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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部分

我是我自己,我也不是我自己,是我的兄弟,我的情侣,我的儿子,我的一切血亲,我植根山中的同胞,和我出生那个村子乡亲一样的同胞,我是我自己时使用父亲赐我的名字,不是我自己时我叫阿来,这是命运赐予我的名字。

父亲背倚那根木头。

木头光滑而洁白,散发秋阳淡淡的温暖。木头上满布细若游丝的裂纹,像被日曝雨淋经年的人兽骨头,闪着象牙般的光泽。木头令人心醉神迷。

它横躺在潮湿的泥地上整整三十年而没有腐烂,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眼下,它斑驳粗砺的紫色厚皮已经剥落,松脂气息也已散发殆尽。蒸腾而起的只是夜雨淡泊无色的味道。和村口那架锈迹斑驳的拖拉机一样,它们是露在时光之水上的两块石头。时光像水一样悠然流走,它们却仍从原来的地方露出来,供人们想回到记忆深处时赖以踏足。它们通体散发着水的味道、风的味道和时间的味道,在它们本身味道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成为圣物。

我在木头上坐下来,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递到父亲面前。父亲揪掉过滤嘴,才把烟叼在嘴上,我把甲烷气打火机伸过去。

他说:“我不喜欢化学味道。”划着火柴把烟点燃,深吸一口,“国民党飞机给土匪空投的烟就是这个味儿,我们捡了些抽了。”

“雪茄味道。”我说。

“那阵我们脱下马靴,一排人坐在草地上,汗湿的布袜子晒了一长溜,抽的就是这种味道的烟,那时,我就想,我死了就是色尔古村的人,不死我是不会回到这个村子了,我觉得只是在一个阳光强烈的中午,骑马穿过这个昏昏欲睡的村子,只有攥在手里的卡宾枪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都像梦一样。”

我说:“哦。”

父亲吃力地吭哧一笑,说:“其实都是当时那种烟味的缘故。你现在常抽这种烟?”

“我妻子就给我买这一种。平常商店卖的烟中,就这种价钱贵一点。”

“你不觉得你是这个村子里生的吧,抽这种烟的时候?”

在城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和这个村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前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呆呆地看着输液瓶中的生理盐水一滴滴从胶管中淅沥而下,我嗅到自己周身散发着家乡潮湿的森林黑土中生长的荨麻与水芹菜气息。我以为我已处在弥留之际,所以我才对妻子说:“死后代我看看父亲去。我是不孝的儿子。”结果我没有死,两年后,我回到村子,主要还是因为嘎洛死了。现在,我感到我和这片土地、这个村子格格不入,我重新体会到少年时代的种种感触。

“我说你不该回来。你们六姊妹只有你才算得上是若巴家族的后代。你的弟弟妹妹都是道地的种庄稼的人了。”

父亲起身又说:“你转转,看这村子是不是原先的村子。许多人死了,嘎洛也死了。”他转过一道墙角,不见了,只剩下墙上一片白花花的阳光和墙角那面浓重的阴影。

剩下我,和被我视为圣物的老木头,不会抽芽的终将腐朽的老木头在空旷的村中小广场中间。

这根木头是一九五五年我们村成立高级社时伐下的,为了更换村中小广场上已经破旧的鼓架。四条汉子伸出八只手臂把一根根沉重的木头竖立起来。这四条汉子是当过土匪的祁廷忠、贫协主席长手保仑、后因现反罪坐牢的巴尔丹以及从部队护送战友遗物回村的我父亲雍宗。四根新伐的杉木在八只青筋毕露的大手的扶持之下,一头落进深深的土坑,一头指向漠漠的长空。嘎洛,手拎油漆罐的村小老师章明玉和那头将用于衅鼓的公牛大睁双眼立在近处,再后才是村里的乡亲。后来成为我老师的彩芹那时还是孩子,她看着那头公牛对欢乐的人群大睁着好看的双眼,她绕着公牛硕大的头颅旋转,被牛眼中奇妙的景象所吸引,为公牛的健壮与愤怒而感到十分兴奋。她还怯怯地伸出手,触摸一下公牛那暗红而温热的耳根,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公牛发出悲怆的长鸣。

公牛的血不能用来衅鼓,章明玉老师对当上社长的流落红军嘎洛说那是迷信,但那头公牛依然被宰杀了。能够想象:它的一只角刺入泥地,割断的喉管上血沫越堆越高,每一个气泡都有一个鲜红的太阳闪耀。公牛被剥皮,被肢解。同时,新制的牛皮鼓涂上了艳红的油漆,立上了鼓架。公牛的腿骨刮削干净了,蒙上块红布制成鼓槌。公牛的头、蹄、肚肠以及切成碎块的骨肉分别投放进三口巨大的铜锅,在滚沸的汤中翻滚。牛消失了活鲜鲜的腥臊气息,变成葱、辣椒、野生的水芹菜和芫荽的味道,变成人们口中涎水的味道。只剩下一堆灰烬和一堆骨头,也被国家收购,被钢铁的机械碾轧成粉末,喂养地里的庄稼。物质不灭定律无情而自在地旋转。

眼下,那鼓架早已经倾塌腐朽了,只有这根骨头一样惨白而光洁的木头继续存在。蓝空如洗。鼓架腐朽的木桩成为蚁巢,散发着略带甘甜的气息。

我着力描绘的这根木头在村中小广场的西头。曾经存在的鼓架竖在广场中央。广场南边是合作社成立后建起的仓库兼会场。北边是小学校。东头歪斜的篮球架背后有一道低矮的木桥,那条叫做玛岗觉卡的溪水长年流淌。走过木桥,那一大片缓坡上 麦浪翻滚。玛岗觉卡穿过对峙的山嘴汇入梭磨河。从小木桥上可以望到河岸上的一段公路,疾驰而过的卡车显得毫无声息,只有车后扬起的尘土在沟口缓缓飘移,经久不息。玛岗觉卡的岩层中含有金、云母和硫磺。我家先祖几兄弟为袭取土司职位火拼失败,逃亡途中袭击了棚寮中的淘金人,十几个淘金的汉人和回回被尽数杀死,他们获得了那些人淘出的十一两金沙,一些锄、镐和一杆十六进位制的戥秤。

先祖和十多个手下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把这个地方叫做色,也就是黄金的意思。他们狩猎,开垦生地种植小麦和鸦片,繁衍后代。我的几代先祖各有嗜好:猎熊,远道奔袭别的森林村落,苦修,女人,等等。传说中就叫做苦修的若巴头人,贩金的若巴头人。还有一个若巴头人热衷于享受初夜权,传说中的一些女人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有些女人却感到骄傲。幸好恰是那个先祖不能使女人受孕,我们色村才没有变成一个兄弟姊妹相互交媾生殖的大家庭。后来,头人在村外驿路上野樱桃树下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那女人对他露出动人的笑容,说:“这是你的儿子,他是你的儿子。”这时,她身旁一团破布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头人吩咐人把女人抬往村中,那女人又对俯身捉住她双肘的另一个男人说:“他是你儿子。”她对每一个男人都说:“我到处找你,我知道我能找到你,把你儿子交给你。”这女人对第七个男人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后,当场气绝身亡。那个捡来的孩子聪颖过人,承袭了头人职位,并把三个说他是捡来的野孩子的老人处死。

其实,这个村子存在的历史也不过三百来年,但即使是上辈人的事情经过口头传说也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深夜,火塘中的劈柴慢慢燃尽,讲述人的脸孔渐渐隐入暗处。石头砌成的旧壁间浮动着袅袅的松脂香气,故事讲述者的吐字越来越含糊……而直至最后,这种要命的含糊注入我脊髓深处,成为另一种含糊,我的含糊是分不清这一副一副祖先的面孔的排列秩序,而且我对这些模糊的面孔陌生而没有感情。我只清楚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靠种植鸦片聚敛了大量的财富。村中广场上烹煮牛杂碎的三口巨大的铜锅就是他以五十两上等烟土从洮州回回那里换回来的。最大的一口架在自家火塘边上,村里的妇女依次轮流往头人家里背水,那口铜锅能装下二十四桶水。另外两口献给了寺院。而父亲的父亲几乎挥霍尽了他父亲聚敛起来的财产。据信,要不是临近解放,他突然神秘地失踪,他会把这几口铜锅也变卖 了。

以上事情都发生于我出生之前。

我所看见的抹了牛油的灶墙石头是人民公社的石头。鼎沸的铜锅中翻滚着慢慢褪尽血色的牛杂碎。广场中央鼓架上和停在村口的拖拉机上同样鲜红的油漆开始成片地剥落。绷紧鼓皮的铆钉已经松动,鼓声沉闷而破败。

代替鼓的是半轮卡车轮胎上的钢圈。这半轮钢圈吊在仓库的檐前,另外半轮吊在小学校的篮球架上,那是小的半轮。召唤学生上学的那小半轮声音清越,召唤公社社员集中的大的半轮声音钝重,敲击过后余音低沉而又绵长。

不等嘎洛敲击那块锈出血色的钢圈,村里百多号人就都已聚集起来。

天高气爽,初雪已压向山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成群的红嘴鸦和野鸽在晴空中飞翔。几十头体质孱弱的牛将要被无情淘汰,它们在喧闹的人声中悲鸣。几头老牛睫毛上挂下的泪珠又大又亮。一些已被宰杀的母牛的皮高张在石墙上,皮子上面带血的油脂在阳光下缓缓融化,杂碎在从头人家和寺庙上没收来的铜锅中慢慢褪尽血色。血水变成褐色的脏污泡沫浮上汤面。

三个女人拿着长柄的木勺分别据守在锅边,不断把浮起的泡沫舀出泼到地上。活牛把死牛的血浆践进泥地,和挣扎失禁的粪尿搅和在一起,变成油黑的泥淖。泥淖腾起刺鼻的腥膻气息。

太阳渐渐升起来。

广场上人们聚集得越来越多。

几头悲鸣得最为厉害的老母牛被挑出来捆翻在地上。它们安静下来,失神的大眼中飘荡天空中絮状的轻远云朵。其它的牛垂下头颈深思默想,只是四蹄太深地陷进泥淖时,才移动一下沉重的躯体,蹄子拔出烂泥时发出乳房被饥饿的牛犊吸空时那种声响。我感到身躯越来越沉重,分辨不清是我自己的头颅还是那些临死的老牛的头颅越来越沉重,并感到脊梁和背后的石墙连成了一体。

彩芹老师叫我:“阿来。”

我说:“嗯。”

刚洗过的头发水淋淋地纷披在她肩头。她把头发在手指上缠绕又松开。

我感到我的脊梁上穿过一股暖流。这道暖流把我的背和棱棱的石墙分开。

汉子们静静地倚着那根木头坐在太阳底下,父亲坐在他们中间。穿着一件破军装,显得心事重重。父亲手里没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面孔上永远像是布满了一层灰尘,只有眼中不时蹿起一股绿幽幽的光焰。那种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荡。我童稚的心灵已被那光焰严重灼伤。那种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猫眼中所特有的,是一只奔走于旷野中的狼眼中所喷发的。我很难亲近父亲。

屠宰就要开始了。

汉子们并不亲手把手中锋利的长刀横向牛颈。一批年岁和我相当的孩子都手提一只木桶或一只木盆。他们用桶和木盆换过汉子们手中的刀子,他们双手紧握刀把,一齐对准牛颈下刀。他们气力太小,总是要腾出一只手按住刀背,上下抹动。鲜血从皮毛中间喷涌出来时,操刀的孩子们发出惊惧而又快乐的尖叫。刀越抹越深,按在刀背上的手也深深陷进了血肉模糊的创口。汉子们用桶和木盆接下半桶血就走开了。操刀的孩子能得到这半桶血和能灌下这些血浆的肠子。

我也曾避开父亲尝试过那种快乐,那种刺激。但却只有唯一的一次。

母亲把我拉了一条命债而换回的东西掺上一点盐和糌粑灌成可口的血肠时,父亲把那些未及煮熟的肠子从锅里捞起来,扔在我和母亲脸上。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连声说:“丢脸!”

几只苍蝇猛地扑向我和母亲脚下零零落落的肠子上。血浆从绽裂的肠衣间流溢出来,苍蝇停在上面扇动着轻盈透明的翅膀。母亲的手拽住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慢慢陷入我的肌肉中间。我的耳底发出嗡嗡的声响,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时那气咻咻的刁毒的矮男人低吼一声:“还不熬茶。”

母亲的手松开了。她侧跪在火塘边撅起嘴唇吹火,火光使她的侧影显得凄楚而又美丽。我恨那个男人,我也不爱我可怜的母亲。我只觉得躯体渐渐下沉,我最后无意识地看我父亲一眼,接着便感到灵魂轻盈地升起,从额头上离开了我的躯体。

而父亲当然知道,秋收下来,还掉度春荒时借下的欠债,家里只有不到三百斤粮食,得熬到来年秋收。

熬开的茶在壶中咕嘟嘟作响。父亲哑着嗓门柔声说:“坐下。”

我的灵魂回到躯壳中,我关节僵硬,肢体麻木。

父亲又塌下脸来,威严地喝道:“聋了?坐下!”

我坐下。

父亲的面容在闪烁的火光里忽隐忽现。父亲成为慈祥的父亲,他把他碗中化开的一块油脂全部扒拉进我的碗中。一阵哽咽塞紧了我的喉头,我仰脸才使泪水不致溢出。

“我家不能干那种没有骨气的事情。若巴家从没有少骨气的男人。”父亲说。

轮到母亲把脸转到暗处,一边喝下搅散在茶水中的糌粑,同时低声吐出恶毒的成串的一嘟噜嘟噜的诅咒。父亲从没有听到过母亲对他的诅咒,而和父亲并坐在一起的我却一句一字听得清清楚楚。父亲的听力其实比我还敏锐许多,我没有听到家里那条黑狗把柔软的爪子搭上门槛的声音他却听见了。

“追风!”父亲低唤一声。

黑狗蹿进屋来,竖起尾巴使劲摇晃。父亲指指那团肠子,说:“叼出去。”

追风来回奔忙几趟,回来伏在火塘边上用爪子拂掉沾在嘴角的血浆。

“它不用舌头舔。”父亲说。那年,黑狗追风两岁,我十岁。

父亲把碗中的食物放在追风面前,再掺上一些清水。我把碗中的糌粑倒进追风面前的碗中。母亲又把她碗中的食物倒进我碗中。

她清清楚楚地骂了一声:“死狗。”

父亲看看她,什么也没说。

狗仲出舌头发出啪哒啪哒的舔食声时,也响起母亲用舌头舔食碗壁上残存食物的嗞嗞声响。

听着伙伴们被涌流的鲜血刺激发出快乐的高叫,我不敢抬起头来,感到头上有一朵绿色的火苗在跳荡在燃烧。那是从父亲的眼睛喷射到我头顶上来的。

父亲看着广场上人们来回奔忙,仍背倚那木头没有动弹。

“人家看我们呢,到你阿爸那边去。”

我穿过广场,身上带着彩芹老师身上的香味。

“阿爸。”我说。

父亲颤抖一下,抬起头来。我感到包裹我的彩芹老师那香味离开我,缠绕到父亲身上。但他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只是他脖子上那条蚕样的伤疤微微有些泛红。父亲从不许人提他这道伤疤。父亲这道伤疤据说是剿匪时留下的,这也是听人传说。我家的人总有些东西被这种传说搞得十分神秘。

一次,我悄悄打开墙角边一摞四口绿色的子弹箱,发现了一个铜牌,上面系着的绸带已被虫蛀坏,这些东西包裹在一顶褪色的船形帽里,其中还包裹着一个转业证书和退出共产主义青年团的证书。我入迷地看着这些摊在我双手中的东西,门被人推开,门框里透进的一方阳光笼罩在我身上,我都没有发觉,父亲的形象在我眼中高大而又陌生。矮小的父亲出现在门口,遮断了那框阳光。我木然感到那团绿色火焰又在我头顶燃烧起来。

父亲过来,碰碰我肩头,帽子和勋章与红皮证件掉到地上。父亲坐在暗处说:“坐下。”我就到他身边坐下,默默看着那枚勋章和帽徽在阳光下闪耀金光。

“你要好好念书。”

“嗯。”

“长大了要有志气。”

“嗯。”

“离开这个村子。考不上学校就去当兵。他们若是收你,那些东西你拿去玩。”他指指帽子里那些东西。

“嗯哼。”

“你懂事了,不玩就给你妹妹玩。我只会管好你,其他要来的弟弟妹妹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管了。”

那些东西被营养不良的妹妹把玩了一段时间,妹妹死后,那些东西在火塘边蒙满了尘垢。后来就不见了,彻底消失了踪迹。

父亲这时脸上毫无表情背倚那根木头。

嘎洛的独眼瞟着我们说:“能拿刀的娃娃还有,叫他们回家去把装血的木桶拿来,每人桶里加一块牛油!”

会计过来说:“大队长说的你听见了吗?”

我说:“我们家有。”

会计古怪地笑笑。

父亲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他说:“告诉大队长,我砍柴去了。”

会计转身走开后,我说:“我也去砍柴,阿爸。”

父亲眼里流露出痛惜的眼光触痛了我的心脏。

“念书,找老师去,我的力气只够来管好你。以后的弟弟妹妹就都不行了。”

我在父亲那粗砺的手掌的摩挲下,勾头缩颈,一连声说阿爸阿爸。

父亲叹口气,紧紧腰上缠着的皮绳,就耸起肩头 山去了。

一九五一年,我们所处的岷江与大渡河上源的山区与草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们进入人民政府担任职务。而在民国初年才取得正式认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头人神秘地失踪,头人家的财产被全部充公。同时还有回族坐商马依布拉家的财产被没收。头人的女人与马依布拉与他那戴黑纱的女人先后把自己交给玛岗觉卡所汇入的梭磨河,梭磨河为大渡河三条上源之一。马依布拉家和父亲同年的女儿在此之前足不出户。她背上一条洁白的布袋出去寻找她父母,以后又回到村里,以后又叫父亲在大草原上巡逻的马背上时时记起,一时难以尽述。父亲那时十六岁,和村里三个年轻人参加了志愿军,在成都集训一个月,后来草地战事吃紧,又转入公安部队刚组建的骑兵团,进驻阿坝草原。历任通信员、战斗班长和警卫班长。一九五八年,草地战事平息,父亲转业任乡文书。一个生产队长被要他上报的产量吓得上吊自杀。父亲和此事无关。工作组调查发现,乡文书原来系头人出身,当兵八年,竟然没有入党提干。将被送往一个干部农场时,父亲愤然还乡。

村子里没有四类分子。

前面说过,够四类分子资格的三人,一人失踪,两人自杀。后来,村子里柯亚家被评为富裕中农,那家人和我们若巴家大不相同,他们克勤克俭,两兄弟共娶一个女人。工作组决定把他家定为漏划地主。村里以嘎洛为首的人不同意。柯亚家的儿子曲哥血气方刚,怀着满腹委屈伏击了奔驰中的伏尔加轿车,未遂被投入监狱。工作组也因此作罢。所以,父亲回村后变相成为管制对象。

父亲这一次回乡和前次回乡大不相同。

那年父亲护送同村参军的同伴的遗物,那阵他身穿军服,脚上套一双高统马靴,身背一支枪管瓦蓝的卡宾枪,十三发子弹打翻了十一枚铜钱。

“若巴家血脉不断哪!”嘎洛当时就叹息道。然后他邀请父亲参加了成立合作社时竖立鼓架的古老而又庄重的仪式。当时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是那时,父亲种下我。

他所爱的姑娘是阵亡的伙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

那姑娘的盈盈泪水在日光下闪烁。白桦树林发出沙沙声响。再远处是几块棱棱岩石的巨大阴影。

母亲温软的手臂缠绕住父亲的脖子,说:“我要你压紧我,我不要你死,压紧我。”

父亲用她的纤纤的中指与食指去触摸那条横在脖子上的刀疤,笑笑,说:“我不会死。”

母亲温柔、母亲贞洁。父亲幸福得头晕目眩。母亲的身躯酥软得像被众多蚯蚓松动过的黑土一样,散发着幽香。

母亲哭了。

“他爱我?”

“他爱你。”

“我也爱他。”

父亲想谈谈他们一个排怎样出去就没有回来。两个月后在一片山坡下发现了一片尸骨。他从那双马靴上认出了自己的伙伴,那白瘆瘆的腿骨上只有马靴还没有腐烂。然后还有武装带以及领章和帽徽。他是排长,可以从肩章和靴子的质地准确认出他的尸骨。其他那些战士却统统无法判别了。

排长的手臂骨躺在一个匪徒的胁框上,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类特有的亲密呀。

母亲在父亲身下扭动着鱼一样滑溜的身子,父亲不时想到那双套在褐色马靴中的白瘆瘆的腿骨,感到脊梁发冷,这和小腹上那股燥热相反。这种感觉延迟了高潮的到来,母亲因而更为尽兴满足。

父亲在马背上驮着四只油绿色的废弹药箱,揣着几百元退职费回到家乡。时我已经六岁了。

那天傍晚,父亲坐在向晚的一天红云下,呆呆看若巴家被一把大火烧成空壳的四层寨楼。被火烧后的石墙及墙缝中的泥土呈红褐色。黑洞洞的窗口上挤满肥胖的荨麻。他的脸因为颈上刀疤的牵扯有些歪斜。嘎洛来到时,惊起已经归巢了的废墟中的两只乌鸦。他眯缝着那只独眼,跌坐到地上时,害风湿症积水的膝盖发出嘎叭叭的脆响,他也一声不吭地陷入沉思。

当年那把大火烧掉了头人家的房子,嘎洛一家刚搬进去。一家人辛苦积聚的财产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要帮你。雍宗。”嘎洛说“,如今我是大队长了。”

“还记得我刚到你家的时候吗?”

“你不记得了?”嘎洛倾身过来,呼出的气息又热又臭,“你怎么会不记得?那时你都三四岁了呀!”

“哦,哦。”

“你可是一个不太乖的孩子啦,我为你可吃过不少苦啊。刚到你家几天,若巴头人说身上有伤就帮忙带带孩子吧。我就抱着爱哭的你颠啊颠。

你把我嘴边的肉干扯下来,扔掉。你还死劲踹我腰上的伤口。你踹呀,哭呀。慢慢你就笑了,你父亲也笑了。你把硬邦邦的肉干甩得远远的。”

父亲看着残墙后的天空燃起满天灿烂的红色霞光。他什么都听见了。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起到部队的四个人两个阵亡,一个开小差被击毙。

却偏偏要自己不体面地回来。

嘎洛咯痰的喉咙中发出蛇吐信子似的咝咝 声响:“他们要我监督你改造。”

“那拜托了。”

“要不是你父亲,我都……有时我还很想他。”

“你费心了。”

“你的脾气就像当年的头人。我要把你的脾气改过来。”

“拜托了。”

父亲抬眼盯着嘎洛,眼里第一次喷出蓝幽幽的火苗。嘎洛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嘎洛又哼哼地笑了。

父亲却耽于幻想。他眼前又飘起当年寨楼前黑色的风和旗幡一样的火苗。火苗在风中呼呼抖动像几匹崭新的红绸。牛在哞叫,女人在哭喊。父亲拱肩缩背,在高大的废墟前面。暮色从草棵、从树丛以及墙角的浓重阴影中弥漫出来。废墟窗口上的荨麻失去了明晰的轮廓,在晚风中嗦嗦抖动,仿佛一丝丝深绿的来自地狱的火舌。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嘎洛曾对人说,当时父亲声言谁管制他就杀死谁。

父亲有过这想法,但他从未对谁说过。

一天天,一年年,父亲的面容愈益显得冷漠而又枯槁。但一旦显露出表情,就是极为动人的悲怆与孤傲。父亲身穿一身破烂的旧军服,腰上长年缠着根当背绳的牛皮绳一天几次穿过广场。刚从农中毕业回来当民师的彩芹立即爱上了他。她倚在小学校油漆剥落的门框上,盯着父亲穿过广场。

十八岁的她一眼就看出一种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骨子里的东西,往往被不自觉涌起的眼泪遮断了视线。

那时我十二,彩芹老师十八。

彩芹老师的父亲和我父亲一起参军,后来开小差被击毙,她因此不能升入高中。她母亲的美丽在四沟十 寨中人人皆知。她母亲的母亲被一个鸦片商人遗弃在我们村子时,她母亲即将临盆。

彩芹母亲十八岁嫁人,当年生下彩芹。

彩芹父亲拖枪从连队逃跑毙命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她每夜听到丈夫在门外收缰下马,有条有理地卸掉马鞍和笼头,嚼口铁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

那是一连串白霜凝上石头,屋前院子中小水洼结起薄冰的夜晚。那马具上金属物的磕碰声就像耳坠上银链晃动的铮铮声响。死鬼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方月光射进门来,看不到人影,门吱呀一声又把那方月光推向门外。他踏上楼梯的梯级,靴帮上鞣制很好的麂皮发出吱咕吱咕的声响,犹如生前一样。确切的消息还未传来,可彩芹母亲知道丈夫已不在人世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月光透过窗棂,月光落在床上的牛毛毯子上却照不出死鬼的身影。丈夫脱掉靴子,上床后压得褥子中新絮的麦草嗦嗦作响。

她叹了口气。

她又叹口气,但没有听到身边一声更长的叹息。生前若要在床上说话,就是以这种方式彼此提醒和呼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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