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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在医院等候拆线的日子特别难熬,简直度日如年,当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安小朵阴霾多时的心情才稍稍放晴。

医生还在叮嘱她出院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她坐在床沿上,心不在焉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等医生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一个黑色双肩包,把随身的物品装进去—事实上她也没多少东西好收拾。两年前她离开黎孝安,走得异常匆促,只带走了一些随身物品,两年来她辗转多地,更没有什么身外物,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和几件衣服外,就只有一副AKG耳机,还是黎孝安两年前送给她的,音质好到无可挑剔,因为使用得太频繁而显得陈旧,她每晚都要用它听歌才能安然入眠。

很快收拾妥当,她结清医药费,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报过目的地,她掏出手机给中介打电话。前两天她无意中跟程敏瑜提起自己想租个房子的事,程敏瑜热心地介绍了一个做房屋中介的朋友给她。

安小朵到了约定的小区门口,下车就看见一个穿着短袖白衬衫和黑裤、打着领带的年轻男人冲她招手。

“你是刘先生?”她问。

“叫我小刘就行,安小姐,真不好意思,前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公寓租出去了,我带你去看另一套房子行吗?还是在那个小区,条件比之前那套要好。”

安小朵却考虑到另一个问题:“租金呢?贵多少?”

“贵三百块钱,也是单身公寓,面积数比之前那个大一点,一厅一卧,带独立的小厨房和卫生间,家具家电都齐全的,拎包就能入住。你既然是程姐的朋友,我就不抽佣金了,纯粹是帮朋友的忙,你先别急着决定,我带你去看看房子。”

安小朵的要求其实不高,就求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小刘带她去看的房子好是好,可租金也贵了一大截,她犹豫着,和小刘商量:“可以只押一个月的租金吗?你之前说要押一季度的,我现在手头比较紧,恐怕拿不出来。”

“这个……”小刘考虑了一下,“这样吧,我马上打电话,跟户主商量一下,你稍等片刻。”

“好。”安小朵趁他打电话的间隙,拉开小阳台的玻璃门,走出去看外面的环境。

几分钟后,小刘走过来:“安小姐,户主同意了,你有带身份证吗?要是有我们等下就把合同签了吧。”

安小朵点点头,摸出身份证递给他。

小刘办事相当有效率,临走前还帮她打扫了一下地板。安小朵擦干净小沙发,坐在上面环顾四周,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去离市区较远的城乡接合带租个两三百块的小单间似乎是更理智的选择,想到这里她拿起桌上的钱包,将里面为数不多的钞票又细细数了一遍。

手机响起,是乔柯打来的,她把钞票塞回去才接起来,乔柯并不知道她擅自出院的事,当听她说已经租好房子时,他愣了一下才说:“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乔柯之前跟她提过出院后可以先住他那儿,他在城东有一套两居室的套房,前两年按揭买的。安小朵当然不肯,她嘴上不坚持,却来这一招先斩后奏。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她解释。

乔柯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

两年没回来,这座城市变化不大,依然繁华如昔。大抵是周末的缘故,路上行人特别多,安小朵从通信公司营业大厅出来,路过巴黎春天想起要买几样基础彩妆,于是走了进去,冷气倏地灌进领口,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竟有些不适应。

走到柜台边,美容顾问礼貌地问她需要什么,她想了下,说:“粉底液。”

她平日里很少化妆,黎孝安喜欢她素颜的样子,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知道这两年她的状态大不如前,过两天要去面试,这么一副面青唇白的模样可要怎么见人?

美容顾问端详她灯光下的面孔,从柜台上拿了一瓶贴着试用字样的粉底液,挤了一点在她手背上,轻柔地推开:“你皮肤有点干燥,这款粉底液比较轻薄,含有高保湿成分,延展性很好,不会加重干纹卡粉,很适合你的肤质。”

见安小朵没表态,她又说:“这样,我帮你上个底妆,你感受下?”

安小朵不赶时间,便答应了。

美容顾问拿出一小块新海绵开始给她上妆,她手法专业娴熟,不到十分钟就打好了底,又取出一盒蜜粉,用大刷子做最后定妆。

“我们这个系列的蜜粉口碑很好的,这款是粉色,带提亮的效果,一上市就卖断货了,昨天才到一批新的,你肤质其实挺好,很细腻,就是有干燥和暗沉的问题。”

安小朵瞥了眼镜子里头的自己,不由得感叹化妆品真是好东西,她之前摔伤额头留下的痕迹被盖住了,暗淡的脸庞此刻容光焕发,透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当即花了小一千买下,虽然这钱花得她胸闷,可想到即将到来的面试,觉得这笔钱还是省不得的。

刚走到门口,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因为是新补的卡,电话簿里的号码都遗失了,但她记性好,褚葵的号码她是倒背如流。

当得知褚葵现在也在梧城时,她心情是既欢喜又意外:“你什么时候回国的?我都不知道。”

“你还好意思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天天都打你电话,每次都是关机,差点就要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了。”

“哎呀,我手机前些日子掉了,今天才去营业厅把老号码补回来,对不住啊对不住,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咱们见面再聊。”

褚葵报了一个地址给她,那个地方有点远,她不确定搭哪一路车能到,犹豫了片刻还是打车过去,她跟褚葵已经分开好几年,她想早点见到这个老友。

路程比她想象的还远,她在梧城生活多年,但只踏足很有限的一些区域,她原是不爱这座城的,生活节奏太快了,每个成年人走在路上都行色匆匆,似乎连看一眼路上风景的时间都没有。相较而言她更喜欢老家那边,小城镇近几年发展也不错,虽然没有这么多现代高新建筑,但风景如画,空气宜人,出门去哪儿骑个单车就能到,不用天天挤公交地铁这么麻烦。她是在遇到黎孝安之后才下决心要留在这里的,在那之前无论妈妈怎么教育开导她,都打消不了她毕业就回家的念头。

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她经常在报刊上看到这句话,也很认同这句话。

抵达目的地,她付钱下车,车费足足花了她一百多块钱。她一边哀叹,一边循着门牌号过去。

外面的铁门大敞着,她毫无阻碍地走进去,细细长长的鹅卵石小道连着一个郁郁葱葱的庭院,不大,右边有个葡萄架,挂着一个秋千,旁边有一张小石桌,再边上搁着几只花盆,其中一只最大的花盆是空的,里头有一只四仰八叉的黑猫在呼呼大睡,皮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闪烁着乌金般的光泽。

推开虚掩的木门,倚着吧台的褚葵闻声转过脸来。

在她看来,褚葵没怎么变,和三四年前差别不大,依然是一头乌黑如缎的顺直长发,瘦削的脸,穿紧身短T和牛仔裤,脚上一双人字拖。

安小朵眼眶发潮:“褚葵—”

褚葵脸上百感交集,似哭似笑,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死丫头,我担心死你了!快过来给我看看是胖了还是瘦了。”

安小朵回应着她的拥抱,心底暖洋洋的。褚葵既是她大学的学姐,又是她的老乡,当年学校流行开同乡会,安小朵入学第一年觉得新鲜,去凑了下热闹,结果认识了当时学生会秘书长褚葵,褚葵跟她来自同一个南方小城,初中毕业后全家人一起迁到这边来,因此算得上半个本地人,对初来乍到的安小朵特别照顾。褚葵的性格和她的外形一样,颇有个性,她只对看得顺眼的人好,照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打从第一眼看见安小朵起我就喜欢她”,要不是她很快就交了男朋友,保不准会有人以为她对安小朵有特别意思。

后来安小朵被学校开除,在英国实习的褚葵急得要买机票飞回来看她,幸好被她一个谎话瞒住了。

“褚葵你不用回来,我碰上一个贵人,当年跟我妈一同下乡的知青,有个叫王建国的,现在是教育局的领导了,我去找他帮忙,没问题的。”

褚葵这才没回来,等知道真相时安小朵已经离开了校园。

围坐在藤制茶桌边,褚葵捏了捏安小朵的尖下巴:“怎么瘦成这样?以前小小的包子脸多漂亮啊。”

安小朵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满不在乎地说:“多吃点就胖回来了,要瘦不容易,要胖还难啊?”

“你啊……”褚葵横了她一眼,“这一年多来你窝在那个穷乡僻壤,怎么劝你都不出来,我倒想问问,你想通了什么?”

“那里好歹是度假区,怎么就穷乡僻壤了啊?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带三两个游客到处走走,看看风景,既轻松又有薪水拿,挺好的啊。”

“得了,你一个化学博士干什么不好,跑去当小导游,你还真好意思说。”

“只上到博一,没毕业,不是博士。”

“要不是出了吴安娜那档子事,你怎么会毕不了业。”褚葵到现在都替她惋惜,“你看你,年纪轻轻的,一堆桃花劫,长得漂亮有什么用。”

安小朵乐呵呵的:“是没什么用。”

“别跟我嬉皮笑脸,我问你,要不要回归正轨?还是打算继续逃避?”

安小朵饮了一口茶,说:“其实我已经在找工作了,之前网上投了几份简历出去,在等消息。”

褚葵听她这么说,心里才稍稍放心:“那就好,都找了什么工作?”

“翻译,我对这个有兴趣。”

褚葵拿起茶壶给她续满:“对了,你以前是不是在《盛世光年》工作过?”

《盛世光年》是国内一本知名的风尚杂志,几年前杂志刚创办,她的好友—也是当时杂志编辑部的主编池加优力邀她入社共事。当时杂志有一个关于流浪动物的专题,而她那时候在一个救助流浪动物的基地做义工,对这方面有兴趣有经验,所以两人一拍即合。

“是啊,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杂志现任总编是我一个学长,我这次回国就是因为接到他的橄榄枝。”

安小朵大感意外:“你是说你要去《盛世光年》上班?”

褚葵点头:“我跟他们签了份两年的合同。”

她跟安小朵一样,也属于不务正业的人,学的金融管理,结果大一那年参加了一个摄影社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拿出钻研课本的精力研究摄影技术,几年下来,专业学得马马虎虎,摄影技术却是练得炉火纯青。工作没多久她就毅然丢掉了专业,成为一名自由的摄影师,带着摄像机满世界跑,几年下来在行内颇有名气。

“《盛世光年》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你放弃自由?”

“人不能一成不变,跑了这么些年,我也有点累了,想尝试下朝九晚五的生活方式,有对比才知道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是不是?”

“有道理,我也打算改变一下。”

“我问问盛世还有没有岗位空缺,你以前在那儿待过,对杂志的运作也清楚。”

“千万别,我喜欢新环境。”安小朵并不领情,解释说,“何况,我有几斤几两重我自己清楚,我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编辑。”

“你当初不是干得好好的?”

“那是有小池罩着我,访谈不用我去,应酬也不用我去,连选题都由着我,那时我只写我喜欢的稿子。”

褚葵笑起来:“她还真是惯着你。”

“可惜她现在人在法国,不能惯我了。”

“她有小孩了吧?”

“嗯,三个月前生了对龙凤胎。”

褚葵发出一声感叹:“太棒了啊,一男一女刚刚好。”

安小朵看她:“这么喜欢你也生啊,打算什么时候跟余章文结婚?”

“跟他?”褚葵的笑容有点黯淡,“我回国前跟他分手了。”

安小朵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你跟他从大学就在一起了,谈了这么多年,现在才闹分手?”

“他那个姐姐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姐姐。”

“他姐姐……你们两个在一起关他姐姐什么事?”

“他姐姐去年出了车祸,瘫痪了,现在跟他住一起。你知道的,余章文算是他姐姐带大的,他跟他死去的爹妈两人加起来的感情都没跟他姐姐来得多,他姐姐一出事,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神经兮兮的,生怕他姐姐在家里摔倒昏迷没人照顾……我劝过他,既成事实,心态要放平一点,疑神疑鬼对谁都没好处,他就跟我吵,说那不是我亲姐姐所以我不上心。”

“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都自顾不暇。”

“那你们就这么分了?他也同意?”

褚葵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朵,你说我是不是特冷血?现在应该是他最焦头烂额最需要我的时候,可我却决定离开他。”

“褚葵,你不是那样的人,”安小朵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是余章文脑袋不清楚,姐姐当然重要,但你的感受他也不能不理会啊。”

褚葵笑得有些落寞:“所以啊,杂志社的学长一开口我就答应了,我想换个环境或许比较容易忘记他,我可不会学你,跑去山沟沟里面避世,到头来苦的还不是自己。”

“是是是,你是好样的。”

……

两人聊到很晚,安小朵留下来过夜。她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过,褚葵为她准备的房间整洁宽敞,床上的被褥和枕头雪白干净,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梳洗过后,她推门走出去,褚葵不在,应该是晨练去了。

葡萄架下的秋千沐浴着晨曦,她坐上去,随手从旁边的报纸架上抽了份晨报来看。

翻开娱乐版,映入眼帘的新闻标题是“大导演封山之作,力邀名模加盟”。

她正准备细看,褚葵推开铁门走进来,她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白色球鞋,右手手腕上裹着条薄薄的毛巾。

“起这么早啊?你以前不是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吗?”褚葵进屋拿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早改了,你记忆一直停留在我的大学时代。”

“还说呢,我出国几年,一回来就赶上你玩失踪,哪有机会了解了解现在的你啊。”

安小朵回头,哧哧笑起来:“那行,接下来你有大把时间好好了解我,别嫌弃我才好。”

褚葵白了她一眼,没理她,径自去厨房忙活。

安小朵闻到浓郁的咖啡香,光着脚丫跳下秋千,一头钻进厨房:“我要喝卡布奇诺。”

“只有黑咖啡。”

“不要黑咖啡,苦。”

“苦什么苦?安小朵你这一年多来也没少吃苦,可娇生惯养的毛病怎么一点都没见好?”褚葵嘴上这么说,一只手却打开上面的小壁橱拿出一盒牛奶来。

安小朵笑得眉眼弯弯:“葵姐对我最好了。”

“少来!”褚葵没好气地说,“我就是太惯你了。”

安小朵倚在墙壁上继续看报纸:“你这地方挺雅致的,租的还是买的?”

“租的,哪里买得起?你要喜欢搬过来跟我一块儿住啊,不用不好意思,等你找到工作可以跟我分摊租金。”

“才不要,你这房子租金肯定贵,我负担不起,再说离市区也太远了。”

“可以蹭我的车啊。”

“算了吧,只要能让我随时过来小住几天,我就很满足了。”

“那没问题,那间房给你留着,想什么时候过来你就过来,回头我给你一把备用钥匙。”

等安小朵将架子上的报纸翻了个遍,褚葵的爱心早餐也端上了桌。她毫不客气,伸手抓了一个松饼吃。

“你爸爸最近还好吗?身体怎么样?”褚葵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身体大不如前了,他有肾病,监狱条件又那么差。”

“不能保外就医吗?”

安小朵沉默了片刻:“不能。”

“为什么?”褚葵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安小朵咬着松饼不说话。

褚葵很快明白过来:“是他的意思?”

安小朵嘴角浮出一抹苦涩:“总之很难。”

褚葵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随后几天,安小朵就住在褚葵家里。跟每天早出晚归的褚葵相比,她简直就是闲人一个,白天待在葡萄架下荡荡秋千,听听歌,喂喂猫,傍晚把褚葵新买的单车推出去,沿着公路绕山骑一圈,发一身汗,身体虽然疲惫,可是大脑却是很久没有过的轻松。

这天她兜风回来,洗过澡,拉开冰箱,正对着一抽屉食材研究晚餐要做什么,手机响了。

线刚一接通,就听见电话里褚葵急吼吼的声音:“小朵,你现在有空吧?帮我个忙。”

“有空啊,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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