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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部分

我们快活地叫喊着。吆喝着几条肚皮被牲血胀得溜圆而脊背骨却像一串算盘子一样支棱在皮下的瘦狗们,奔向玛岗觉卡岸边潮湿的灌木丛。

只有我家皮毛光滑的黑狗追风虎踞在那根木头前对着我们的背影凶恶地吠叫。

它是在提醒我,像父亲提醒过的那样:不要和这群被少油水的肚皮弄贱了骨头弄厚了脸皮的孩子们搅在一起。父亲曾用极其鄙屑的神情对我讲过:过去,每当收完了若巴家的庄稼,头人就吩咐宰杀三头牛,牛血用以衅鼓,牛肉挂在家里的寨楼横梁上风干以备随时佐酒,头蹄和肚肠则像这样煮好犒赏小民。

现在我和所有孩子一样钻进多刺的灌木丛,采集阴湿处野生的飘带葱、芫荽和水芹菜。而女人们在一只水随时都会漏光的罅了缝的木桶中洗手后,在木案上把那些晾干水气的头蹄和肚肠切成碎块,重新倒进锅中烹煮。我们掏来的作料也剁碎了投进锅中。嘎洛又吩咐我们把锅底的柴火全部抽走,只剩下一大堆火炭在灶中聚成一座尖塔,慢慢燃烧,铜锅中的汤翻腾着,汤越来越黏稠,咕嘟声越来越沉闷,香气越来越诱人。这时大队长嘎洛吩咐盖上铜盖。这是相传已久而成为礼仪的举动之一。过去若巴家好几个头人在锅里东西已经完全煮熟时多次这样吩咐。嘎洛也曾被也许逃到印度,也许逃到加拿大或者弃尸曝骨于荒野的父亲的父亲多次吩咐。就在他风湿病发作时,他也未曾推卸过这一神圣的职责。这时,在水边用石沙搓去了油垢的柏木锅盖在腾腾的蒸气中沉沉落下。人们骚动一阵,再次检查自己的碗筷和盛汤的罐子。而香气和肉汤的翻沸声都被厚实的紫柏木锅盖罩住了。三口紫铜锅一字排开沉沉地坐压在石灶上,锅壁被熏得漆黑,浮雕在其上的几条夔龙更显得狰狞可怖。铜锅漆黑,铜锅沉重,铜锅散发出巨大的热量。人们为了忘记越来越强的食欲,不约而同地想象三四一十二条龙怎样凌空而起,驾云飞翔。只有孩子们才完全被饥饿所攫获,老人们大都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中间。

那时,头人都带着盛装的太太坐在远处,打着酒 ,吩咐嘎洛掌勺站在锅边,头人的眼光自得而又残忍。谁也难以确定什么时候他会吩咐开锅。

往前三代一个头人就那样在褥子上坐到天黑,开口却说:明天吧。第二天,他吩咐把豹皮又铺在老地方,等了半天,广场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出现。只有几扇有罅隙的门缝中漏出几缕孩子的啼哭。那天整个村子像遇了瘟疫一样。三天当中,村子中没有一个人走动。在初几的弯月下,头人从寨楼上俯视广场,昏蒙月光里,几只野狗和猫把爪子搭上锅沿,但它们无力掀翻沉重的锅盖。甚至一只狼也夹着尾巴溜进广场。月亮慢慢丰盈。满月的广场上弥漫开一种淡淡的恶臭。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三口锅被人掀翻了,腐烂的杂碎和凝成透明的胶状物的肉汤四处流溢。深秋季节,四周的山头积雪晶莹耀眼,雪光使整个色尔古村每个角落的阴影都无处逃遁。折射的太阳光透耀色尔古村每一个角落。

玛岗觉卡的水却带来凛冽的寒气。

在寒气中颤抖起来的头人对他儿子说:“苍蝇。”

果然有许多成阵的苍蝇麇集广场。在腐烂的杂碎上快乐地飞舞。头人痛苦地思索:那些苍蝇是那堆杂碎本身孵化还是来自一个遭瘟疫侵袭而已经绝灭的村庄。

头人绝望了。他把透过寨楼后高大的核桃树枝叶筛落到脸上的太阳光斑也当成了苍蝇。风吹动树叶,送来广场上冲天的臭气和苍蝇的振翅声。

他吩咐儿子:“打听一下,这些苍蝇来自哪里?”

他儿子骑马出去,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打马在山野里奔跑一遭。然后回来告诉父亲:“神山的岩壁没有显示。连我询问时该有的回声都没有。

” 您知道,那个涌出温泉的石壁连人的梦呓也能回应,在平时头人无力地抬抬头,说:“知道了。”

头人又对儿子即将消失于楼梯口的狡诈的脑袋说:“知道了。”

当天,头人脱掉右脚的靴子,把脚拇趾拴在枪机头,把枪口带准星一起咬在嘴里,但他始终不敢勾动脚趾。最后,他举起镀银的枪叉狠劲捅自己的胸脯,枪叉甚至未能捅破皮袄大襟上那溜金钱豹皮。但脚趾却勾动了枪机。

新头人安葬了父亲。

接着一场大雪下来,广场又显得洁净如初。次年,他从甘省洮州贩回三口紫铜大锅,大宴全村乡亲。

以后,没有哪一次杂碎煮好后头人有意的拖延会超过一个时辰。这种短暂而漫长的等待成为一种人人乐于承受的沉默。百姓对即将到口的美味发挥各式各样的想象。头人以此来品尝权力的诱人的甜蜜。

现在,嘎洛大队长获得了吩咐开锅的特殊权力,他并没有把手中的勺子像以前的头人一样交到一个忠厚而驯顺的子民手中。他眼中闪烁着头人那种自得而骄傲的光芒,也像所有百姓一样闪烁着贪馋的光芒。嘎洛的眼光是这两种光芒的奇妙的混合。

嘎洛用勺子轻轻叩击锅沿。

那勺子的长柄的节疤处被手磨蹭得十分光滑。嘎洛舞动勺子时肘部的大关节嘎嘎作响。铜壁上的龙伸出利爪挠我的胃壁。

这时,我恨恨地想到这锅连同下到铜锅里的杂碎本都是我家的财产。

我本会成为踩踩脚也要叫这独眼的家伙颤抖的头人,我吩咐他开锅。

那时他不会拒不施行我的号令,我倒是希望他不施行号令。那样我就找到把柄把他杀头示众。

我饿得两眼昏花。

仿佛看到那些浮雕在金属体上的龙腾飞起来。后来嘎洛承认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那些龙摆摆尾烟垢就脱落了,它们通体射出紫金色光芒,和当地老人肌肤一样的光芒,那三四一十二条龙在一瞬间同时腾空,播弄上百年的云情雨意。它们敛住飞扬的灵气附上锅壁时,那三口锅就成为刚从洮州运回的那三口。一口在头人家火塘尾的木架上蓄满四十年前或六十年前某一个早晨的清清泉水。另两口在寺院黄昏法号的震荡下嗡嗡作响。

震掉和尚们在昔日阳光下打坐时落下的静寂的细细的灰尘。乡亲们不约而同都叹了一口气。他们感叹人间世事更迭所带来的荣辱兴衰。这从以前若巴头人家的显赫富有和眼下我家的贫困潦倒中可以洞见。人们的叹息在一瞬间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我看着锅盖的缝隙中渐渐漏出丝丝缕缕喷香的雾气,油迹也随之向四周渐渐扩散,越过一道又一道年轮。嘎洛几次吐出灰苔厚重的舌头,这是他将发出起锅盖号令的前兆。

父亲从来不参加村中广场上这一年一度的美餐,母亲吃饱后,再由嘎洛在锅底的汤水中捞出干巴巴的一碗端回家去。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吃过那些东西。我吃饱后,嘴角上凝满油脂,但不敢马上跟着母亲回家。我希望父亲吃下那碗东西,但又不希望他吃下那碗东西。

锅盖一揭开,嘎洛的长柄勺子一伸进汤锅,我就只能感觉到我的肚皮,而感觉不到自己的脑子了。

我想我吃了许多。

吃饱后我才发觉舌头被烫得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嘎洛把一泥罐热乎乎的杂碎放在我面前。彩芹老师往罐子里撒了几粒胡椒,她抚慰我的眼光简直像母亲一样。

她扯扯我的衣领,提起那罐子,领我穿过人群,然后她伸出温软的手拍拍我脑袋:

“回去了。”

我磨蹭了一小会儿。

“不然牛油凝上了。”

我就回去了。

我把罐子放在火塘边上。

父亲说:“你们趁热吧。”

母亲说:“你和儿子吃。”

我说我吃了。

抹抹嘴角,果然抹下一块凝冻的牛油。母亲哧哧地笑了,脸上泛起悦目的红润,父亲也咧咧嘴角,可他仍然说他不想吃。他说一九五四年夏天部队在嘎曲河边被包围,他们宰杀战马,一连吃了半个月新鲜的马肉和猪肉罐头,那时就腻了油腥了。

“我们把刺刀撬开的罐头盒重新盖好。草滩上摆满了亮晶晶的铁盒,到处都是。土匪以为是密布的地雷,才没有贸然发动进攻。我们才等到了增援部队。”他说。

“那时就尝够了。”他摸着胡须拔得精光的下巴说。父亲在烦闷愁苦时就认认真真地对付自己的胡子。

母亲挣扎着起身给父亲盛了一碗。她掀开毯子时一股血味蹿起,我强忍住才没有呕吐。父亲端起碗就再没有抬眼和我对视一下,他细心地咀嚼,像吃鱼怕刺卡住喉咙似的,他喝汤时喝出吱吱的声响,整个神情像做贼一样。

彩芹老师所爱的不是眼下的他,那个穿着单薄的破军衣,带着凛凛然不可冒犯神情穿过村中广场的人已经死了。

他终于放下那只空碗。

他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迟迟疑疑地笑了:“娥玛啦,阿来一天天在往高里长啊。”他转脸对着我说,“我要从远处看他,才发觉他一天天长高了。”

那夜母亲叹息一声说,开年又得设法给我新缝一条裤子。

那夜追风从坡上拖回一只野兔。

那夜,深深烙印在我脑海的是一塘暗红而可人的火静静地燃烧。

父亲的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皱纹中。

那张脸上的皱纹密集到只能用一张揉成一团的牛皮纸可以比拟。

他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的身体和无数的岁月。看见那鼓架的木桩腐化为无色的气味与有色的泥土的全部过程。看玛岗觉卡对面的庄稼地在风中规则地起起伏伏,闪耀着幽暗而深沉的古铜光泽。父亲的目光笔直地穿过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一种物质,横在他面前。

他其实并不在乎那腐烂的木桩和坡上的庄稼。他的目光超乎于现实之上,只是一种刀锋上游光一样的物质形态,一种普通的简单的物理现象。

我害怕父亲这种眼光。

父亲的躯体正在萎缩,像刻意苦炼的圣僧一样。而他不是圣贤之辈,他并不相信灵魂在另一种地方得到极乐的鬼话。我端详父亲斑白的双鬓,一股股热流从胸臆间涌向眼底。这股热流终于被父亲漠然的眼光压制住,不能外溢,重又回到胸腹膈肌上成为一枚小小的尖利的东西。从小就是这样:备受生活摧折的父亲使我感到陌生多于亲近。经过漫长的别离,这种陌生感反而更加强烈了。

我只担心,父亲的灵魂会在一刹那间就逸出他苍老衰败的躯壳,那闪着绿光的眼球跌出眼窝,像中了魔法一般在地上旋转。命运神秘的巨手让这两只玻璃体光滑而又冰凉,里面充满我的鲜血,像家乡山坡上遍生的樱桃一样。

“嘎洛死了。”他重复着说。

“阿爸你身体还好哪?”我说。

他没有吱声。

对面的庄稼地里哐哐的铜锣声迟钝而又凄凉。

“再给我根烟。”

我告诉父亲,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这种情况眼下可以恢复公职,或者领到一笔退休金,甚至还可以给弟妹中哪一个安排工作。

他固执地摇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的乡党委书记就在落实政策办公室。”

“不,我累了。我没求过人。”

“阿爸!”

“犯不上你来替我着急,儿子。当年要是我把那双马靴送他,就只是解职而不精简,明白吗,一双靴子。你知道当时多少姑娘羡慕我那双合脚的靴子。”

“你至少考虑考虑弟妹们的前程。”

父亲摇摇头:“我费尽气力把他们拉扯大了,你不觉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弯疲乏的膝盖,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洁温馨、密布着裂纹的老木头,他晃晃头,脸上现出的几乎可说是一副无赖的神情,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秋阳的温煦与秋风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单传,到我手上是该穷困了,才有了这么多娃娃,我告诉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脉其实全在你身上,你的弟妹们只知道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嗤,人人都夸我有家教哪。”

“哼!”

“那时呆不下去了,我就对你说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边找饭吃,找衣穿吧,你记得吗?”

“记得。”

“那时你小小年纪,赤着一双脚就走了。我想,阿来还要回来。我把那双马靴改成了一双浅统的鞋,用靴帮上的软皮。要是你回来,我让你穿上这双鞋再把你赶走。”

“我没回来。”

父亲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

“我不回来是恨你。”

“我也恨我父亲。”

我恨我父亲的理由当时我耻于去想个清清楚楚。只有爱他的理由我和彩芹老师一样明明白白。爱他带着宁折不弯的神情,穿着破旧、一年比一年破旧的单军衣,带着一种孤傲而不驯服的浩气穿过四季不断更迭的广场,背倚那根愈益显得光洁可人的废弃了没有立为合作社鼓架的木头,看着那鼓架油漆剥落、倾圮,柱脚渐渐腐朽,品味自己眼中广场美丽的空旷与凄凉。

我和彩芹老师以一种尊崇的心情狂热地爱着父亲这副模样。

我还带着一种怜悯的心情爱着他,因为他总说:“阿来,你长大了。”

现在让我把恨他的理由说出来吧,我让我的女友怀孕又去流产那天,她把苍白的脸倚在我的肩头,说:“爱我,像以前一样。”她脸上却充满刻毒怨恨的神情。那时我第一次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对自己说:你唯一恨父亲的是他不断使母亲怀上娃娃。这句话中包含的可能是两种意思,一是你可以叫别的女人受孕;二是你根本不能和任何女人有肉体的交接行为。但我所难以断定的是我要父亲准确地说是希望父亲在已逝的岁月里遵从哪一种方式行事。

那天,放学已经很久了。

我仍端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我不想回家。彩芹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古怪的图案。

母亲背着妹妹,肚子明显地凸起,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说:“回家吧,孩子。”

她又转身对彩芹老师说:“他好多天不把那报纸带回家了,他阿爸发脾气了,我来找你借了。”

彩芹老师把报纸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慢慢叹口气,看看我,又看看彩芹老师,磨蹭一阵终于走开了。

我突然对彩芹老师说:“那个娃娃肯定死了。”

“哪个娃娃?”

“我妹妹。”

“阿来!”

“以前她总在母亲背上不停地哭哇哭哇,今天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娃娃响亮的啼哭,原来母亲站在窗下没有走开,听着母亲重新响起的脚步渐渐走远,一股凉气从头顶流贯我脚底。彩芹老师的手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说:“别说我心里有多乱多累哪。”

她的手臂挟带着浓重的阴影从黑板上滑落下来,落在我孱弱的缺少搏力的心脏上。那年我十四,她二十了。

也是秋天,广场上父亲和几个人正在石灶上架起三口铜锅,明天,或者后天,新的屠宰季节就要开始了。黑狗追风跟在父亲脚后,四处转悠,偶尔抬头对渐渐露出星星的天空吠叫几声。天空的颜色是金属体断口上那种灰蓝灰蓝而又略泛微光的颜色。

彩芹老师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火必然黯淡的时候到了。

当夜我没有回家,我抱起一块卵石砸向巨大的铜锅,那一声响亮并没有能惊起因劳累而酣睡的人们,只有彩芹老师挑开窗帘看见我再也无力从锅底捞起那光滑的卵石,只好攀着锅边伤心地哭泣。锅里装着水,淹没了那本应有的长久的嗡嗡的对我愤怒的回响,她感到月光淋冷了她裸露的肩膀,就拉上窗帘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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