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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一个艺术家的宗教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当我开始我的诗人生活的时候,我国有教养阶层中的作家,都在从向他们灌输知识的英文教科书中寻找指南,而这些英文教科书并没有完全渗透他们的心灵。我认为,我所幸运的是,在我的一生中从未受过对于一个贵族家庭的孩子来说是必不可少的那种学院式教育。虽然我不能说,我已完全摆脱了那个时代禁锢青年心灵的所有桎梏,然而,写作生涯却未落入模仿的形式的窠臼。我的诗体、语言和思想追求质朴、想象和新奇,为此而遭到那些博学的批评家们的严厉斥责和饱学之士的哄然嘲笑。我的无知再加上我的异端思想,使我被放逐于文学圈子之外。

当我开始我的事业的时候,我是一个幼稚可笑的青年。实际上,在敢于发表自己见解的人们中我是最年轻的。我既没有成熟年龄的装甲防护,也没有值得尊敬的流利英语。于是,我在旁人的蔑视和偶尔的鼓励中,孑然独处,但却获得了自由。光阴荏苒,我成长着。在这些年月里,我无多大建树。我在嘲讽和偶然的恩赐中披荆斩棘,并由此悟彻到:表扬和贬损的比例,酷似我们地球上陆地和水域的比例。

我年轻时的勇气来自早期对孟加拉毗湿奴教派古诗的熟谙。这些古诗格律不严,勇于表达感情。这些诗歌重印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我从家长的书桌上偷偷地拿到这些诗歌版本,从教育的角度看,我承认这些书不适合我这种年龄的人读。我应该通过考试,不应该走使我丢失分数的道路。我还必须承认,这些民歌大部分是色情的,非常不适合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读。然而,我的思想完全被它们的形式美和语言的乐感所占据;它们那浓烈的色情气息越过了我的心灵,丝毫没有迷乱我。

我在文学道路上的这种离经叛道还有另外的原因。我父亲是一个新的宗教运动的领导者,一种依据教义的、严格一神论运动的领导者,孟加拉的乡亲们认为他即使不比基督教徒更坏,至少也是同基督教徒一样的坏。因此,我们被完全排斥于社会之外.这大概使我免遭另一种灾难,即对我们自己过去的纯粹模仿。我的家庭成员中大多数都有某种天赋——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诗人,有的是音乐家。家庭的整个气氛弥漫着创作的精神。从襁褓时起我就深深地迷恋于大自然的美,内心深处感觉到与树木和白云的友好伴侣关系,对四季造成了音乐韵律感的协调。同时,我对人类的友善具有特殊的敏感性。所有这一切都渴望表达。虽然我在表达方面还不成熟,不能将上述感受以完美的形式表达出来,但是我的激情热切诚挚,我向往感情表达的真实。

从此,我在我的国家获得声望,但是,直至最近我的同胞中一直有一股强大的反对我的潮流。有的说我的诗歌不是出自民族内心;有的抱怨说我的诗歌不可理解;还有人说它们是不健康的。实际上,我从未得到我国人民的完全承认,这确是一件幸事,因为没有什么比彻底胜利更使人道德沦丧了。

这就是我的生平历史。我希望能够用我的母语写成自传,从而更清晰地揭示它,我期待着有一天这将成为可能。语言是妒忌的,它们不会向那些想通过外国语的中介与它们打交道的人敞开它们最珍贵的宝藏。我们必须亲自向它们求爱,向它们殷勤献媚。诗不像市场商品一样可以交易。我们不能通过一个律师得到我们爱人的微笑和青睐,哪怕他勤勉努力和尽职尽守,也无济于事。

在我有充分的权利享受它们的款待的很久以前,我自己就曾试图企求欧洲语言文学中美的财富了。我年轻时曾想学习但丁,不幸的是,我是通过英文译本来学习的,我完全失败了,我感到我有神圣义务拒绝它。但丁对我说来仍然是一本未打开的书。

我还想了解德国文学,我读了海涅作品的译本,以为窥见了德国文学的美。我幸运地遇到了一位来自德国的女传教士并请她帮助。我刻苦学习了几个月,但我思路敏捷、急于求成(这不是一种好品质),因而我未能坚持下去。我有一种能轻而易举地猜测德文意思的本领,这是一种危险的功能。我的教师认为我已经掌握了德语,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尽管这样,我继续研究海涅,像一个梦游者悠闲地穿过不熟识的小路,我发现了无比的欢愉。

其后,我试图了解歌德,然而这太野心勃勃了。借助所学到的一点德语,我通读了《浮士德》。我认为已找到了通向这座宫殿的入口,但不是像一个拿有它所有房间钥匙的人,而像一个被请进某间大客厅里的不速之客,虽然感到舒适惬意,但不是密友。正确地说,我没有认识我的歌德,同样,我对其他许多伟大人物也是知之甚微。

众所周知,如果不朝圣,就不会到达圣殿。因而,一个人决不能期望通过翻译来了解我用母语写的东西。

关于音乐,我承认我自己也可以算作半个内行。我创作了许多违反正统规范的歌曲,善良的人们对一个未受过训练竟敢大胆创作的人是不会有好感的。但是,我坚持创作,上帝原谅了我,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事。可能这就是在艺术领域里从事活动的最好方法。因为我发现,人们虽然责备我,但还在唱我的歌儿,即使有时唱得并不正确。

请不要认为我是自负的。我既可以客观地评判我自己,亦可以公开表示对我自己作品的钦佩,因为我是诚实的。我毫不犹豫地说,我的歌曲在我祖国大地上和永不枯竭的鲜花一样有着它们的地位。未来的人民在欢乐的日子,或是痛苦的日子,或是节庆的日子里都必将吟唱它们。这就是一个革命者的作品。

如果我不愿意谈我自己的宗教观,那是因为我不是由于我那不由自主的出身才被动地接受了特殊的教义,继而进到我自己的宗教之门的。我出生的家庭是宗教复兴运动的先驱,这个宗教复兴运动以印度圣贤的言论为基础。但是,由于我的特殊气质,我不可能仅仅因为我周围人们认为是正确的,就接受那个宗教教义。我不会仅仅因为我信任的每个人都相信某一宗教的价值,我就去信仰它。

我的宗教本质上是一个诗人的宗教。正如我音乐的灵感一样,我的宗教是通过同样不可见的、无踪迹的渠道触及我。我的宗教生活像我的诗歌生活一样,沿神秘的路线发展。它们以某种方式互相结合,虽然它们的订婚仪式持续了一个很长的阶段,但对这阶段我却一无所知。我希望,当我确信我有诗才,确信我有掌握这种能精细入微地表达出自心灵深处的情感的工具时,我并不是在自夸,从我幼年起就有着强烈的敏感特性,它使我的心灵一直与我对周围自然的和人类的世界的意识相通。

我有幸具有那种惊奇感,它使孩子能进入存在核心的奥秘宝库。我不大在乎我的学习,因为它们粗暴地召唤我远离那作为我的朋友和伙伴的周围世界,当我十三岁时,我逃离了那个竭力想把我囚禁在以课程筑成的高墙里面的教育体系的控制。

我不清楚是谁或者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如同一个婴儿不知道他母亲的名字,或者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或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我常常感觉到的,是人格的深切满足,这人格从四面八方通过生活交流渠道流入我的本质。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的意识从未对周围世界的事实感觉迟钝。云彩就是云彩,一朵花就是一朵花,这已足够了,因为它们是直接与我谈话的,因为我不会对它们无动于衷。我至今记得那一时刻,一个下午,当我从学校回到家中,跳下车的时候,我向天空望去,突然看到在我们房屋的上层平台后面,黑压压的雨云越积越厚,寒冷的阴影笼罩了周围,它的奇异,它的慷慨大方的表现给了我一种欢乐,这欢乐是自由,是我们在密友的爱中感到的自由。

在另一篇文章中,我曾做过这样一种解释,我设想有一个来自外星球的陌生人拜访我们的地球,突然听到留声机发出的人类声音。对他来说,最清楚不过的,表面上最活跃的,只是转动着的唱片;他不能发现在唱片之内有人的声音这一事实,从而承认唱片是最终的、非人格的科学事实——可以被触摸、被测度的事实。他可能奇怪,一个机械怎么可能会向灵魂说话呢。如果他深入探索这个奥秘,通过与作者的会见,他会突然了解音乐的核心,他会立刻理解音乐的意义是人格的沟通。

单纯的事实信息,单纯的力量发现,属于事物的外在东西,而不属于事物的内部灵魂。当我们通过真理发出的音乐,通过真理向我们内心的真理发出的问候而感到欢乐,从而触及真理之时,喜悦是我们认识真理的一个标准。一切宗教的真正基础就在于此,它不在教条中。我以前说过,我们不是由于有以太波才看到光线的;清晨并不等待科学家将它介绍给我们。同样,只有通过对爱或善的纯粹真理的感受,而不是通过神学家的解释,不是通过对伦理道德教义的广泛讨论,我们才触及在我们内心里的无限实在。

我在前面已承认,我的宗教是一个诗人的宗教;我对宗教的一切感受来自观察而不是来自知识。坦白地说,我不能满意地回答关于罪恶(或是关于死后会发生什么事)的问题。然而我确信,我的灵魂曾经触及无限,并且通过欢乐的启示曾经强烈地意识到它,我们的《奥义书》曾说过,我们的心灵和言辞对最高真理会感到迷惑不解,但是,通过自己灵魂的直接欢乐而认识“那个”的人,将摆脱一切疑惑和畏惧。

夜间,我们被某些东西绊倒,并且确切地意识到它们是独立存在的,然而白昼揭示了包括这些东西在内的伟大统一。人的内在视野是沐浴在他们意识的光辉中的,他们立即能认识到精神统一是包容一切不同种族的,他们的思想不会再在人类世界独立存在的个别事实上踌躇迟疑,也不会再把这些事物当作最终的;他们认识到宁静是寓于真理之中的内在和谐,而不是任何外部的调整,美能永恒保证人们与实在的精神联系,而实在则期待着在我们爱的回响中达到它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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