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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二

农历年二十九这天下午,南州市委书记闻舒的车被堵在路上了。冬日的太阳落得早,才四点多钟,天色却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根据工作日程的安排,闻舒这会儿是要去一些农贸市场和副食品商场检查节日食品卫生的问题,市政府分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唐朝副市长也在闻书记的车上。本来唐副市长和闻书记应该坐着各自的车,在花桥农贸市场碰头,市卫生部门、防疫部门的领导都在那边等着他们,但是唐副市长的秘书邵伟带着唐副市长的车出去办事,也被堵在路上了。

时间不等人,闻舒过来接上唐朝,直接往花桥农贸市场去。

虽然事小,说起来也算是唐副市长的一个小小的失误。但唐朝这个人,向来不怎么拘小节,即使是一把手的事情,他有时候也是可以掉以轻心的,这在市级的领导干部中,也真是独一无二的。也有人提醒过唐朝,要注意这些方面的关系,唐朝却不买账,他的口头禅是:我怕什么,我又不要当这个官。这是不是唐朝的心里话,难说,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是唐朝和别的干部相比,确实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至少他有一个叔叔,叫唐景之,当代最著名的国画大师,全国政协常委,唐先生博古通今,虽是国画大师,却精通几门外语,又生性豁达,中央一些领导同志,在会见外宾时,不仅以唐先生的作品作为礼品相赠,还常常请出唐景之作陪,也有的时候,领导同志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却又感觉还了解得不够深入,也会请上唐先生,听唐先生发表一点见解,这就是唐朝副市长的亲叔叔。而唐朝自己,则是从科研单位选拔出来的以民主党派的身份进入市政府的,这一个原因,也使得唐朝和其他的干部出身的干部有了不一样的前提。

唐朝常以“我又不要当这个官”做挡箭牌,我行我素,别人倒也拿他没办法。按道理,人人都会有一怕,做干部的,也是各有各怕,和老百姓一样,他们会怕老婆,也会怕自己身体不好,会怕群众指责,怕工作做不好等等,但有一点,恐怕是他们最根本也是共同的怕,那就是仕途的阻碍。如果唐朝真的连这个都不怕,那么唐朝真可算得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了。

不过,今天的事情,要说是唐朝有意不给闻书记面子,那也有失公道。且不管唐朝是不是照顾闻书记的面子,至少唐朝对工作一向是认真负责的,今天的事情,出在他的秘书邵伟身上。

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里,邵伟是个有名的“浪荡公子”,绰号“邵二嘴”,虽然是个“二”,但是要知道比他排名在先的唯一一位,那可是秦重天啊!邵伟呢,也确实够得上这个称号,平时是早晨迟到,中午打牌,晚上更是丰富多彩,常常只要一看到唐朝屁股坐定在办公椅上,他立即开溜,可以长时间不知所向。别的秘书都是时时伺候在首长身边,但又不能让首长感觉到身边老是盯着个人,就是说,该出现的时候,要立刻能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连影子都不能出现,这也是做秘书的基本功啊。但是我们的唐朝副市长可好,要找秘书办事,得亲自打他的手机,还得看他老人家有没有时间接电话。

刚才市委袁秘书长打电话过来,根据事先排定的工作程序,请唐副市长直接到花桥农贸市场。唐朝这才发现邵伟又不见了影子,打他的手机都不接,唐朝只得再打电话给袁秘书长说明情况,袁秘书长再请示闻舒,闻舒说:“那就我的车带上他吧。”

这其实也不难看出,唐朝虽然对上级或者对同事有很强的个性,对下级却有点放任自流,至少,他的一个秘书邵伟,一个司机小李,都是机关大院里最自由的人物,有时候,他们自己的事情,可以重过唐副市长的工作,让唐副市长等一等,这是家常便饭的。大家都说,要是把邵伟放到秦重天那里,看他还是个什么样子。一样的副市长秘书,秦重天的秘书小佟,可是得处处留神小心,时时鉴貌辨色的。

却不料,现在闻舒的车也被堵住了,闻舒和唐朝坐在车上,眼见着车外拥挤的街道上,人流车流混乱不堪,喇叭声、抱怨声一片,幸亏是快过年了,大家的心情好,抱怨里都带着了宽容和忍让。

唐朝看着车窗外,像是在对闻舒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从前是小城故事多,现在是小城车辆多啊。”

闻舒接过他的话题,说:“是啊,现在大家都在谈城市病,高速发展的城市,人口、交通、环境污染,其中交通的问题,确实是相当突出相当尖锐。”

唐朝说:“我们现在,都可以把我们解决不好的问题,归到人口多这个原因上,因为我们人多嘛,没有办法。欧洲的城市,如果放进我们这样的人口,看他们还怎么弄?但我认为,这是一种推托客观不负责任的说法,就说我们的私家车,昨天大文章又出来了,南州今年下半年,以每星期1100辆的速度增加着,看看现在这街上的车牌,私车占了多大的比例?”

闻舒微微地笑了笑,说:“这也是一个城市经济发展的一个标志嘛,唐市长,你说是不是?”

唐朝说:“是当然是,老百姓口袋里有钱了,政策又放宽了,可以贷款买车,这都是经济繁荣的现象,谁看了心里不喜欢?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切合实际一点,也得根据自己这个城市的特点,这么一窝蜂地鼓励上私家车,南州本来是个不大的古城,塞得下多少车啊?”

闻舒说:“国际经验表明:如果放任私人汽车发展,那么道路的增长永远也跟不上汽车数量的增长。最近经济学家得出一个戏剧性的结论,伦敦即使把整个中心区拆掉修建道路,也仍然存在道路拥挤的问题,我们的北京也一样……”

唐朝接过去说:“南州恐怕更是如此。”

闻舒点点头,继续说:“有些专家已经开始提出关注道路产权的问题,作为缓解交通拥堵的手段之一,也就是说,当私车拥有者们在享受到汽车带来的收益时,也必须考虑相应的成本……”

唐朝说:“要增加私家车的税费?”

闻舒说:“一些发达国家的经历是,从鼓励小汽车发展再回归到公共交通建设,也就是说,从追求个人行动自由的倾向,调整到可持续发展的正确方向。”

一个干部出身的干部,经验丰富,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见多识广,这么谈着,其实两人都明白,闻舒说这些话,至少此时此刻并不完全是在为城市交通和建设考虑,他更多的是想让唐朝知道,他闻舒可能不及唐朝眼界高,看得远,但是对于更先进的理念也不是一无所知和闭眼塞听的。

这会儿,他们的车终于开始走了,闻舒和唐朝脸上都露出希望,也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闻舒才侧过脸看了唐朝一眼,说:“唐市长,你觉得我们已经走到了那一步?”

果然不出唐朝的所料。唐朝知道闻舒问的什么,闻舒说的“那一步”是哪一步,唐朝也很明白,所以唐朝说:“当然没有,还差得远呢,我们还仍然是在起步阶段……”

闻舒想:你还比较实事求是,我正是要听你这样的话,便抓住机会问道:“唐市长,我一直想听听你的想法,有关南州城市建设方面的一些问题,今天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们就争取将坏事变成好一点的事,堵车给我们造成这么个机会。”

唐朝笑了笑,说:“我很难说我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但是有一点,我想说的,光拆,绝不是个办法,前不久,世界古迹遗址协会的秘书长发表的讲话认为,中国之所以能够吸引起世界的注意,一是因为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流传数千年的文化遗产给人的深刻印象,如果这些遗产在经济发展中逐渐消失,世界对中国的关注,将会大打折扣。”

闻舒也笑了笑,说:“是瑞安先生吧,我见过,几年前来过南州……”

唐朝说:“其实,后来他又来过南州好几次,每来一次,他的忧虑就增加一份,他曾经是对南州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瑞安曾在南州的古罗汉寺题字说:‘我们从祖宗手里继承了这笔财富,并且有责任将它原封不动地传给子子孙孙……’”

闻舒说:“我听说,在保护古城方面,瑞安主动提出,要替我们去争取联合国的援助?”

唐朝说:“是相当大的援助。但瑞安的前提是,南州一定要保持住古城的基本风貌。瑞安的观点是,历史城市的文化形象,其风貌越陈越香,原汁原味更能代表先进性,如果用‘现代’去摧毁城市的历史文化格局,也许居民和外来者能享受到现代生活服务,却可能失去大量资本和进入城市的文化理由……”

他们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因为花桥农贸市场已经到了,市卫生局常局长正在路边向他们的车招手致意。

袁秘书长和闻舒的秘书小惠坐在袁秘书长的车上,本来小惠应该是跟闻舒的车,但是唐副市长上了闻舒的车,小惠就到了后面的车上。他们的车到达的时候,邵伟也赶到了,两位秘书见了面,相视一笑,就站定在农贸市场外。这时候一般用不着跟进去,里边有局里的干部陪同,还有记者追着,秘书得远离电视镜头,这也是规矩。也幸好邵伟没有很强的表现欲和上镜欲,要不然,他恐怕也不管规矩不规矩,追到人家摄像镜头前,你倒也不好赶他走。

邵伟给小惠扔了一根烟,小惠平时没有烟瘾,但要是他不接邵伟给的烟,邵伟一张嘴,又不肯饶过他,小惠便接了点起来,心想,弄得你像“一秘”似的。

“一秘”是机关大院的人对小惠的专称,当然要说是小惠的专称,也对也不对。这段时间是对的,上一段时间就不对,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又会变化,所以这样的说法不够准确,确切地应该说是市委一把手的秘书的称呼,目前这个位子是小惠坐着,“一秘”当然就是小惠了。“一秘”的身份,可是人见人敬、人见人惧的呀,但是以小惠的感觉,却老是要在邵伟的“照顾”之下,邵伟的气场之大,由此也可见一斑。如果小惠现在是一秘,那么按秩序排下去,邵伟至少也得排到个十几秘。

做首长的秘书,有时候就像嫁人,嫁对人嫁错人,这一对一错,进出可大了。但秘书的决定,常常是身不由己的,不像是现代的自由恋爱和结婚,更像是过去的包办婚姻,派你给谁做秘书你就得做,还有你挑的?这嫁人要是嫁得好,那可是天大的福气,首长有的好处,你都有,首长没有的方便,你也有,甚至首长不能做的事情你能做,就像邵伟这样。但要是嫁错了人,可有你苦的。曾经有一位领导,对人对己都十分严厉,哪天不训秘书哪天日子就过不去,工作又是事无巨细地样样要管,结果把个年轻的不到三十的秘书,弄得满头白发,弯腰驼背,别人看了都心有余悸。

小惠抽着烟,问邵伟道:“又野到哪里去了?把你们老板丢在办公室不管?”

邵伟说:“大老板不高兴了?”

小惠说:“那倒不至于,我们老板不像你们老板,那么容易翻脸。”

邵伟说:“小李小姨子的店,要拖点东西,不差我们差谁?”

小李是唐朝的司机,本来老实头一个,在邵伟的“言传身教”下,也快成为机关大院司机班里的邵伟了。

小惠对邵伟说:“所以说你是个多事精,连小李小姨子的事情你都要去插一脚,搬东西?你还兼做搬运工?”

邵伟说:“所以嘛,一切对我的不实之词,应该坚决地予以抨击和驳斥,我什么浪荡公子?我是真正的人民的公仆,一切为人民的事情,我都做,忙都忙不过来。”

小惠说:“你能者多劳嘛。”

邵伟说:“你别说,倒还真是的,今天什么事嘛,派出所那边,收了人家的娱乐用具,马上大过年了,你叫人家怎么办?”

小惠说:“开赌场的?”

邵伟说:“你别乱说啊,居委会委托代办的居民茶社……”

小惠说:“就你,还怕谁乱说什么,你们老板对你可是……别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老板对你呀,两只眼都闭上啦。”

邵伟说:“这你真是不明白我们老板了,我告诉你,我头一天到我们老板那儿报到,老板跟我说一句话,邵伟,只要你敢去一次桑拿,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只要我知道了,你立即给我走路,我决不多留你一秒钟。”

小惠坏笑了一下。“桑拿”当然是他们的一个专用名词,可不是到澡堂子里洗澡这么简单。

小惠说:“你真相信你们老板说的?你就没去试试?”

邵伟说:“不试,决不试,我可不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何况这只饭碗这么好。”

小惠又道:“平时看你嘴大浪头大,对你们老板还是很忠的啊。”

邵伟说:“在南州谁不知道,唐老板不讨人喜欢,不过我还是蛮喜欢他的,我不是吹牛,凭唐老板的关系,到省里弄个副省长做做也是小事一桩,唐老板还偏不,就守在南州了。”

小惠心想,你嘴又大了吧,嘴上问道:“这为什么呢?”

邵伟想说“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但人家小惠毕竟是“一秘”,邵伟多少还知道点轻重,也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正说着,那边一行人已经步出农贸市场,摄影的记者,倒退着拍着,邵伟和小惠也迎了过去,市场里有一些市民也从里边跟了出来,议论着,指着闻舒和唐朝,他们都认得这两位在电视上出镜率很高的南州的电视明星。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一座石牌坊高高地竖立着,像一道关卡,卡住了进出市场的运输车辆,跟在后面的摩托车、自行车、行人乱成一团,有人喊了一声:“书记,这个牌坊要拆掉它了。”

另一个也说:“不拆掉这里的路实在走不通了。”

闻舒和唐朝互相看了一眼,就听得第三个人说:“这不能拆的,这是文物,要保护好的。”

“不拆不行了,天天堵车,上班时候经过,人都要急出毛病来的。”

“怎么不是?从前大家都晓得,南州城里是路路通,随便你走进哪条弄堂,都能走得出去,现在倒好,变成路路不通了,你走哪条路不堵?大街小巷,哪条路能够顺顺畅畅走到底?”

“书记,帮帮忙啦!”

“市长,做做好事啦!”

闻舒和唐朝分别上了自己的车,下一站是市食品大厦,路边的群众都侧身后退一点,给这几辆车牌号很小、都是零零零几的小车让路,车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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