?”

“乱流血,不痛。”

队长过去,从我叔伯哥手里接过他的脚,就见他的大脚趾头不见了,那儿如被折断的树枝、皮骨、杈杈。

叔伯哥的脸白一下:“我趾头掉了?”

队长说我爹:“你把他背回去。”

叔伯哥说:“你们接着扛吧,我能走。”

可他不能走。

爹背着叔伯哥。哥自己用手死命捂着断趾不让血流。走时,他回过头来瞅瞅人群,说我不能和你们一道背山了……

村人们没人接话。队长大声说,我们走吧,接着去扛。

我跟在爹和哥的身后,他们都一路默默,走得很快,直到半途,哥才问还能背动吗?爹说山都背了,哪欠你。然后他们就不再言语。血在大堤上流成一线。叔伯哥的脸越来越白,汗落雨似的浇在爹的肩上,后来哥就把头软软搁在了爹的肩上。

我说爹,哥昏了。爹就跑起来。可快跑出大堤柳巷时,他又慢慢抬起头,问爹说,二伯,你吃过大米吗?

爹慢下脚步,说没有。

又问:“嘴洼能整出稻田?”

爹说:“能,就怕以后发洪水。”

到这儿,哥就很重地把头跌在了爹的背上,捏脚的手也松开了,血像水

渠一样流。我忙上前捏住叔伯哥的断趾。他的血又黏又稠,像是洪水中的红泥浆。

这儿已经到了正午时候,洪水的涨势不见减退。伊河两岸的大堤都已水淹三成有二,河面一下延宽多少倍。河心滚下的浪头上,不断有房梁、桌椅隐隐现现。村人们都泡在忙乱里。我和见娜就站在一段老堤的高处望。我们看见有三个麦秸垛很结实地漂在水面,像三只大船从河心摇过去。还看见有一副白木棺材,在水中沉了一半,另一半露出水面,荡动很厉害。那棺材上有一样东西伏着,直到随着麦秸垛后漂过去,才看清棺材上伏的是一个人。像老人,他在水里向我们招着手,嘴一张一合。我们听不见他在唤啥儿,就远远的随着棺材跑,直到跑完新堤,登上老堤,才想起该给队长三叔说说。于是,我们就折过身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队长仍在摔抓钩。

“三叔,有个人淹到水里啦!”

队长不抬头:“你们别瞎跑!”

见娜说:“那人趴在棺材上。”

队长说:“我看见了,你们只管到一边待着去。”

我们很奇怪队长看见了,他却连唤也没有唤一声。照他说的话,我和见娜又回到老堤的高处坐下来,迷惑地瞅着他和村人们。这时候,太阳光黄沉沉地落在水面,大堤上是浊重的风响。眼前的白沫,越铺越厚,越铺越远,里边夹了一棵一棵熟了的玉蜀黍,那穗儿洗衣棒子一般粗粗长长,金黄的籽儿大金牙似的闪光。在那蜀黍棵间,还膨胀着一头死猪,肚子圆溜溜地鼓着,朝村人们漂过去。我和见娜都坐着不动。我们被大水吓住了。村人们说这大水百年不遇。可我们遇上了。她坐在我身边,靠在我肩上,身子微微地抖。我说你冷?她摇摇头。我知道她怕,说你怕咱们回家吧!她说再看看。这样,我们就看了那场有头有尾的大洪水,又辉煌又可怕,像是一台场面很大、穿戴华丽、枪棒横飞的古装戏。白色水鸟在天上水上一群一群飞嬉飞戏着,嘎嘎的叫声强硬强硬地荡到堤上来。新堤从上游开始,堤面上一丈远一个木桩,都已均匀地栽定。每个木桩头儿都被打炸了,像一朵朵蘑菇在堤上举着。每一桩挨地面的地场都拴了绳子或铁丝,绳或丝的那端,捆着散大的树枝,枝梢在水里像网样护着大堤。尽管这样儿,塌方的声音还不时从这儿那儿响起。堤边的白沫水中,不断升起一个棕色的泥浆漩涡。村里的人还没到。嘴洼离村落七里路,来回就是十四里,约摸报灾信的人也才刚回到村中。新堤护着的十八亩稻田,在水声中平静地躺着,有鸟儿在稻圃上觅米。我看着那觅米的鸟群,见娜却看着那被洪水埋了的大桥。我不知道她在想啥儿,她也不知道我在想啥儿。

后来,她拉了一把我,“连科哥,你看!”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见有个人骑在一条杆子上,在河心的浪头链中上上下下,白花花的浪头不断打到那人的头上。

我没有叫三叔,也没叫爹和村人们。我们眼看着那活生生的人在水里淹着,目送那人朝下游漂去。可当那人快漂过嘴洼时,他向村人们这里举了一下手,一个浪头扑上来,那人就没有了踪影。他的手好像哆嗦着要抓住啥儿似的掉进了水里。那一杆檩木,很清晰地浮出水面,横来竖去地摆在河心,轻轻快快棱子船样下划着,一直划出我们白茫茫的视野,划进我十二岁很深的记忆里。

我们再没看那人爬出水面骑到檩木上。

后来水落后,在八里湾的滩上,那人露出一只指头半屈半伸的泥手,身子全都淤进了黄泥里。

那当儿,见娜用手抓着我的胳膊,她的指甲全都掐进我的肉里。

她说:“连科哥,他淹死了。”

我说:“不会。”

她说:“咱们回家吧……”

我说:“再等一会儿,好远的路。”

我们默默坐着,天水从我们记忆里阴森森地铺开,灰沉沉地流过去。上游极远极远的地方,似乎没有阳光,天就如雾样罩着水面,分不清是水在天上,还是天在水上。我觉摸那地方的天和地都被天水泡胀了,似乎那地方还麻麻缠缠下着雨,有唆唆的云在水天之间绕着。我静静看着那里,就像要找到天水源头一样的深沉,久久地不吭不动。

这样过了许久,见娜忽然从我身边弹起来。

“快看!”

“啥?”

“黄莺。”

我们说的黄莺,就是官话中的黄鹂鸟。它在堤边水中的一条槐树枝上落着,小得只有我的半个拳头,浑身的黄羽都被泥水粘着,再也看不到它从眼边到头后的那片好看的黑斑。身上的红肉从一撮一撮的毛缝中流出来,如同凝住的血。不知它是如何遭了水淹的。在堤边,它扑棱扑棱翅膀,没能飞起来,就痴痴地盯着我们。

见娜朝堤下走过去,走得很快。

我想起那刚刚举了一下手就入水没了踪影的人,木檩摆来摆去划走了。

“你干啥?”

“捞它。”

“淹死你。”

“不会。”

见娜的一只脚踏进水里了,手提的裙子像搁在水上的一个红桶。我滚跑着滑下大堤,扑通一声踩进堤边水,拉住了她的胳膊。

可是,我踩出的水花像冰球一样飞起来,一个准儿打在黄莺头上,随那一个小浪一涌,槐枝一沉,黄莺儿就紧跟槐枝沉进了水里,再也没出来。那片水面除了棉花似的水沫,就平静得什么也没了。只有远处的水浪声在那儿微颤。见娜盯着那水面,如同第一次见我端详我的脸,看了许久,突然惊醒是我把黄莺淹死了,就用力把我拉她的手打掉,怒目睁睁地瞧着我,“你心狠,你赔我黄莺。”

“这水会淹死你。”

“恨你,就恨你!你赔我黄莺。”

“这水真的会淹死你。”

“你不是我哥,你就不是我哥……你赔我黄莺!”

她这样说着,独自走上大堤,像有骨气的羊羔那样,坐在堤边的草上,眼望着无边白花花、黄茫茫的大洪水,仿佛一切世事,她都已历经了数遍一样冷漠、淡然,脸如冬霜下的天气那样傲寒寒的,再也不理不搭我了。

这一点童年的不快,是她赠我的分别礼物,直到眼下二十年过去,我依然不寻常地珍藏在心里……

我不理她,她像丢了娘样泪眼蒙蒙地看着我,嘴里不停叫我连科哥。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心愿,没有应她一声。那时候,我以为应她一声将会是给了她最大的恩赐。可我很坚决地没理她。没理她我就知道我有很强的意志。

“连科哥,你给我一个狗娃吧,全身都是花的那一种。”

我去给她抱狗跑了三十八里路。她爸、她妈都是从省城来的,来给我们修公路桥。桥一通,公路就从我家门前铺过去,我家就和洛阳、郑州连在一道了。我怀着一种像晴天云一样洁白的感激去我姑家给她抱狗娃。我姑家狗生了,已经满月。我对她这样说后她就问我要狗娃。我不能不为她跑这三十八里路。她家烧的第一顿米饭就给我家端了一小碗,像一碗雪样摆在供桌上。那是我一生第一次吃米饭,知道米饭果然比白面好吃,又香、又黏、又耐嚼,有核桃仁儿的味。现在我觉不出米饭有那种味道了。那时候,吃过三天我还觉出嘴里存着那味道。为了这些,我去我姑家给她抱回一只狗。那狗黑眼圈,白尾巴,身上花白搭叉,抱在手上它咬手指头,咬得痒极了。我知道那狗和我有感情,它是把我当成它哥才和我一道回来的。我一叫它花脸,它就朝我摆尾巴。我们在一道像兄弟那样过了三天,它饿了、孤单了都向我叽叽叫,像唤我的名字一样。我不忍心送她,可还是送了她。我是看在她爸在给我们修桥时,铁钉扎透了脚的份上才送的。那一天中午,村里人都睡午觉了,我抱着我的花脸坐在村头的大树下,等她去大桥工地医院看她爸回来我就拦住了她。我说见娜,这狗给你。她说我不要。我问咋了?她说你舍不得。我说舍得。她就接过了那花狗,用手去它的背上抚摸着,很感激地瞟着我。

“真给我?”

“真给你。”

“我给你啥儿?”

“我啥也不要。”

“我不能白要你的花脸呀!”

“你以后多喂它米饭就感激了。”

说完,我很悲壮、很凄楚地先自快步回家了。回家我趴在床上哭了好一阵。那时候,我十一岁。十一岁的我一穷二白,我把我的全部家产和全部的爱都送给了从城市来的小姑娘。她把我的一切都给领走了。我觉摸我浑身空荡,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真真的把心都给了她。她如果不是从城市来的我不会送给她。她爸妈不是来为我们修桥我也不会送给她。那当儿我很抠,抠得连铅笔头儿都没送过人。可我把我的花脸送了她,尽管我是特意去姑家给她抱的,我还是以为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她,留给我的是两手空空的穷穷白白。

我后悔我把我十一岁的家产像彩礼一般全部给了她。

我说我不要她还我一星点儿东西。说的当儿很大度,可从她抱走了我的花脸,我就等着她还我一样东西,等着她家还我家一样东西。

后来她家果真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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