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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五

政协一位女副主席黄兰也开了口表态:“秦市长这个想法我完全同意,文化的失落,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但是今天的人,有了钱,造的什么东西,沿公路那些所谓的别墅,实在是让人倒胃口,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尴不尬,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耻辱,在子孙后代面前丢脸!”黄兰是一位医学专家,是以民主党派的身份参加政协的,她是南州市的民进组委、省民进副组委,世家出身,海外关系复杂,七加八加,黄兰也是一个有相当分量的人物。

秦重天说:“所以,我们面临的难题有许多,比如仿古的问题,是大规模的仿古,还是小量的仿古?比如……”

田常规道:“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南州人的祖先,建造了那么多的园林,那么多有价值的古民居留给今天的南州人,南州人的后代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那么我们今天造什么留给子孙,让他们也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这就是说,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就拿锦绣路来说,现在的锦绣路,也不是最早时候的锦绣路,现在的一切旧的古的东西,也都是古人不断地演变过来的,二十年代的锦绣路,只有三四米宽,现在的锦绣路是三十年代以后的面貌。那么,我们将要把锦绣路改造成什么样子?我基本同意秦市长和规划局提出的方案,但是我也有些疑惑,也有些想法,或者说想不通的地方,现在到处都在讲恢复本来面目,这里边我有三个想法:一,能不能真的恢复本来面目?二,恢复本来面目的意义何在?三,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今天改造过的部分,有些地方总是让人不太舒服,无法让人与老南州的印象联系在一起,看起来,它们也是粉墙黛瓦,但是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反复想,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建筑材料的问题,是设计的问题,是建筑水平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是气息的问题,总之它们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南州的样子。”

秦重天说:“现在是钢筋水泥堆出来的粉墙黛瓦,这是模仿明清建筑,但是这种模仿,是不是就体现了明清特色呢?就算它能体现明清特色,那么我们今天的特色呢?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呢?有人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没有个性的时代。”

黄兰说:“也有人认为,没有个性也是个性。”

虽然会场的气氛和缓了些,但却再也没有人笑了,因为大家明白,锦绣路工程是非上不可了,虽然闻舒对田常规的明白无误的倾向也没有更多的心理准备,但是即使没有田常规的发言,今天的这个方案必须、也必然会得到大部分到会人员的支持。

再往前说,并不是到现在大家才明白这一点,今天到会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人,谁都知道,会议的调子是早已经定了的,听取大家意见,只是走过场而已,当然,如果不是传说中十老的联名信已经到了中央,这个过场也许还会再拖一阵子,也可能准备得再充分一些,做得也许会比今天更周到更妥善一些,但是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没有时间慢慢把事情做圆了,闻舒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做出不是他这种水平的书记会做的事情来。

既然这是一座大家不得不过的桥,那为什么唐朝和洪冷杉他们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和闻舒过不去,和秦重天过不去,不肯过桥,要知道,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早晚得过桥啊。

实在是在他们的内心,不能允许他们随波逐流,他们对南州的爱,太深太深,他们不希望他们的南州,在自己手里,在自己眼里,被变成一个不是南州的南州!

一直怒气冲冲、脸若关公的洪副主任,忽然地淌下两行眼泪来,“在我心里,南州太重太重了。”洪副主任淌着眼泪,竟有些泣不成声。

大家愣住了,意想不到,惊讶。一个职位相当高的干部,一个年龄很大的干部,快将退休了,就算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在官场上熬过这么多年,哪能没有眼泪,又哪能将眼泪流在公众面前,不是都咽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到头来,却在今天的会上,流下两行清泪,为的是什么啊?

大家都不敢去看洪副主任的脸。

秦重天真是有一种要顿足捶胸的冲动,他在心里大声地吼着:难道我不爱南州?难道不是因为我把南州看得太重太重才会拿出改造锦绣路的方案?难道我不是想建设南州,是想毁掉南州?

他说不出来,闻舒也不会容他说出来的,会议已经到了转折的时刻了,等洪副主任稍稍平静下来,闻舒说:“今天我们还请了一些建筑方面的专家学者,是不是听听你们对这个方案的具体意见和想法?”

注意闻舒的说话,就知道,下面的谈话,已经同上面的话题分离了,上面谈的是该不该改造锦绣路,而下面的话题,已经是怎么改造锦绣路。

这个调子得秦重天来定。但纵使是秦重天,纵使在锦绣路工程问题上,秦重天和闻舒是心心相印的,但此时此刻,秦重天内心的波澜,一时也平复不下去,本来应该在下一个话题作重点发言的秦重天,只说了两句话:“我们是在建设现代化的城市,我们要的是时代特色,所以,需要有勇气突破许多框框。”

立刻有专家接过他的话,这位马南十先生,在中国的建筑领域,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只是一介书生,但是却享有“古城保护神”的声誉,是一位无冕之王。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砝码,马南十的叔叔,就是世界著名的美籍华人建筑师马贝,马贝是美国总统都经常要去拜见和请教的人物。多少也因为这个叔叔的关系,马南十才可能凭他一介书生的身份,在推土机下救出一座座的历史名城和古镇,救出一件件无价之宝。

对于自己的家乡南州,马南十更是情有独钟,备加呵护。他原先在北京工作,被南州市政府聘请为南州古城保护区总顾问后,几乎就长住在南州。现在马南十接过秦重天的话,说:“我既然被聘请做顾问,我是不可能不问不顾的,我说话不好听,是众所周知的,南州的保护和改造,难!谁不知道?居民老太太知道,小学生也知道,如果不难,要我们干什么?”

没有人做声,会议室里很静,大家等着马南十。

南州古城区之内是文化的精华区域,那么多国家级、省级、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老屋旧宅成堆连片,几乎是密不透风的,因此,她的拆拆建建始终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曾经有几次,政府改造旧城的整体方案已经拿出来,却终因众口难调而作罢。

现在一下子拿出一个彻彻底底的方案,马南十会说什么?

以马南十的性格和一向的工作作风,他完全可以只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他的态度,同意或者反对,但是今天马南十的口是那么的难开,因为今天说的是他自己的家乡,是他最了解的地方,最牵肠挂肚的地方,也是一个人心里最最脆弱的地方。

所以,马南十没有简单直接地说,他绕起了圈子,说:“顾颉刚先生认为南州的小巷是天下第一的,他的理由有四:一,城址不变;二,城市格局是超前的,水是运输的,巷是走人的,这种城市规划的想法,美国人在二十世纪初才产生;三,南州小巷的建筑材料是因地制宜的,南州人用本地的材料建造出适合自己居住的城市;四,南州的巷,考虑南采光北通风,其价值的意义是超过北京的。

“秦市长刚才说到时代特色,我完全同意,但是,时代的特色并不是同化,不是你造高楼大厦,我也造高楼大厦,比谁造得更高。现在我们许多城市在改造和建设的过程中,正在走向丧失特色而变得千篇一律,即使到了现代化的今天,我们仍然应该坚持自己的东西。大陆的人,在七八十年代到香港,谁不认为那就是现代化的标准模式,但是到了今天,我们都明白了,那不是现代化的唯一模式,现在我们懂得了,现代化也是个性化,现代化不等于香港风格,也不等于纽约风格,或者,也有人认为我们的上海已经称霸世界,那就是上海风格?”

表面上马南十是在反对秦重天的某些想法,实际上,谁都知道,马南十也已经投降,他也已经按照闻舒事先设计好的路在走了,不再谈“该不谈改造锦绣路”,而是在谈“怎么改造锦绣路”。

有人跟着马南十的思路说:“法国是抵制迪斯尼文化最厉害的国家,结果怎么样,抵制得有道理,她至今仍然保持了自己独特的形象,仍然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但是许多国家都被同化了,没有了自己。”

也有持不同意见的专家,说:“我认为,我们今天改造也好,再建设也好,一味模仿恐怕不是出路,因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完全地再现从前的一切,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空气也不是从前的空气了,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气息,我们恐怕注定只能从一些老照片里去感受从前的气息了。”

黄兰副主席说:“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我们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当代人的利益,我们一定得考虑怎么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发展空间,这需要树立现代城市理念,要有长远目光,不能急功近利,要做出能够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精品,当然,真正做起来,难啊……”

田常规副书记说:“近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像南州这样的小而古老的城市,如果在当初就有一个全面的规划,主要发展旅游,不一定非让工业唱主角,学习欧洲的一些小城市,古老的城市……但是这已经是后话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消费小城变成了经济大市,这一点我同意秦市长的观点,是付出了代价,付出了牺牲的,但是我们能不能考虑今后的代价和牺牲尽可能地小一点,非要把无可挽回的教训留给后人?”

秦重天叹息了一声,说:“即使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恐怕也是不可能的,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我们的观念也是在二十年三十年前的,换句话说,就算那时候就很有眼光,但是更主要的,经济基础仍是在那个年代,没有钱哪,我们不可能有超前的意识和超前的经济。所以说,即使退回去,恐怕也只是从头开始。”

唐朝的气又上来了:“秦市长的意思是说,教训是永远的,教训是花多少代价也买不来的?但是我想问一问,为什么别人可以有超前的想法,而我们就不能有,一切推托给客观,我们自己有什么问题?”

秦重天说:“那是经济基础问题,老祖宗早就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决定人的意识……”话说出来,发现走题了,又差不多要回到前面的话题上,赶紧打住,拉过来说:“我反复考虑过,改造锦绣路,至少有这样一些方面的矛盾,政府决策中的矛盾,专家与政府的矛盾,建筑集团之间落实工程的矛盾,资金的矛盾,居民与政府间因为拆迁带来的矛盾……我们的统计已经出来了,改造锦绣路需要搬迁居民9935户,拆除居住房49.7万平方米,其中私房是60%,个体户1256户,涉及85个企业单位的安置,还有,更重要的……”秦重天向建设局长李棉看了看。

李棉领会秦重天的意思,说道:“我们协同文管会、宗教局等部门调查登记了,情况是这样的,锦绣路共有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一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三处,市级保护单位十八处,大家的想法,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移建……”

园林局长向东“哈”了一声,说:“移建?这么多建筑移建,开玩笑了,这方面的费用,一年才几十万,移一个门楼都不够!”

大家有些不约而同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财政局的吴局长。其实看吴局长根本是看错了,吴局长说:“嘿嘿,看我啊。”

尉敢一直都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也插不上话,秦重天极不满地瞪了瞪他,尉敢知道不得不说,但说出来的话,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锦绣路是个特殊的工程,我想,市委市政府会通盘考虑,会加大投入的。另外,有古井十二口,两百年以上古树十七棵,清代以前所造桥十三座……”

要不是因为这么严重的议题,秦重天一定会笑出来,笑骂尉敢:“你个小子,耍什么滑头。”但是现在秦重天笑不出来,甚至想哭。

唐朝说:“豆粉园也是首当其冲的。”

秦重天问总规划设计师:“孙总,按你们的设计,豆粉园在什么位置上?”

孙总说:“这个地段,正是甫桥立交桥的回车道部分,豆粉园是保不住了,至少也要被吃掉五分之四。”

闻舒忽然插了一句,这是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合的插话:“五分之四?那还能剩下什么?剩下的还算豆粉园吗?”

孙总不好回答,谁也不好回答。

田副书记问道:“孙总,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孙总摇了摇头,但是看着大家的神态,又犹犹豫豫地说:“要不,我们再组织专家重新研究?”

秦重天说:“都研究了七八十回了,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豆粉园的问题上,大家都要等闻舒了。闻舒沉默着,因为他知道,这个口太难开。那一天,当向东准确地说出豆粉园地处锦绣路中心地段的位置,闻舒整个地愣住了。与此同时,闻舒、向东和李棉也一下子明白了,王博欲购买豆粉园和隔壁的扇厂,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说向东和李棉,连闻舒也不得不感慨,王博这样有眼光有见识的民营企业家,对于政府一些重大行为的预测和了解,果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对事物的把握程度甚至都已经超过了政府官员。只是这一回,王博晚了一步。

闻舒沉默了一会儿,只能说:“豆粉园的问题,我们另找时间个别对待,秦市长,你说说总体的想法。”

秦重天说:“我提几点想法:一,新锦绣路沿线的地块,重点要利用外资,二,城内部分一定要按规划办,要严格执行,城外部分尽管现代化,但交接处要小心处理,三,特殊对象的问题一定要认真对待,革命功臣、老红军、侨房、台房,要严格按政策办,四,个体户的饭碗问题要解决好。五,大宅院、园林等,能保留的尽量保留……”

秦重天说完话,闻舒就做会议总结了,会议总结也同样的短,闻舒说:“先给同志们透个风,人事问题,常委研究过,考虑建议由秦重天副市长担任锦绣路工程总指挥,由尉敢局长担任副总指挥。”

按常规,涉及道路建设方面的大工程,如果总指挥是副市长,副总指挥一般会是建设局长或交通局长,但是事情也从来不是绝对的,官场上,有时候是七分位置三分人,有时候是三分位置七分人。

散会的时候,天色已将晚,秦重天拍拍尉敢的肩:“走,马上出发。”

尉敢心里明白,但是总觉得有些别扭,便拿其他话来搪塞:“这么急?现在赶到北江,也得八九点钟了,老人家也得睡了。”

北江是省城,尉敢说的老人家,就是尉敢的父亲,前任省长尉从周。秦重天说:“想蒙我?你家老大人,每天不过十二点不睡的。”

尉敢拿他没有办法,又好气又好笑:“你比我这个做儿子的还了解他。”

秦重天说:“老人家喜欢的碧螺春也带上了。”

尉敢终于也抓住一点点可以反击的地方了,带劲地说:“碧螺春?隔年碧螺春送老省长啊?”

秦重天说:“保鲜的。”

尉敢哼一声:“再保鲜也不能保过年啊,你以为是芦材梗子。”

秦重天说:“我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让碧螺春在正月十五前就出来,就算是福建浙江的假碧螺春也得熬到三月份才敢上市啊。”

尉敢总算是出了一口气,笑起来。

夜色中,奥迪车风驰电掣地向省城北江驶去。

很晚了,闻舒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最后他想,还是等秦重天那里有了消息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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