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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部分

第二天,人们从锅中捞起了那块石头。

石头沾上了水和锅底的凹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队长嘎洛看着我,独眼中各种神情层层叠叠,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新上来的副大队长阿生说:“你阿妈说你昨夜没回家,你说你回还是没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块表面上水气渐渐蒸发的石头。

“你阿妈说你一直没回家。”他掐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

“他回来了。”父亲看看那块石头说。

彩芹老师说:“我送他回家的。”

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盯着阿生。她直视父亲的炽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伤肌肤,而不是箭镞,能扎进胸腔,扎进血脉深处。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师的腰眼,她没有理会,阿生当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时,“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个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阿生和嘎洛女儿嘉央把这当成一个事件汇报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学的资格。

得知那个消息的当天夜晚,父亲对我说:“要想不过像我这样的日子,你远远地离开我们,忘了这地方吧。”

我没有照办后来经过村小两位老师几次奔走,我终于又上了两年初中。

招兵的人来了。

父亲又说:“去吧。”

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儿子一起参加了全县的体检。

“部队好,我负过伤,指导员关过我的禁闭,可战友们换岗时给我带来中华烟。关禁闭不饿饭,就饿烟。”父亲对我说。

嘎洛对招兵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我当红军负伤就留下来在头人家扛活糊口,这个娃娃是头人的孙子。”

结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师找到父亲,扳过他肩头说:“对那军官说你也当过兵,打过土匪,不是时运不济你比他官还大叫他把你儿子带走。”

父亲攥住彩芹老师热乎乎的双手。

“我爱你。”彩芹老师喃喃地说了一句,泪水刷刷地挂下面颊。

父亲垂下眼皮。

彩芹老师说:“废物。”

“我不想做废物可我成了废物。”

彩芹老师切齿一笑:“我可怜你。”

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无意中还扬手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

她叉开双腿,站着说:“有胆量,你就来吧!”

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对我说:“完了。”我便开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潜入仓库。

空落落的仓库中充满没有实体的那种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着冷汗而又气壮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开通机耕道时用过的八磅生铁大锤,挥动起来。锤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满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响声震耳欲聋。

村里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续不停的当当声唤醒。娃娃们开始啼哭,狗吠叫,夜鸟惊醒,飞向更深远更幽暗的树林。我砸毁第一口锅时,人们就聚集到了广场上。我砸毁第二口锅时,仓库门被撞开了。我扶着锤把大口喘气,嘴角上掺和略带咸味的汗水和眼泪。将倒未倒的仓库门在轻风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仓库门前的人们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墙。一张张惊诧的面孔映着积雪的反光一片阴绿,一片幽蓝。我重新举起铁锤,第三口铜锅被砸毁的声音更加响亮。

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 ,那声音当然远比那紫铜的钟声喑哑。我听到鼻血滴到脚尖前的滴滴答答的声响。

嘎洛慢慢举起手杖,压住了父亲再次扬起的手臂。嘎洛没有用多大气力,可父亲的手臂从薄薄的黑暗中疲软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说:“报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

好像父亲当即就转身消失在人丛中了。

阿生好像是说:“……阶级报复,破坏人民公社……”

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们纷纷散开,踩着脏污的积雪。

后来,彩芹老师一把牵我到她屋里去。

她说:“坐下吧。”

我站着。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进来了。

“来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师说。父亲叹息一声,坐下,我也坐下。

“我说,你要想出头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这些苦你就什么苦都能够吃了。你走吧。”父亲紧盯我一阵,叹口气起身走了。

静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胆地向她表白我的爱情。

她也用一种莫测的眼光缠绕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刚才挥锤时用力过猛,胳膊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了。

我想说点什么,像电影里将上战场的游击队告别老百姓时那样。

她却一竖手指,说:“嘘。”

果然,一个人的抽泣像掠过草尖尖的轻轻山风一样。接着,清晰起来的嘤嘤的哭声像一群蜻蜓亮开了翅膀。

一听就知道这是嘎洛女儿嘉央的哭声。她把参军的弟弟送到乡上,为弟弟和自己当上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而幸福,而骄傲。

她挥舞着那块艳红的方头巾拦阻过往的卡车。

她对第一个停车的司机说:“我是团支书,我是红军的女儿。”

司机说:“呸!”

呼一声车门关上了。卡车飞驰而去。

又一辆卡车停了下来。她赶紧说:“师傅,我送我弟弟参军,他参军也是开汽车。”

“不是开坦克。”

“汽车。”她说。

司机笑笑,说:“上来吧。”后来听说司机换排挡时好几次把手滑到她双腿中间。嘉央在中学里灌了满脑子贞操观,这种东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护住下身。司机说:“可不要乱动,汽车要翻下河。”这则故事不知怎么竟在五百公里长的成阿公路沿线广为流传,题目就叫“我是红军的女儿”或是“师傅,坨坨在这儿”。司机说不动,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机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时,她真以为是抓排挡找错了地方,她告诉他:“师傅,坨坨在这儿。”

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将开始的夜晚,听到嘉央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水波一样在村子四周起伏荡漾。

彩芹老师的泪水也潸然而下。

这时,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动活动麻木的腿脚,准备上路了。

彩芹老师梦呓一样说:“不要成为一个嫉恨的人。不要看着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别人。”

我推开木门,吸进饱饱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气。走出那条小山沟时,感到心清目朗,身后树林里一片雀鸟的噪,那天天气十分晴朗。

我没有回头。

连回头的想法也没有。

流浪多年回到村里时,人们告诉我:就在我出走的同一天下午,彩芹老师和父亲的爱情正式完结。她循着我留在积雪上的足迹走了好长一段,看见父亲伫立在雪地里向远方蓝色的山影眺望。父亲终于忍受不住她怨恨的眼光烧灼,慢慢转过身来。

“雍宗。”

子走了,我儿子。”

“那年你从部队上回来,穿着斜纹布的新军衣、马靴。你和另外几个人把新鼓架竖起来,那么沉的木头你们轻轻巧巧就竖起来了。”

“阿来走了。”

“那时我还小,可我当时就迷 你了,我躲在墙角边上,树丛后边看你,你用帽子扇走扑到你脸上的牛虻。”

“你阿爸被打死了,我送另一个同伴的遗物回来。”

“可那晚上我梦见我骑在你的马背上,穿过好大一片草地。”彩芹老师往前挪挪冻僵的双脚,“我爱你。”

“要不是你死鬼阿爸是我的战友,要不是我送的是死鬼战友的几样旧东西到他家里,我就,我当时就娶了你阿妈,姑娘,那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爱你。”

“那次回来就有了阿来,知道吗?阿来妈妈那时是另一个死鬼钟爱的女人!”

父亲踩过积雪,那咕吱咕吱的声音渐渐隐逝。

至此,她和父亲实际上并没有存在过的关系正式终结。这关系究竟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村里人众说纷纭。对此保持沉默的是我,母亲,父亲和彩芹老师自己。

两年之后,她嫁给屠宰季节必来村里的一个供销社收购员。我在县城遇见她时,那个收购员因为贪污罪进了监狱。在她那里我品尝了流浪生活中最饱足的一顿美餐。酒力与居室中昏暗的灯光,使人置身于一种脉脉的摇荡的情意之中。初恋的迷雾又在眼前升起,染上了葡萄酒绯红的光泽。

我不要她再给我斟酒。我啜饮的是另一种经年的醇酒。我看着她把酒掺进透明的玻璃杯中,那水晶体上折射出有棱有角的亮光,酒浆微微荡漾。我禁不住想向她吐露我最初的恋情。

但我拿不准该说我爱你,或者是我曾经爱过你。

她抚摸着杯子说:“其实,色尔古村不是我生根的地方。”

我说那也不是我的地方。

“她严肃地对我说:“那是你根子所在的地方。”

她又噗哧一声笑了,说:“瞧瞧,我们谈着多正经的事情哪。”她把大灯关掉,只剩下床头一盏血红色的小灯。我在她家的长沙发上躺下,脱掉她强迫我换上的她丈夫的散发樟脑气味的干净衣服。她坐在床前披散开头发,脱下衣裤叠好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她的胸衣与裤头和她可人的肌肤是一样的颜色。我睡的沙发在床对面,正落在一片暗影里。她眼中十九岁时的狂热已经消逝,清澈的眼波平静而忧郁。

“我有好多话要对阿来说啦。”

她熄掉灯,窗外一只水龙头在淅淅沥沥地漏水。她说她每夜为了安睡都要把那水龙头拧开一点。一弯新月挂在山边。

静默了许久,她突然说:“过来。”口吻中绝对没有半点张狂与情欲难抑的味道。

我躺在她旁边,看见月光映着她脸腮上浅浅的茸毛,鼻尖上不知怎么聚集起来的一点亮光。她的手滑过我的脸腮和胸膛,说:“你都长胡子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阿爸碰都没碰过我一下,”她说“,你说那是刚强还是软弱啊?”

“我老了吗?”

“没有。”

“爱我吗?”

“爱。”我说。

“我像你姐姐还是妈妈。”

我不回答。

“我摸到你那里都长毛了,受不了你就上去吧。”

我拼命摇头,我说:“你爱我阿爸时我就爱你,那时我想长大挣到钱了就娶你做妻子。”

“那就爱我一次。别像你阿爸。”

“那是阿爸真心爱你,我也是。”

“来吧。”她伸出丰腴的手扳住我瘦削的肩膀,我就这样让她感触到我的瘦弱,我因为这个害怕逃下床,逃离了她丰腴的热烘烘的身体。

她在暗中叹口气,说:“好吧,头人的根子都一样。”

早上,她醒转过来看着我穿上我破烂的衣裳,看我又恢复了一副流浪汉的模样,眼光湿湿的一声不响。

我将转身时,她说:“吻我一下。”

我冰凉的嘴唇触到她温暖的额角。

她把嘴唇迎向我时,我退缩了。她说:“就当是替你阿爸。”

走上灰色黎明时分空荡荡的大街,看到一条和一无所有的黎明一样颜色的空荡荡的大路逐渐消失在茫茫群山的苍翠中间。我实在是难以确切地知道一条路,一件看来和以前发生过的别无二致的事情,一个人的命运,乃至这无情而恢弘的世界哪里是开始,而结束处又在哪里。

我想知道。所以,流浪路上那些不间断的树丛、岩石、土地和村庄、泉水,以及阳光下风雪中雨雾中的人群都未能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一心系念的仍是那座林中溪边的小小村庄以及村里的人物。

团支书嘉央竭力要取消我参军的资格,换上她弟弟,就说我家是漏划地主。两年后,旧事重提。阿生对工作组长说,我们色尔古村有漏划地主,而他知道那人是谁。他说那人早该揪出来了,那人有六个木箱的财物。他对彩芹老师也这样说过。

“你是说他?”

“他,”阿生眨眨眼问“,是谁?”

“你自己知道。”

“我喜欢你,彩芹,我们一起长大。”

“你喜欢好了。”

“你不喜欢我?”

“你自己知道,太好了。”

“你想想吧。”

“还是你想想不要滋事太多,你把他揪出来干什么?人家打仗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们一起在沟边捏泥巴娃娃,记得吗?”

“我记得那时他回来脚上蹬着咕吱吱作响的茶色马靴,把我阿爸的东西驮回来,在沟边塞给我们一人一大把花生糖和饼干,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饼干。”

父亲当兵七年,当干部两年,回家来时赶着一匹马和一头毛驴。马背上四只绿色的子弹箱,毛驴背上两只肥皂箱子。两只箱子是各式单棉绒军服六套。一只木箱里一个打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一只木箱子里是一条狗皮褥子和一条军绿色帆布的马褡。毛驴背上的两只箱子一只盛着一双马靴,三条皮带和四双军用胶鞋。另一只用白色的降落伞上割下的绸子包着日记本两个,钢笔三支,一捆战地油印小报,一夹卡宾枪子弹,一个掏空心的甜瓜式手雷,一只水壶,一只口琴,一本《红岩》,一本《青春之歌》,以及几本《星星》诗刊,其中两本还留着火燎的痕迹。到阿生把目光瞄准那只木箱时,军衣已穿破了三套,母亲无论费多少手脚也难以把那些碎片连缀在一起了。也是在那时,我又发觉箱子里还有一只苏式船形军帽,里面别有几枚铮亮的勋章。

幸好那时父亲为自己新生的女儿和彩芹老师炽烈的爱情所鼓舞,显得有些振作了。三十二天之后,妹妹脸上的红皮褪尽,一双漂亮无邪的小眼睛大睁开来注视着这个并不漂亮无邪的世界。她红润的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鼻翼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翕动,我们一家三双眼睛落在她脸上,煮开的茶壶嘟嘟作响。妹妹睡熟了,她平稳的呼吸使家中经久不散的苦味消散了。父亲和母亲默默对视,脸上的皱纹舒张开来。我从自己舌尖上品味到一些没有吐露的平和愉快的言辞的味道。

“我们都还不到四十岁吧,雍宗。”

“不到四十。”

“我们不老。”

“离老还早,阿来大了,女儿这么干净。”

“她能长大吗?”

母亲幽幽地哭了。

她嘤嘤的温柔的哭声在透过窗棂斜射进屋的阳光中飞舞。那夜我梦见一群金色蜜蜂环绕着一个溢蜜的蜂巢。

这篇小说即将结尾。

亲爱的读者你们又聪明又愚蠢,一如我聪明而愚蠢。我们都想对小说中出场的人物下一种公允的客观判断。我们的聪明中都带有冷酷的意味。

也正是由于我们的聪明,我们发现各种判断永不可能接近真理的境界,并从而发现自己的愚蠢。这就是在写作过程中深深困扰我的东西。这种愚蠢是我们人永远的苦恼,它比一切生死,一切令人寻死觅活的情爱更为永恒,永远不可逃避。

现在我的案头就放着两块前面描写过的被我砸毁的铜锅的碎片。捎来碎片的乡亲告诉我那堆碎片就堆在仓库顶的阁楼上,积满了灰尘,在寂静的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响。这块巴掌大的铜块除了烟垢,断口呈浅灰色,闪烁着细小晶体的尖利光芒。它使我沉静下来,色尔古村的许多熟悉的面和陌生的面孔在眼前回旋起来。

一切又在眼前浮现。

妹妹出生了,并健康成长。父亲脸上刻毒的孤傲神情就消退了。

他对母亲说:“久保没有嫉恨我。”

这句话弄得我和母亲莫名其妙。父亲笑笑,就到大队部去了。大队部也就是广场边那个从未储存过多少粮食的仓库。

嘎洛刚刚治好腰间的恶疽,他苍白浮肿的脸仰向父亲。

“我再不给你们开会背柴了。”

嘎洛惊诧地眨眨独眼。

“我不是四类分子,有人想给我戴这顶帽子但戴不上。”

“你父亲……”

“他不是我。嘎洛你当过兵打过仗。我也当过兵,我打了七年仗,你几年?”

“你知道我脑子。”

“我知道你那脑子,我还当过比你大的干部不是吗?”

父亲眼中的绿火又蹿动起来。嘎洛惊慌起来。

嘎洛重新跌坐到毡垫上,说:“你阿爸其实对我挺好。”

“他是他,我是我。”

“确实,你不是四类分子。我也知道那几口木箱是怎么回事,我不要阿生把你弄成漏划地主。只是上面说过要监督。”

“请你问问他们要不要我进监狱。”

“不,不会。”嘎洛说。

以后,队里集会的柴火就由各家摊派了。父亲早出晚归,尽心尽力地养家糊口。清早上工前砍一捆柴,下午收工后背到沟口的公路边卖给过往的卡车。每天有三五角钱的收入。他给自己每天买一包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余下的钱积攒起来。两个月下来,他给母亲买了一块头帕,我和妹妹各得到一双鞋,我还得到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成语小词典》。另外,父亲还给家里两岁的黑狗追风买来一只红皮子颈圈,上面吊着一只响声清脆的铃铛。追风凶悍又机敏。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条相当纯正的猎犬,它不是像本地的猎狗一样又大又笨,本地狗多是牧羊犬和来自汉地的那种更为糟糕的看门狗杂交出来的。黑狗追风一声不吭,细小的身子把沉重的铁链拖得哗哗作响,它从不虚张声势无谓地吠嗥。它不时耸动溜尖的双耳,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当它猛虎样地蹿上时,就大张着口,吐出鲜红的舌头。这更是要引起人们的惊叹,那条窄小修长的舌头上是一片毒蛇盘缠状的黑焰,这意味着追风面对凶恶庞大的熊、豹、野猪时都将无所畏惧。父亲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不会打猎,也不会有幸弄到一个持枪证,自己不是国家信得过的人,谁要是有一台好牌子的收音机就能换得这条猎狗。

村里很多人因为弄不到收音机而得不到追风。有人扬言说谁也不会得到这只猎狗。

黑狗追风和若巴雍宗的名字一起传布到很广大的地区。

岷江支流杂谷脑河上一个猎户翻过积雪很深的山峰到我家造访。他把一段鹿茸和几只麝香放在我家火塘边上,对父亲说:“这要值五百元钱。”

父亲眼睛闪烁一阵:“我家以前每年收上来七八架鹿茸,麝香装满小牛皮口袋。我这只狗只换一台收音机。我想听听外面的事情。”

“以前就传说若巴家里尽出不一样的人。”

“我想也是。”

这时,一只蟑螂从灶孔中钻出来。追风眼睛一亮,扬扬前爪轻轻地按住那家伙。追风两只前爪起起落落,戏耍那只蟑螂。终于它放那只蟑螂钻回灶孔,清脆地汪汪两声,结束了表演。

那老猎手一气喝干母亲斟上的热茶,说:“多谢,”他揩掉胡须上的水珠,“我不是夸口,我知道这狗是条好狗,不过这只狗要是不落在我手上就不算它的造化。来年春天我来牵它,我带来你要的东西。这点东西留下,往这屋子和女人孩子身上添点东西。唉,多少旺实的家族一败如此。”

父亲轻轻把那几只麝香和鹿茸推回他面前,他望望父亲,就把那些东西收进怀里。

母亲双手撑地,对他俯首弯腰:“狗我们留着,请你务必带来他要的东西。”

猎人叹口气,弯腰出门,拨开门口围得紧紧匝匝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追风每天跟定在父亲身后。父亲穿出窄巷走进广场。在那几根被早晚的霞光染出珊瑚般紫红色的鼓架木桩边叫一声:“呔!”追风就立即停下脚步,等到父亲走过小木桥,或爬上村后的山坡才一跃身飞快地追上去。每天晚上,都是追风先父亲回家,然后才听到父亲疲乏的脚步。这时,母亲已经备好了晚茶,正敞着怀给妹妹喂奶。一家人的和睦欢愉可想而知。家里总是缺少粮食,晚饭总是一锅麦面糊糊,里面多加茶叶。因为父亲勤勉劬劳,面糊里除了盐巴之外,还能放一点辣椒和油脂。追风总是和我们同享麦面糊糊。然后父亲就着火光看彩芹老师塞到我书包里的《人民日报》

和《参考消息》。学校老师看到这些报一般在七天以后,父亲要多等两三天时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母亲哄睡了妹妹,从火塘边的地铺上支起身子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父亲说。

追风却对巷子里的脚步声咆哮起来。

追风对村子里的人全都十分凶狠,只有对彩芹老师例外。一些人说彩芹的炽烈情怀连畜生都感觉到了而它的主人却不理不睬,未免有违人性天理,持这种看法的是嘎洛以及母亲。另一些人却说追风扑到她胸前是她那对东西连狗都可以随意抚摸。这些人往往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东西,但有了令人难测的心地,比如副大队长阿生,知青王二娃,团支书嘉央等等。

母亲对父亲说:“她那么爱你。”

“早知道是这样下场我连你也不爱。”

“你爱她吧。”

父亲深深垂下脑袋,他忍受不了母亲脸上浮起的鄙屑的神情。

“女人最值得的是把怀抱向一个男子汉敞开,你知道吗?”

父亲摇摇头:“你明白,我不能害她。”

“你害了我吗?”

“我不知道。”

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情爱日笃,追风和父亲形影相随。而父亲命定一生坎坷,命定要对多难的命运垂下不屈的头颅,面对历史的重压父亲挺直的脊梁终究不得不弯曲,要是不折断的话。而父亲命定像许多一生坎坷的人一样心怀自己渺小的希望。父亲那时的希望是来年春天那个有名的猎手会抱来一台收音机然后把追风牵走。

转眼到了秋末冬初,一场压草雪下来,天气逐渐转寒。

那天,母亲吩咐我把彩芹老师请到家中,她自己却到舅舅家去了。她要我等父亲回来后也到舅舅家去。母亲说:“我和她要帮你父亲,要他好好活下来,你阿爸心里太惨了。”

彩芹老师抱着我的头坐在火塘边上,我尽力把脸腮贴在她柔软的胸口上,她颤抖的手指捏痛了我的耳轮。

我当然知道她爱的是我父亲,我也爱。

“阿妈说,你帮她帮帮我阿爸。”

“我帮,我爱他,阿来,你妈妈真好。”

我眼一热就哭了。

“他快回来了吗?”

我说:“追风的铃铛一响,就是阿爸回来了。”

“你阿妈这时做什么?”

“热好茶。”

“茶已煨在火边了。”

“把壁架上的纸烟放在卡垫前顺手的地方。”

“烟放好了。”

“阿妈总说要是有酒,男人总要在累了的时候喝点酒,可我们没钱。”

彩芹老师一拍手从她带来的报纸下抽出一瓶酒。

“这事不要对人说,阿来。”

我点点头。

她说:“懂事的娃娃,好娃娃。”

我刚想申辩我长大了,我不是娃娃,这时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父亲倚在门框上,看那一方银白的月光泻进屋来,彩芹老师把脸埋进双手中间。

父亲倚着门框说声完了,然后就势滑下身子,坐在门槛上说:“完了,完了。”

追风没跟着他回来。

彩芹老师赶紧打发我去叫母亲。回来时,父亲正呆坐着望着一塘旺旺的火苗。彩芹老师一见母亲就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父亲终于开口,说在林中打柴时父亲听到追风狂叫着扑向远处,后来惊叫了一声就没有了声息。

父亲找来找去,后来在雪地上看到一串人脚印和一段绳子,上面还有勒断的狗毛。

父亲艰难地抬抬手:“阿来送老师回去,老师不要和我这样倒霉的人来往。还有报纸也请捎回去,我不要看了,命里没有。我只该想着把娃娃拉扯大,女人家不要哭着叫我心里边难受。”

父亲一下变得多话了,腰深深地弯向地面,两个肩头耸起。

三天后追风的尸首在一片桦树林里找到了。它被人吊死在树上。它充满凝血的嘴大张着,上下颚被一把尖刀撑开,像这样,任凭怎样摆布,它也不可能发出一点声音。北风吹来,美丽的桦树枝条沙沙作响,残存的金黄叶片徐徐飘落下来。追风颀长的身子已经冻僵,眼窝里积荡了旋风搅起的干燥的雪粉。我上去割断绳子。它僵硬的身子冬一声掉在雪地上,僵硬笔直的尾巴断成了几截。那把刀也当啷一声掉出来,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撞出了几星火花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父亲拾起那把刀来,端详一阵,脸色遽变。他一哆嗦,刀脱手跌落时划破了他三根手指。

那刀身上一个六指手掌的徽记是若巴头人家的徽记。若巴家上三代一个噬血的头人曾用这种刀亲手了结过三个人的性命,事毕还把沾着鲜血的刀子扎在被害人的家门上。父亲手指上的血淅沥不止,染红了好大一片雪地,但他毫不知觉。一时感到百感交集而又万念俱灰,感到一切都是无可逃避的轮回报应。

追风已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结冰的躯壳。父亲团团旋转,端详每一个围观者的脸孔。他痛苦地眯缝起双眼,几条深深的皱纹从嘴角一直牵进鬓发深处。我想:就是父亲能再逢好时运,得仙人指点,返老还童,重新开始平安地生活,所有皱纹舒展了那几条皱纹也再不会舒展开来了。

母亲说:“你和他拼,你知道这是谁的刀子。”

“你知道。谁都知道,不是吗?”彩芹老师也说。

她们的话使围观的人后退了足足两尺。

母亲捡起雪地上的刀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眼中的绿焰突然熄灭了,两肩也无力地塌垮下来,旧军装上一块脱了线的补丁被风掀起。他说:“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家那个先辈用这把刀在这个村子和谁家结下了世仇。”

彩芹老师说:“也许这把刀上淌下的曾是一个反抗头人的男子汉的血,今天他的子孙却用一条狗命来偿还。”

副大队长阿生说:“不许这样说。”

彩芹老师横横刀:“以后,你这狗家伙再对我动一手指,我就用这刀子对付你!”

那刀身上沾满了黑血,而刃口上寒光闪闪,很久以后,当我夜半醒来时,它就幽冷地沉甸甸地横在我脑海中间。而那一瞬间便铸成了父亲余生的形象。他眼中的绿火从此熄灭,整个身心对不公正命运的抗拒都全部彻底地消失了。

“难道你先辈的一切都将由你偿付?”彩芹老师训道。

“命定的。”可恨的父亲此时仿佛参透玄机,大彻大悟。他嘴角露出的讽刺的笑意不是对以狗血偿还先祖热血的人,也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彩芹老师。一个孤傲男人身上的倔强之气随狗的灵魂飘然逸去。

刀子从彩芹老师手中跌落了。

彩芹老师扑进母亲怀中。她又过来扶住我的肩头:“我们走吧。”

我拾起那把刀。

“留给你阿爸。”

“不。”我说。

风在背后吹动,万木萧瑟,我们走下了山冈。

父亲回家时,母亲坐在墙角,轻轻地抚摸妹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

沉默。一连好多天家里都像冰窖一样,了无生气。

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儿子,要有出息,就自己去闯荡。我剩下的勇气还够把你赶出家门!”

当夜我潜入大队仓库,砸毁了那些铜锅,然后走上了漫长的流浪的道路。

于小金再改于成都感到山谷的风走过,把炊烟把沉默带到路上,像驮队把足迹带到路上,像有种女人把幻想带到我们心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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