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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翰林曾国藩的“窘”生活

为了进京当官,曾国藩四处拜客打秋风借钱,甚至不惜“包揽词讼”帮人打官司来赚钱。通过这些,他一共获得了两千多两的收入。那么,他进京之后,生活水平如何呢?

道光二十年正月,曾国藩到达北京,被授以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他官运很顺,三年时间就连升四级,由从七品检讨升任到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

虽然仕途很顺利,但曾国藩翰林生涯的经济状况始终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窘”。借贷和哭穷一直是他在翰林院中经济生活的主旋律。

有两个证据可以很好地说明他穷到什么程度。

一个是在道光二十二年,身为翰林院检讨的曾国藩与仆人陈升发生了一场冲突。因为穷困拮据而脾气又大,曾国藩早已被陈升看不起。在这场口角冲突后,陈升卷铺盖另寻高枝去了。这件事使曾国藩颇受刺激,还写下了一道《傲奴》诗:

……胸中无学手无钱,平生意气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

另一件证据更有说服力。

曾国藩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进京为官前,曾专门到姥姥家去看望几位母舅。当时他的大舅已年过花甲,却“陶穴而居,种菜而食”,过着半野人的生活。曾国藩不觉“为恻然者久之”。他的二舅江永燕送他走时,向他预约工作说:“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就是说你将来做了地方官,我一定去找你,给你生火做饭,也吃两天饱饭。

曾国藩进京为官,使得所有亲戚对他寄予厚望,认为天子脚下的翰林公只要稍一援手,就能使他们的生活天翻地覆。然而,曾国藩当官已经好几年,却没有余力周济他们。五年后大舅依然没有房住,二舅江永燕贫病而死,没沾到外甥一点光。这说明曾国藩是真穷而不是假穷。

翰林院检讨等职,其地位略似今天国务院政策研究室处级以上各级研究员,成天与皇帝和高级大臣打交道,经常出席各种重大典礼,面子上十分风光。然而与此相对照的是,翰林们的经济待遇却特别低下。在清代俸禄体系中,曾国藩这样的七品京官年俸四十五两。此外例支双俸,也就是开双份工资。加上四十五两“双俸”,不过为九十两。此外还有四十五斛(二十二点五石)“禄米”。数项相加,不过一百二十四两六钱五分。那么京官们一年要花多少钱呢?张之洞在《请加翰林科道津贴片》为京官们算账说:“计京官用度,即十分刻苦,日须一金。岁有三百余金,始能勉强自给。”也就是说,普通京官,一年财政赤字通常近二百两之多。所以做京官确实是一件极为赔钱的买卖。因此我们也更明白,为什么曾国藩要那么不辞辛苦地拜客,甚至连各地卦店都要拜到。

清代京官之穷,今人实难想象。有记载清代京官有人穷到“不能举火”。清李慈铭记载他一个做京官的族弟“屋宇倚漏,人有菜色”。清代有这样一条谚语:“京谚有云,上街有三厌物,步其后有急事无不误者:一妇人,一骆驼,一翰林也。”因为穷翰林买不起车,只能走路上班,偏偏还要摆架子迈八字步堵住人行道,令后面有事的人心急如焚,有苦难言。

那么翰林曾国藩的生活质量如何,一年的支出又需要多少呢?我们以道光二十一年为例,从衣食住行几项来观察了曾国藩的支出情况。

先来看住。曾国藩在京期间的一个主要支出项目为房租。身为朝廷命官,住宅须配得上官制威仪,因此自然不能蜗居斗室。所以京官们虽然穷困潦倒,却多租住大宅,讲求宽敞气派。道光二十一年八月,曾国藩租下了绳匠胡同的一处房子,共十八间,每月房租十三两三钱。如此算来,则一年房租就要一百六十两银子,用去全部薪水还不够。

再来看社交应酬。京官的生活,几乎是日日聚宴。清人张宸的《平圃遗稿》说,京官聚宴习以为常,“若不赴席、不宴客,即不列于人数”。也就是说,别人请客你不能不去,别人请客你也不能不回请,否则你就不是圈子里的人。

曾国藩生性喜交游,也有意识地将结交朋友作为在士林中树立自己良好形象的途径之一。《湘乡曾氏文献》中曾国藩自己对道光二十一年随份子的钱有详细记载,比如什么春节实行AA制的团拜,他分摊了两千文;某位朋友的祖母去世,他随了一千文;过年过节给上级和老师送节礼二两银子之类,道光二十一年曾国藩人情来往花费总计一百一十两。

第三项较大的花销是买衣服。

曾国藩晚年在家书中说自己“忝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多次要求子女“衣服不宜多制,尤不宜大镶大缘,过于绚烂”。由此引出后世的种种渲染,比如说他最好的衣服是一件天青缎马褂,只在新年和重大庆典时才拿出来用,平素便放在衣橱里,因此用了三十年依然犹如新衣云云。

其实翰林们经常需要出入宫廷,衣服必须体面,方符合国家体制。曾国藩为人固然节俭,但是在官派威仪上却绝不含糊。入都为官后,曾国藩的个人财物中最值钱者就是衣服了。仅帽子一项他就有大毛冬帽、小毛冬帽、大呢风帽、小毛小帽、皮风帽等十一顶。这些衣服的购置都不便宜,通常在数两至数十两银子之间。

道光二十一年这一年,曾国藩所添置衣服不多。因为这是他进京的第二年,他大量购置衣服是上一年刚入都时的事。不过这一年他仍然买了尖靴、袍料、皮靴、小毛冬帽等衣物,共花掉了二十八两银子。

除此之外,身为文人,文化消费自然不少。比如这一年的曾国藩记载买《斯文精萃》《子史精华》《经世文编》等书,花了四十二两。

曾国藩到京不久,夫人也北上入都,数年之间生养了几个儿女,人口日繁,仆妇日增,仆人工资,生活日用,也是不小的支出。曾国藩记载,这一年生活日用,花掉了一百七十七两九钱七分。

道光二十一年曾国藩衣食住行及文化消费各项,总计共花费四百五十八两一钱九分。而如上所述,曾国藩入京为官之初,每年法定收入一百二十四两六钱五分。这样算来,道光二十一年曾国藩的赤字为三百三十三两五钱四分。那么,这么巨大的赤字怎么弥补呢?一般来讲,有三种方式。一是收受外官的馈赠。二是借贷。三是利用手中权力,谋一点灰色收入。

谈起晚清的官场腐败,人们最为熟悉的恐怕就是“冰敬”“炭敬”等名目。清代京官与外官的收入有天壤之别,因为京官只有死工资,而外官们在地方上有大量灰色收入。外官需要建立在中央的关系网,所以每次进京,都要给京官们送点礼,名为“冰敬”(孝敬夏天买冰消暑的钱)、“炭敬”(冬天烧炭的取暖费)、“别敬”(离别京城时的“分手礼”)。如果遇到年节,还要送“年敬”“节敬”。这类馈赠,少则数两数十两,多则数百两。如果认真归类,这固然是官场腐败的一部分,但是在官场中混,似乎还没有听说谁会拒绝这笔小小的“灰色收入”。

作为一个官场新人,曾国藩资望全无,关系不广,外官赠送不多。道光二十一年的账本中,曾国藩记载这类收入共有九笔,平均每笔十两多一些,共计九十七两。

曾国藩在家乡拜客及借款等收入,如前所述,约两千多两。除去进京路费花去数百两外,尚有大量积余。然而曾国藩到京头两年花费了大约一千三百两白银,到道光二十一年年底,家中带来的银子终于花光,外官馈赠又如此之少,他开始面临借钱问题。道光二十一年年底,年关将近,曾国藩找人现借了五十两银子,才勉强过了个年。在此之后,借钱更成为曾国藩弥补财政赤字的最主要手段,借款额最高时达一千多两。

从曾国藩这个个例看,清代的“低薪制”表面上为国家节省了财政开支,其实惩罚的是奉公守法的清廉之员,方便的是贪墨之徒。俸薄如此,“不取之百姓,势必饥寒”。国家不得不对官员们的“灰色收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此使得官员贪污舞弊成为半公开的必然。

因为穷,许多京官千方百计地开辟财源,他们一般是替外官跑关系,找门路,落点手续费和跑腿钱。许多人因此生活得也不错。比如另一位京官李慈铭,虽然级别和曾国藩差不多,但是他的生活可比曾国藩滋润多了。他娶了三个妾,还成天沉溺于“酒食征逐”,“游逛郊外名寺,笺召歌郎行乐”,冶游宴饮听戏每年都要花掉大笔银子。他的钱从哪儿来呢?原来他特别善于和地方官交际,替地方官在北京办了不少事,获得了大笔报酬。

那么,曾国藩有没有像李慈铭那样获得过灰色收入呢?曾国藩没有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因为他已经发誓要“做圣人”,金钱观有了重大变化。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在写给弟弟们的家信中说: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

三十岁这年是曾国藩人生中的一个分水岭。这一年,曾国藩立下了“学做圣人”之志,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自我砥砺。

在有关曾国藩的数据文件中,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一笔营求私利的记载,但困窘的生活确实使道学家曾国藩在京官生涯中不断为利心所扰,并导致不断的自我批评。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初十,他的一段日记十分典型:

座间,闻人得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九日,曾国藩在日记中说:

两日应酬,分资较周到。盖余将为祖父庆寿筵,已有中府外厩之意,污鄙一至于此!此贾竖器量也。不速变化,何以为人!

立志成为圣人的曾国藩,却心心念念想着借祖父的生日多收点份子钱。并且因为即将到来的祖父生日宴会,未雨绸缪地加大了社交力度。这其实不能说明他本性如何贪婪,只能说明清财政制度是何等扭曲,一个遵纪守法的官员要面临何等巨大的经济压力。

难道曾国藩的京官生活就永远这么清贫吗?也不是。道光二十四年,曾国藩曾经发过一笔横财。

因为皇帝们也知道京官很穷,所以偶尔给他们提供点改善生活的机会,什么机会?就是派往各地,做乡试的主考官,到各地选取举人。乡试结束时,地方官场要送给主考官员一笔“辛苦费”,往往高达数千两。这笔收入,会使一个穷困的翰林一夜“暴富”。所以大家都拼命想得到这个差事。因为想当主考的人太多,所以后来朝廷就通过考试来选拔。谁考试成绩出众,谁就去外地当主考。

道光二十三年,朝廷举行了一次“考试”。身为翰林院侍讲的曾国藩对这次考试期望极大,他在家信中说:

男因身子不甚壮健,恐今掉得差劳苦,故现服补药,预为调养,已作丸药二单。考差尚无信,大约在五月初旬。

为了这次能考上主考,他甚至预先服起了补药,补补自己的身子。

也许是曾国藩的虔诚感动了上天,他红运当头,从大批京官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四川乡试正考官的派遣。此时正是他经济极度紧张的时候,所以真是久旱逢甘雨。

曾国藩大喜过望。他出京西行,一路心情愉快之至。

作为一省的正考官,这次四川之行,各笔收入,曾国藩都一条条记在账里。现存账本分内容如下:

入银数:

四川省城

公项二千四百两。

制台百两。(宝)

藩台百两。(潘)

道台吴(珩)百两。

道台张百两。

……

就是说,四川省财政给他补贴了二千四百两。除此之外,各位官员还以个人名义,都送他一些银子。比如四川总督给了他一百两,四川布政使和几位道员也都是一人一百两。这些加在一起,共计四千七百五十一两。这仅仅是四川一地所收,西安、保定等地也不可能一无所获。加上节省的途费,曾国藩此行收入当在六千两左右。

除了银子,还有各种礼物。曾国藩账中下一部分内容就是“入财料数”:

宝中堂江绸袍褂料两套,朱红川绸、川绸料四匹,隆昌夏布料四卷,湖绉四匹。

袁小城滇缎袍料二件,隆昌夏布八匹。

从四川回来后,曾国藩的经济状况显然大为改善,这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个是他在京中所欠的债务全部还清,大大松了一口气。账目册记载他这年年底还银共一千四百零六两。

二是他寄回家中六百两银子,用于还家中所欠。同时,又拿出四百两赠送族戚。

三是他心情很愉快,生活水平上了一个台阶。他在家信中说:男自四川归后,身体发胖,精神甚好,夜间不出门,虽未畜车,而每出必以车,无一处待步。

四川乡试发的这笔财应该说不违反曾氏“不靠做官发财”的誓言。这笔收入虽然用今天的财政标准衡量是灰色的,实际上在当时却是公开的、合法的。事实上,在混乱的统治财政中,各层级的科举考试过程中都有一些没有加载国家明文的“合法支出”。晚清时期各省的学政每次监考,可以得到数额不等的“棚规”,其来源是考生所凑的用来贿赂考官的“份子”。这种“棚规”后来演变成定例,居然得到了国家的承认。

曾国藩的京官生涯是一帆风顺的。在京期间,他十年七迁,傲视群曹,很快从一个普通进士迅速成为侍郎级(副部级)高官,这在道光年间是极为罕见的。

不过,即使贵为侍郎,不主动伸手捞钱的曾国藩仍然不富裕。

清代侍郎级高官,年俸一百五十五两。加以恩俸和禄米等补贴,年收入一共可达六百二十两,此外还有一些公开的灰色收入。但是随着交往等级的提高,开支也随之增加。比如交通费一年就要四百两,所以清代的侍郎仍是一介穷京官。

曾国藩任职京官后,从未回过家乡。他在“梦寐之中,时时想念堂上老人”,对弟弟说:“如堂上有望我回家之意,则弟书信与我,我概将家眷留在京师,我立即回家。”虽然说了几次,但一直没有行动,可见自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就是筹不起路费,不能回家。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年),曾国藩在家书中说:“余自去岁以来,日日想归省亲。所以不能者,一则京帐将近一千,归家途费又须数百,甚难措办。”做了堂堂副部长,居然掏不起回一趟老家的路费,不知今日读者读了这段资料,会有何感想。

咸丰二年,因为母亲去世,曾国藩回到老家,结束了十三年的京官生活。然而困窘并没有因此离他而去,当年在京所欠债务,多年之后才还清。

从曾国藩书信中判断,一直到同治三年,也就是离开北京十二年之后,曾国藩才把在北京欠的钱还清。同治三年,曾国藩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这样说:“弟京居时所借西顺兴店萧沛之名光浩银项,……兹接沛之来信,索及前项,因从徽商吴惇成茶行汇兑湘纹银一千两,函嘱沛之约同江南提塘李福厚往取。”到这时曾国藩已经做了五年两江总督了。可见做了多年总督之后,曾国藩才有能力彻底将京官生涯的欠账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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