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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因而当外婆终于没能够再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就被蒙上白色床单推向太平间的时候,凉夏慢慢跟在后面,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

葬礼当天,是中考的日子,那些几乎都要忘记长相的亲戚悉数聚齐,当死亡等于团圆的理由,凉夏就谁也不想见了。

她没有去考试也没有去殡仪馆,而是在外婆的屋里整理遗物。她相信,他们都不是那个能够让外婆继续活下去的人,只有她,只有在她的血液里,外婆才会与她共同存在,在很久以后陪她再死一次。

床头抽屉的钥匙,外婆住院前放在了枕头边,就像所有的生命都有最后的预言一样,外婆或许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回到这狭小的房间来守护自己的宝藏了。凉夏轻轻转动锁孔,对于这些外婆从不提及的“秘密”,已经没有了幼时的好奇心。

她终于触碰到了这秘密的内核,那是外婆曾经的一生。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16开笔记本,黑白照片,信件,祖屋的钥匙,以及那张《梁祝》的CD也被锁在了这里。

那是外婆的日记,写下的诗歌,十六岁时候的同学录,与外公的结婚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架着周正的眼镜有挺拔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他所拥有的穆斯林外贸在凉夏的脸上已经无从寻觅。那张唱片是婚礼曾使用过的音乐。外婆口中的祖屋,在压箱底的黑白照片里显得高大而静默,马头墙,水墨色的四壁,还有阶前的细水长流,竹筏长桥。

她粗粗地翻看,便看到了悲喜咏叹,潮汐涨落。原来,外婆一生的悲喜爱恨早在很久以前就悉数用尽了,在她不可能看到的时光辗转里。

若有一天,自己也在时光里老去了容颜和心思,能不能留下这一屉的回忆却生生地都吞咽下去,烧成灰土也不再提及。

她合起来,不着急去翻看那些在岁月里褪色成了黑白的记忆,如果命运前来驱遣,那么终有一天她会有时间有心境坐在一个角落里用近乎虔诚的心翻开这属于古老而庞大家族的一页一页。

她对昭阳说,“我们在彼此这里都得不到谅解,所以我不会跟他们一起生活,我要去杭州。”言语全然是超出年龄的冷静,是深思熟虑不可妥协的结论。

“你要不要给澹苒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都去不了二中了。”

凉夏摇头,这是澹苒同样不希望的吧。

当然这离开的过程却没有那么干脆利落,简直是耗损心神的一场战役,凉夏甚至一度整天整天地不回家,或者一回去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哭闹,绝食,用尽所有自己身上原本没有的无赖模样,对父母的一切言行充耳不闻。

许多个夜晚,她坐在昭阳的窗子下面,昭阳偷偷打开窗隔着钢筋条与她小声说话。有时塞给她一些糖果,都是爷爷奶奶自北京寄来给他。远处广场歌舞正浓,地面散发白日残留的热气,凉夏背靠着粗糙墙壁,有时能够蓦然瞥见绝美的月光。

昭阳离开的那天,就有这样潺潺的月光。一整天的雨水过后,云朵之上的天空是深透的墨蓝色,只是夏夜空气却没有随之清朗起来,焦灼浓重得化不开。昭阳关上窗子前急切地说回去要搬家了我会往你的学校写信告诉你地址,而后“咔嗒”锁上了老式的插销。

凉夏把这句承诺一般的话揣进了心里,踩着啪嗒啪嗒的人字拖别进了墙根,看着黑暗中的一家人拖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离开。

她也紧跟着拦了一辆车疾驰开去。而她并不是要去目送昭阳。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在外婆墓碑旁边的草丛里,有微弱亮光飞舞闪烁,一团一团明灭在草木与腐朽泥土芳香里。借着公墓里的微弱光线,她能够辨认清楚这合葬的墓碑上的隶书。公墓另一边的福利院里有孩童随风琴唱起童谣。

她想起读过的书里,三毛用双手给荷西来挖墓穴,磨破的皮肤与血液混进泥土,用破损的手指一遍一遍描画荷西的名字。没有永远不凋零花朵,只有永远的死亡。这永恒的失去,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当初外婆眼看着空出来的半方墓穴和碑上的半尺空白,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心情,和她此刻的一定也不相同。

对生命持何种态度才能对死亡的存在缺乏浮想和恐惧。在禹王山公墓里,凉夏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无比形而上的问题,随即感到无聊透顶,于是开始仔细观察那些萤火虫。

或许那是母亲的天性,凭本能的直觉寻女儿寻到了这里,又或者并不是为了来找回凉夏。而在这里,再激烈的对抗也都只能沉淀成寂静的对视。

凉夏说,“我和外婆告别,我一定会去杭州。”

只是这个有些恍惚的瞬间,她好像看到妈妈的脸上有被击败的颓丧与脆弱,让她微微震惊。可是,就像她说的,他们依旧无法彼此谅解。

妈妈的眼睛在暗夜里依旧明亮,眼角绵延流转,日日温习的相片上的女子此刻与她一样倔强地站在面前。这个年逾四十的女人,还是拥有一如既往的沉静的美,丝毫没有走形在岁月里。在此之前,她从未与妈妈这样长久地面对面。

“好吧。你去吧。”

凉夏已经设想好的惊天动地与激烈抗争,或者迫不得已的再次趁夜出逃纷纷败下阵来。她看着母亲转身的姿态,好像看到当年那个如自己一般远远离开家的青涩女孩,这一转身,便是20年时光尽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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