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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黎孝安从法院回来,无视迎上来要跟他道贺的一干人等,一声不吭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大厅的人面面相觑,继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官司不是赢了吗?怎么他脸色比黑锅还沉?”

讨论无果,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紧随其后踏进律师行大门的人。

“老吴,怎么回事啊?”

吴立轩看着律师行的新同仁们微微苦笑,抬手把这几个人招到茶水间,一脸诚恳地交代:“他心情不好,今天都长点心眼,别去惹他。”

“为什么呀?”仍有人不死心地追问。

“老吴,到底怎么一回事啊,你快跟我们说说。”

“……”

同事们七嘴八舌,吴立轩忠贞不屈,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半句。他正想扯点别的话题混过去,却见前台的肖莉进来:“老吴,外面有两个记者要见老板。”

“拒绝,未来一周的任何媒体来访都给我推掉。”

肖莉耸耸肩:“好吧。”

吴立轩想了想,又叫住她:“算了,请到会客室来,我去会一会他们。徐洁,冲两杯咖啡过来。”

他转身要走,被负责后勤的陈眉叫住:“老吴,我这有几份报销单急着要给老板签字,你帮我拿进去?”

“别别,这你分内事,我要代劳了,这火还不得烧我头上来啊,你拿进去吧,速战速决,他一般不冲女人开火。”反正能惹他大动肝火的女人也没几个。

陈眉战战兢兢地去敲门。

“进来。”低沉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皮椅上,黎孝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一沓报销单子放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说:“老板,请签字。”

黎孝安扫了一眼,拿起桌上的钢笔龙飞凤舞地签起来。

陈眉大气也不敢喘,可眼珠子控制不住地多转了几下,一不小心瞥见他显示屏上的画面,顿时有种被吓到的感觉。

拿着签好的单子走出门口,她轻轻关上门,然后用力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定惊。她进律师行的时间短,跟黎孝安不是很熟,印象中这个老板是十足十的工作狂,虽然才三十岁出头,可一贯严肃、冷漠、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就在刚刚,她发现了他一个秘密,那就是—老板在玩《植物大战僵尸》!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完全不敢相信,冷面冷心的大BOSS会有闲情逸致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她有心找同事分享这个新发现,在办公大厅里溜达了一圈,可到底没这个胆,只能灰溜溜地回自己的办公桌,找QQ上的网友不具名八卦吐槽去了。

黎孝安退出游戏,心情越来越烦躁。

先前在法庭上,他一反常态,对被告人狂轰滥炸,词锋极尽犀利,在外人看来他情绪激昂慷慨陈词,比任何一次辩护都投入,但实际上他清楚自己是失控了。

这个绑架撕票的案子一开始是不该接的,两年前元元出事,他就决定今后不再接这类案件,可这次原告方是市政的人,碍于种种原因他不得已接手,案子赢得毫无悬念,而他的心情只有三个字可以形容—糟透了。

脑海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人和事又浮出来。

秘书端咖啡进来,讨好地把两颗新鲜山竹放在他桌子上:“客户送来的果篮。”

黎孝安问她:“老吴呢?”

“在会客室,有记者来访。”

黎孝安一挥手,秘书识相地退出去。

心浮气躁地看了一会儿文件,黎孝安的目光不自觉地回到那两颗山竹上,女孩曼妙的身姿像一抹淡淡的水墨画翩然钻进他脑子里。

黎孝安眸光一沉,额头青筋骤然暴跳,仿佛又掉进那个仲夏夜之梦里。

那是夏日的午后,时光静谧。

女孩霸占他书房的电脑打僵尸,她轻盈窈窕,像只猫一样盘腿坐在皮椅上,一会儿就东倒西歪,然后跷起一只雪白的脚丫搁在桌上,脑袋耷拉在一边的扶手上,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下来,身体惬意地斜靠着,左右不过是张椅子,她愣是能把它当成床一样躺得四平八稳。

他午睡醒来后,去厨房拿矿泉水喝。她耳朵灵敏,一听到他拉开冰箱的声音就拉长了声音叫他:“黎孝安,我要吃山竹,要四个哟—”

她声音娇憨绵软,跟他说话时故意沾了点南方人的平舌口音,轻缓、慵懒、漫不经心,让他听得心痒难耐。她是磨人的性子,早上吵着要吃山竹,下午就改要吃石榴,没吃几口又腻了,凑到他耳朵旁嘀嘀咕咕说想吃核桃,山竹、石榴也算了,他嫌剥核桃太麻烦,买了一大包现磨的核桃粉丢给她,结果她连碰都不碰一下,只用委屈的眼神回应他。

当时老友吴立轩就打趣他:“黎大少,敢情你这是养孩子呢?”

无怪他会这么说,黎孝安自觉对元元也没这么上心过。可是他喜欢她,愿意宠她,只要她高兴,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说起来也奇怪,他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从来没给过谁这样的耐性,唯独待她特殊。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年前的夏天,那天他回母校K大拜访一位教授,随后在附近闲逛了一会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困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内。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雨景时看到了她—

她从泼天雨幕中失魂落魄地走来,没有打伞,全身湿透,走到湿滑的草坪边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她爬起来,没走几步又再滑倒,仿佛根本站不住似的……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终于放弃了,钻进一棵大树底下闷头坐着,腿上、裙摆上都是泥泞的痕迹。她低垂着头,单薄的肩头不住抽动,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一只又脏又瘦的小狗被她吸引过来,跳到她膝盖上,好像在安慰她,她搂着那只狗忽然大哭起来。

他没见过有哪个成年人会哭成那样,那是典型的小孩子哭法—不计形象号啕大哭。当时的黎孝安毫无同情心,他没兴趣知道女孩恸哭的原因,也没想过要走出去宽慰她,那场面实在是滑稽多过凄苦,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虽说那女孩哭得滑稽狼狈,但不难看,其实任谁哭成那样都不会好看到哪去,可偏偏她搂着脏兮兮的狗还能跟一幅画似的让人移不开视线,所以纵然看不真切女孩的五官样貌,黎孝安也知道她一定很美。

黎孝安离开律师行时已经快九点,办公区今晚没人加班,避之不及全走光了。他去停车场取车,刚要侧身进驾驶座,听见后面有人叫他:“黎孝安—”

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朝自己走过来。

女人个高、骨架大、偏瘦,典型欧美人的身材,一头披肩直发遮住两边脸颊,左边眉骨上方的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给她稍显平淡的脸增添了一丝妩媚。

“请问哪位?”

“我叫褚葵,是小朵的朋友。”女人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做自我介绍。

褚葵?黎孝安一下子想起来,有次女孩生日,收到一个来自海外的包裹,她臭美之余不忘敲打他:“看,是褚葵从英国给我寄的,她每年都记得送我生日礼物,比你的可准时多了。”

黎孝安抿了抿唇:“原来是褚小姐,幸会。”

褚葵看着他:“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小朵可能出事了,请你帮忙找找。”

“哦?”

褚葵解释:“这一年多来我跟她都有保持联络,虽然她不肯告诉我她的落脚点,但我们每周至少会通一次电话,可是最近半个多月,我联络不上她,她的电话一直关机。”

“也许是故意的,”黎孝安不以为然,“她是个很情绪化的人。”

“你真这么认为?”褚葵不认同地摇头,“她不会故意让我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对此黎孝安没有反驳,也没有对她的请求做出任何回应。

“黎孝安……”褚葵放低了声音,几乎带着一点哀求的语气,“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你爱过的吧。”

听到这话,黎孝安神色有轻微的变化,如坚硬的石壁裂开一丝缝隙。然而只是眨眼的一瞬,他就恢复了最初的冷漠,令褚葵疑心之前只是自己眼花看错。

重新打开了车门,黎孝安淡淡地说:“承蒙你看得起,但我无能为力,自从两年前她从我身边跑掉,我就和此人再没有任何瓜葛,抱歉,我必须走了。”

褚葵目送他的车绝尘而去,不由得叹了口气。她钻进驾驶座里,系上安全带挂了挡,把车缓缓开出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前面那一排樱桃小丸子的摆设上—那是以前安小朵送给她的,此时看到不免要睹物思人一番。

安小朵如今下落不明,无论是不是真出了状况,但凡黎孝安曾经爱过她都不该这样无动于衷,想到黎孝安的反应,她不禁再叹一口气,心说:小朵,你怎么就爱上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呢?

夜已深,黎孝安睡意全无。

不想去回忆什么,偏偏一幕幕过往不受控制地掠过心头,那些曾经给他带来愉悦的东西,如今正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心。

他恶狠狠地抓起案上的烟灰缸掷向墙壁,忽然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书柜旁边的废纸篓里—里面有一个没有拆封的包裹。那是两天前快递员送来的,岑阿姨替他签收完放在他的书桌上,而他一看又是她寄来的,想也不想就丢进废纸篓里。

现在他准备打开它,看看这次她又玩什么名堂。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她寄来的并不是所谓的礼物,而是旧物—一个磨损严重的长皮夹,里面有一张他的照片,以及一张附属卡。这附属卡是他送给她的,自从两年前她走后就再没有刷卡记录。

黎孝安对着桌上的东西冷笑,安小朵无疑是把他玩弄于股掌的高手,这两年来,她每三个月就给他寄来一个包裹,有时候是几块形状奇特的石头,有时候甚至是一片压塑过的叶子,她在纸箱上标了序号。一年四份礼物,好像在提醒他换季似的。她从不管他收到后会怎样处置这些东西,有次他忍无可忍发了一封电邮给她,教她不要再寄,他不想再看到任何跟她有关的东西。她只回了一句话:“你不喜欢就扔掉吧。”之后仍是我行我素地寄包裹来。

快两年了,在他自以为将她遗忘成功的时候她就冒出来提醒他,即使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她也不许他忘记她。如今她却送回这些东西,意思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忘的时候他也别想忘,她不想记着了就退还和他有关的一切,从此跟他两清。如果他和她之间是一场游戏,她便是掌控游戏进度条的那个人。

冰冷的目光在旧物上划过,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吩咐道:“给我查一个人,我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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